第24章 Chapter 人生就是一場苦刑
人生就是一場苦刑。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
在你小的時候,收養你的嬷嬷這樣跟你說。那時候你還不能理解,只好暗中将它記下。
修道院的生活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早上五點起床,收拾床鋪,做晨課,然後是簡陋的早餐:一碗很稀很薄的冷粥。上午是學習的時間,你們用樹枝在石板上反複抄寫經書。午餐——幹面包和水——前後,是誦經的時間,需要在規定的時間誦讀午前經,午時經與午後經。之後是勞作的時間,修道院位于阿卡契小鎮正北方的郊外,後院圍入了一小片田地,種着幾叢南瓜與豌豆,這些東西如果打理得好,豐收節時你也許能跟着喝上一小碗熱湯。除此之外,石制的、歷史悠久的祈禱室、課室與禮拜堂也每天都需要有人一絲不茍地打掃。
如果能按時完成勞作,在晚餐前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自由活動,在高高砌起的石頭圍牆內。之後是晚禱、晚飯——冷湯與面餅,象征犧牲的血與肉——默想、夜禱與就寝的時間,在你五歲之前嬷嬷會在睡前給你講上一小段神話故事。而如果勞作完成得不合人意,那麽就連晚餐都沒有了,你會在禁閉室獨自呆到天明,而這經常發生。
這裏沒有人哭,沒有人笑,所有的談話都是低聲的,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像一叢叢人型的石頭。
和你一起修行的是五六個十歲到二十歲的修士,只有你是在襁褓中被留在了這個偏遠小鎮唯一的修道院的門口。嬷嬷說,這是神的意旨,你生來就屬于這裏,需以苦修抵生來的罪孽。後來你猜測,也許你能活下來只是由于你純粹的人類的血統勉強有修士的資格,和一點卑微的憐憫。
你以為你也會向那些人一樣,在十歲正式受洗,繼續這樣的生活,直到你遇見夏爾?修伊。
你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個雷雨天。你本來分配的是田園的勞作,上工後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你難得有了自由活動的時間。你在後院圍牆檐下失神看雨水瓢潑傾落,覺得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滞了,突然聽到牆對面有咕嚕嚕的聲音。
從高牆年久失修的一道粗大縫隙,你看到那邊是一個比你大一些的少年,渾身滴着水,紅色的頭發被雨水打成一绺绺,大概是被這大雨攔截,不得不選擇在此躲避。他不知怎的感覺到你在看他,竟也從裂縫回望你,給了你一個奇怪地咧着嘴的、眼睛都不見了的表情,然後你聽見他肚子又一次叫起來,才知道這聲音的緣由。
他試圖和你打招呼,問你叫什麽,是不是這修道院裏的孩子。你看着他熱情洋溢,卻什麽也說不出。從來沒有人這樣和你說話,你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最後他讪讪住了嘴,于是你們隔着破裂的高牆沉默地等待雨停。
在他離開前,你把你懷裏留着的午餐的那片面包遞給他。經書上說,你要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眼前的人在挨餓,那麽他就是你應該幫助的。
他接過面包卻沒走,打量了你一會兒,不知怎麽知道了這恐怕也是你僅剩的食物,撕下一半後把另一半還給了你,認真的說:“謝謝。”
“我叫夏爾,夏爾?修伊,記住呀!我下次還會來找你的!”
那天晚上你還是覺得餓了,但是你并不關注那個,而是忍不住總要回想你們神秘的、突然的、史無前例的相遇。後來你意識到,那是你第一次看到“笑容”。
再後來他的确信守諾言,經常來這偏遠的小鎮的偏遠的角落找你,漸漸知道你的名字、你的日常,也告訴你他的生活,和你沒見過的、小鎮其它部分的樣子。
有一天你們談到以後要做什麽,他說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施法者,而你說你将會在明年年初受洗,正式成為一名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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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難道不想出來看看嗎?做點別的什麽,或者學點東西?
你告訴他你生來被遺棄在此,如今也無別處可去。
他沉默了很久,有些忐忑地說:“你知道,我家很小,還有一個讨人嫌的四歲小鬼要照顧,也沒什麽錢,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但是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你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邀請。
你用盡生平全部的勇氣向嬷嬷提出不想受洗成為正式的修士。你年邁緘默的收養人沉靜地看了你許久,這樣說:“你去吧。但你還會回來的。”
“你生來屬于這裏。”
你一無所有,加入了夏爾和愛娜的家庭。你們總是挨餓,但并不怎麽受凍,屋內常年是歡聲笑語,就連你的表情也生動起來。
夏爾總是勸你多吃一點,他說你和他差不多大,怎麽能和愛娜同一個個頭,想方設法讓你吞下各種各樣奇怪的動植物——你們沒有錢買更好的了。再後來,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隔壁的市鎮在招收民兵隊員,連哄帶騙逼你去報了名,又不曉得走了什麽門路讓你湊上了最後的名錄:“雖然訓練時間長,可午飯管飽!”于是你不知不覺在體力鍛煉和良好的夥食中竄上了個子,沒多久竟然趕上了他,甚至還有繼續發展的趨勢,也許是以前壓抑了太久的緣故。
