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他們決定去高山上看粉紅的杜鵑,看楓樹下邁過溪流的鹿群,最後因為天氣陰雨,只好放棄帳篷,租了林間小屋。
早晨,木柴爐子用松針引燃了,沏着茶,還能煮面條吃,配着煎雞蛋和培根,香味也很誘人。
齊越坐在被窩裏,看着田字格的玻璃窗外,說:“這裏也真夠安靜的,淩晨五點就有山雀在叫。”
叢雲說:“刷牙吃早飯吧?”
齊越懶散起來了,去外面漱了口,洗手間還有點距離,跑回來說:“這山上夠冷的,我快被凍死了。”
她看他跺腳挺好笑的,說:“那你先喝口熱茶。”
她用牛奶沖了紅茶,加了一點糖。
他握着杯子喝了,暖了胃,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野生的紅莓,說:“看我撿着什麽了?”
她捧着他倒過來的小紅莓,洗幹淨了,吃着酸酸甜甜的,問:“你不是很喜歡聽小紅莓樂隊的歌嗎?”
他說:“很久沒聽了。”
兩個人吃完水煮面,去林間散步,研究遇見的蘑菇到底有沒有毒。
齊越說:“這個蘑菇像一坨牛糞。”
她附和說:“挺像的。”
他說:“鹿群來了。”
她看見幾百米開外的栗子林下,走過四五只野鹿。那樣輕巧的姿态,看見了他倆,停駐片刻,不徐不疾地消失在灌木叢裏。
她記得剛見面時,他眼睛像鹿一樣明亮,現在深沉了一點,但在這個原始的林區,他眼睛又光彩熠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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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他身上純粹的那一部分,像有光華萦繞一樣,不要他掉進斤斤計較的世道裏。
齊越和叢雲走在杜鵑花樹下,正要試試花能不能吃,天氣陰沉沉的,沒多久下起雨來,還夾着冰雹,兩個人匆匆忙躲回小屋。
冰粒子打在屋頂,咚咚亂響,大雨又急,不知道鹿群要怎麽避開,也許躲到岩石山洞裏去。
兩個人坐在窗邊烤火看雨,燃燒的木頭有一種甘甜的松香味,叢雲說要研究黑山共和國料理,齊越聽了想笑。
她看着食譜說:“這有什麽難的,不就是橄榄檸檬牛油果,煎蛋培根烤豬扒。”
他讓她做個菜單,以後他下班前點單。
她說:“你倒是挺聰明的!”
他輕笑一聲,要給她念小說,選了阿來的塵埃落定。
她聽他念西藏土司傻兒子的發家史與情史,霸道地說:“不要聽這段。”
他問:“小胖妞,你想聽什麽呢?”
她說:“細節的事,像杜鵑花與衆不同的香氣,像鹿身上與衆不同的梅花。”
他說:“你還挺挑食。”
她說:“你念他躺在樹蔭裏,聽見割了舌頭的啞巴重新說話。”
他順着她的心意,念她喜歡的神跡,念長風裏高原蔚藍的天。
她輕聲說:“世間只有情難訴。”
孫悟空最喜歡唐僧給他縫的虎皮襖,因為唐僧第一個将他當人看。魯智深聽錢塘江大潮會心驚,因為太像年輕時的戰鼓轟鳴。
太特別的細節,不會被時間稀釋,反而水落石出。
她過分依戀他,徹夜不睡覺,為了清醒地多和他呆一會。
齊越也不像那個跳脫的他。
她懷疑是手鏈的錯,伸手挨近他手腕,解開了搭扣,放進行李箱。
他問:“怎麽不讓戴了。”
她說:“送的時候沒發現,戴久了像緊箍咒。”
他說,她要是叫他一聲齊齊,比什麽鏈子都纏人。
她笑了,罵他是個肉麻鬼。
到了中午,他煎了梅花肉,配着蘿蔔湯,她看他做飯也有意思,風格粗犷,豬肉很厚,蘿蔔很大塊,熟了,灑了鹽就能吃。
味道很鮮美,但主食已經被剝奪了,因為他說她營養過剩。
雨終于停了,兩個人散步去看瀑布,深一腳淺一腳,鞋子沾了泥也無所謂。
水霧濛住新綠的樹影,潺潺溪流裏有一些小魚,有一些野蘭花。
兩人沿着水流走到了山鎮上,看小溪魚油炸了,擺在竹簍裏售賣,也賣松茸一類的菌子,混着煲嫩豆腐很不錯。
他倆買了一些當晚飯的食材,賣家用芭蕉葉和稻草繩裹着小魚幹,遞過來。
叢雲拎着,說:“多好玩。”
齊越說:“看你可以一直住下去的。”
她說:“清靜呀。”
他說:“清靜一點也好,你頭發都烏黑一點。”
她微微一笑,要買荷花,買蓮蓬,買竹鬥笠。浸在泉水裏的嫩筍,石橋邊新釀的酒,都令人喜歡。
她問,他吃不吃田螺鳝魚一類的東西?