你漸漸知道他在鎮上有多大的“威望”——也許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印象——反正他才華橫溢又詭計多端,無論老師、鄰居、旅客、商人……都對他又愛又恨。
他經常在酒館打零工,對那些跟法術有關的傳聞一個也不放過,自學成才地會了基礎的法術。你并不知道這是多麽天才的行為,但你知道他有多聰明,盡管他只比你大一歲多。
他告訴你天上的星星和太陽都是發熱的石頭,春天和冬天來自地脈的轉動,混合礦石碎屑能生出花火,草木的汁水裏可以凝出結晶。
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會做,永遠有辦法。
以至于當你有一天醒過來,在滿身狼狽中意識到你當晚想的全是他,是他火焰一樣灼燒的長卷發,是他白皙得像大理石的肌膚,是他鼻尖臉頰上星星點點的小雀斑,是他罕見的、黃綠色貓兒一般的眼睛和菱形的瞳孔……你也毫不意外。
你并不打算告訴他這個事。但你總疑心他知道這個——這世上有他不知道的事麽——因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和你開玩笑,而是用一種沉默的、憂郁的、飽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你了。
你深信他總有一天會讓世界矚目。他也的确按着這軌跡發展了,以剛過十六歲的年紀弄到了巴別塔的實習證書。他興奮地擁抱街上遇到的每一個人,在愛娜欣喜又嫌棄的眼神中把她舉得高高的轉圈,差點因此扭傷了胳膊。
最後他站到你面前了,卻并沒有直接來抱你,而是灼灼看着你,好一會兒才突然地笑起來。他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你,靠在你耳邊說:“我都知道啦,等我回來啊,阿蘭。”
那話很輕,卻像一把重錘砸在你耳邊。
然後他就走了,和你保持書信的聯系。他告訴你他一切都好,正在抓緊趕上來,而你告訴他你被選入騎兵隊,往後不光會有一份小工資,還能往部隊升遷,就是訓練的地方比較偏遠。書信之外,你心裏鉚着勁兒,想着總得更優秀一點,才能站在他身邊。
你清楚的記得,在你十六歲生日——就是你出現在修道院的日子——前一周的時候,一向嚴肅板着臉的騎兵隊的馬丁隊長在晚飯前突然出現,大聲喊道:“雅蘭——雅蘭?維森特!在哪裏?出列!”
你呆愣愣地站出來,在同僚們隐晦的同情眼光裏,手足無措。
卻聽到隊長捏着嗓子說:“‘我回來了,想見你。’沒有署名。啧啧,法陣加急遠途傳信,不便宜呦!”
正在晚餐的人群裏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可以啊雅蘭!”
“就是,平時不聲不響,動作這麽快!厲害!”
你在大家善意的調侃中騰的紅了臉,覺得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眼前金星亂竄,拔腿就要往營地外跑,剛走一步才想起來忘了什麽,轉回頭對着隊長意味深長的審視眼光說不出話來,急的鼻頭和手心都密密出了汗。
過了你自以為的好一會兒,終于聽見隊長笑着喊道:“得啦,別這樣看着我,怪可憐的。回來補半年雜役,給你三天假,不準遲到!”
又有平日裏總跟你作對的“小矮個兒”查理把缰繩遞到你手裏,笑罵道:“我的‘小豌豆’借你騎,可不準把她累壞了!”
你渾渾噩噩上馬揮鞭,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可別遲了,可別遲了,一直跑到天色黑沉,不得不生了火。當晚你一點也沒睡着,腦子裏一團亂麻,也忘了吃東西,只知道在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機械地繼續匆匆往回趕。
直到你看見他,整顆心都安定下來。
你的夏爾對你笑,把你推到草垛裏吻你,從眼梢到眉頭到鬓角到頸側,一遍又一遍。你整個人都像在燒,都在發抖,被他碰到的地方更加燙。你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沒辦法想,渾身的血液既往臉上流,也往身下湧。而他問你什麽時候十六歲,許諾回來後要給你禮物。
于是你覺得五年也不是那麽長了。
他的課題需要絕對保密,這五年你們也就無法通訊。你更加努力訓練,個子也仍然不停往上長。你求肯馬丁隊長為你寫了薦書,推薦你去更危險但也更有前途的前鋒營——離巴別塔只有一座山峰的分隔。戰火硝煙中你憑着一股要與他重逢的信念咬牙堅持了下來。歷經生死的戰士大多在空閑的時候去附近的城鎮“休閑放松”,而你一次也沒跟他們一起去。
你自以為這五年很快就要過去了,直到初春的時候收到愛娜驚徨的來信,語無倫次地說巴別塔發生了意外,求你回來。這信輾轉多次才送達前線,中途不知耽擱了多久時間。你費了好大力氣找到戰鬥法師營地,挨個兒地求他們說一點巴別塔的消息,不知求懇了多少次才觸動了高高在上的施法者,終于有人好心告訴你,早在前一年冬天巴別塔就發生了史無前例的大事故,所有人都殉職了,已經成了一個歷史。
你覺得自己整個人凍成了一塊石頭。
你用降職的代價請了長假,先來到故鄉安慰愛娜、了解情況,然後輾轉聯系到家屬團——他們終于準備完畢,熙熙攘攘地前去了解情況了。
“夏爾?修伊的家屬——哎你是他什麽人?”
——你是他什麽人?這問題在你腦中轟轟地回響。
你聽到自己木然地說:“……鄰居,他只有一個妹妹,來不了,我來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
你混在家屬組成的人群裏從地面眺望巴別塔,十層挑高的穹頂雄偉壯闊,可你覺得那不過是又一個石砌的祈禱室,圍牆高築的修道院。那裏一定很冷、很冷,連你火一樣的夏爾也熄滅在那裏,像一塊燒紅的石頭從遙遠的天邊短暫地劃過夜空掉進冰冷的河水,哧的一聲便悄無聲息。
你終于意識到在那裏熄滅的是你的夏爾,你的生命之火、希望之光,你的信仰……你的愛。
你怎麽能讓你的夏爾一個人呆在那樣冷的地方。現在該你帶他回家了。
人生就是一場苦刑。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
你總算理解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