他說,不吃泥裏出來的,腥氣太重。
她說,所以夜市要用酒啊用辣椒姜蔥蒜來壓制那股泥腥味。
他頗有個性地說,壓制了也不吃!
她笑着點點頭,表示知道他的偏好了。
齊越回家過夏天,三餐吃素,對父母說,既然不能結婚,那将來多半要出家,既然早晚要出家,那他先在家修行。
父母不好罵他,看他頓頓吃清水面,有時候還做果盤,用哈密瓜雕出一個彌勒佛的樣子,十分虔誠地供着。
他弄得家裏人心惶惶,自己沒事人一樣,完全是個寵壞的逆子。
夜晚,他躺在閣樓看星星,打電話給叢雲,說,仿佛回到大學暑假,和她煲電話粥的日子。
她聽見他聲音裏的惬意,那種飄忽不定的惬意,永遠只有十九歲的樣子。
年輕時候,叢雲總不想和他聊太多,因為他實在是個無憂無慮的傻子。
藝術學院辦在線畢業展,他評頭論足,說:“裏面一個都不會成名。”
她說:“每一百年,成名大畫家不超過十個,億萬分之一的人,怎麽能湊巧在你眼前?”
他說:“你真是太喜歡統計學了。”
她反問:“礙着你了?”
他說她是個小算盤,她說他是個線粒體。
他停頓了很久,說:“算你狠,開學再找你算賬。”
開學了,他又忘了這茬,被新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做別的賞心樂事去了。
齊越的父母見慣了風浪,并沒有妥協,齊越倒是吃素瘦了幾斤,說要去買新衣服。
叢雲不知道他在父母家搗鼓什麽新鮮詭計,陪他逛商場,看他像變色龍一樣,一會鮮豔一會素。
齊越後面有點生氣,但不知道生誰的氣,臉色忽陰忽晴,最後嘆氣說:“想喝酒。”
叢雲說:“想喝酒就去吧。”
齊越問:“你不管我了?”
叢雲說:“跟我在一塊兒,你倒不像你了。”
她看他的時候,漸漸有種看雲的心情,雲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沒有人能将雲掐在手上,或者融進身體裏。
齊越牽着她的手,要去吃土耳其餐廳的羊奶冰淇淋。
他餓壞了,吃香煎小羊排的時候,像在沙漠裏走了一個月的難民。
她慢條斯理地吃着蔓越莓口味的甜品,偶爾看着自己的鞋尖,她有時候明白自己的病,靈魂不想呆在這具軀殼裏,或者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過去的經歷。
但她想到做別人,也是一樣不完美。
齊越每次發現叢雲走神,都不會粗暴地驚擾她,他伸手覆住她的手,單手用叉子吃着羊排。
他想到那些不經意遇見的誘惑,接近或抵制誘惑,都會讓他自責,而這種自責本來是不存在的,是遇見叢雲之後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