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楚衡則呆呆站在原地,發絲被湖上的寒氣吹動。
愣了許久,她忍不住哀聲喚道:“殿下!殿下還在為當年之事怨我?”
福纨搖搖頭,不願多談,只道:“不是你的錯。”弱者恒被人欺。她知道的,沒有人有義務保護另一個人,錯的永遠都只有不夠強大的自己。
——權力,實打實握在手裏的權力,才能叫她安心。
不出幾日,便到了年節前最後一次早朝。下朝後,福纨原打算出宮一趟,誰知半路遇上了傳令的宮女,說陛下在禦書房等她。
以往像這樣的事兒都是楚侍中親自來宣,不知今日為何換了個生人。
福纨微微皺眉,但還是跟上了她。剛走到禦書房門口,未等宮人通傳,便聽見裏頭吵吵嚷嚷的說話聲。
聽這架勢,幾位大人似乎都在。
福纨一跨進門,所有的目光便齊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殿內鴉雀無聲,玉階下靜靜燒着瑞腦,香霧柔柔地圈住座上的那一位,模糊了她的表情。
福纨視線一掃,一旁垂手站着大司馬,宋閣老,另一邊則是禦使大夫,此外還有幾名王室大臣。西番進貢的獅戲球絨毯中央,正跪着個眼生的四品官。
她上前兩步,跪到那人身旁,行了一禮。
“起來吧,”女帝淡淡地,“賜座。”
衆人皆是一驚。
福纨沒什麽表情,撐着膝蓋站起,坦然坐上了宮女搬來的小圓凳。
宋閣老顫巍巍地:“陛下!”語中似有勸阻之意。
女帝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百無聊賴地輕點桌面。她道:“既然正主到了,監正不妨再說一次,今次請安,所為何事?”
四品官伏在地上,聞言輕顫了一下:“這……”他偷偷偏頭瞥了一眼端坐的帝姬,臉皮抖了抖,重又埋下頭去。
福纨也正望着他,和藹道:“看什麽,孤又不會吃了你。”
那官員汗出如漿,額頭死死抵着地面,半個字也不敢多言。
宋閣老行了一禮,替他開了口:“南疆饑荒,連月暴曬不曾降雨,路有餓殍無數。司天監夜觀星象,卻見三垣之中,紫薇垣呈衰弱之相,太微垣隐有妖光,黯淡不可見的輔星突然現身,另有北鬥破軍遙指太微,實為大兇之兆。”
衆人或多或少都懂些星相之理,聞言皆往福纨身上看去,她卻恍若不知,仍安穩地坐在原處。
宋閣老說:“監正大人,本王可有說錯?”
司天監監正擦了把汗,忙道:“沒有錯,沒有錯。紫薇主帝位,太微主東宮,星象有異,可見饑荒幹旱之事緣起東宮。”他轉向福纨拜了一拜,“微臣鬥膽,不知殿下宮中這幾日是否添了新人?”
福纨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道:“不曾。”說完她掃了眼女帝,那人靠着攢金絲軟墊,正好整以暇地瞧着臺下這一出戲。
禦史大夫哼了一聲:“殿下尚未大婚,宮中自然只有一人居住,你問這個又是什麽意思?”
福纨勾起唇角:“難不成,監正大人是想說,孤在宮中私藏了什麽人?”
監正:“臣,臣沒有……”
禦史大夫:“呵呵,看來這司天監也不過爾爾,什麽星相命盤,盡是些無稽之談……”
“你——”
“且慢,”一直沉默的大司馬陳行(xing)玉終于開口了,制止兩人争吵,又沖女帝深深作了一揖,“陛下,微臣有一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女帝換了個姿勢,懶洋洋擡了擡手指,示意他說。
大司馬道:“先請問監正大人,這太微垣輔星現身,确實是指東宮添了新人?”
監正都快哭了:“是,嫁娶添丁,表現在星相,俱為輔星發亮。”
“嫁娶添丁……可帝姬尚未婚配,又如何能使太微垣輔星發亮?”陳行玉煞有介事地搖頭,“禦史大夫大人說得不錯,你這星相,似乎确實不大準确啊。”
監正唰的一下側頭望向他,背後冷汗直冒,腿都軟了:“這,這,可是,您上回分明……”
“哎,監正大人,話可不能亂說,”陳行玉打斷他,挑眉道,“如今你說禍起東宮,帝姬殿下堅稱東宮無恙。既然雙方各執一詞,依在下之見,不若叫人來驗證一番。究竟是不是你蓄意編造星相之說構陷帝姬,一驗便知。”
話到此處,圖窮匕見。
監正臉色一白,旋即像抓住了最後的稻草,匍匐叩首道:“是!星象之事,臣萬死不敢妄言,還請陛下明察。”
福纨冷冷笑了:“哦,大人想要如何驗證?”
陳行玉與她對視了短短一瞬,又轉頭去看禦座上的那位。女帝不置可否,大有坐山觀虎鬥的意思,令他胸口一松。
他想起前幾日提出廢帝姬另立太子,女帝似乎也并未明确反對……幾番試探下來,他覺得自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心中漸漸有了底。
自古以來,居上位者,有些話不好講,有些事不好提,有些人不好除,自然都要靠手下來幫着出頭。
他揣摩女帝的心思,應當也是如此。
福纨道:“大司馬疑心孤說了謊話,要搜查東宮?”
陳行玉:“臣不敢。”
“有什麽不敢?”福纨盯着他,并不給他機會辯解,“孤自幼體弱,全憑皇後一力撫養,方能有今日地位。陛下不嫌皇兒愚笨,視若己出,下旨命孤入主東宮。孤自知資歷尚淺,為不辜負陛下的期許,也一直努力進學。”
她頓了頓,聲音一沉:“這東宮,如今你說搜便搜,是覺得陛下信錯了人?”
帝姬體弱,向來跟影子似的站在朝堂邊緣,不免叫人以為她性子也跟身體一樣軟弱。陳行玉從未見過她咄咄逼人的模樣,一時有些發愣。
他啞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麽,心神稍定,擠出一個笑容:“臣自然也相信殿下,殿下既說東宮沒有外人,便定是如此。”
他眼底閃過一抹得色:“只不過,近日皇城中卻有一樁荒唐的傳言——”
福纨淡淡:“你既知傳言荒唐,為何還要提起?”
陳行玉:“……”他後半句話噎在喉嚨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臉皮子抖了抖,擡頭求助似的望向禦座。
女帝道:“什麽傳言,朕倒也有些興趣。”
大司馬長出一口氣,跪倒在地:“回陛下,臣聽聞帝姬抱恙,分外憂心。恰好臣府中管家同太醫院的小藥童乃是舊識,言談間,提起東宮抓了不少滋補的藥材。”
“臣家中亦有些靈藥,便想着進宮獻藥,誰知……”
他斜了福纨一眼,欲言又止。
福纨冷笑:“陛下面前吞吞吐吐像什麽樣子?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大司馬伏身道:“誰知東宮要的藥方,竟都是……都是安胎進補的靈藥。”
一語既出,殿內嘩然。
所有目光都集中于福纨身上,而福纨側過頭,直直望向女帝。
女帝開口:“皇兒,确有此事?”
福纨與她對視片刻,點頭:“不錯。”
宋閣老雙目一瞪,怒斥道:“大膽——”說着老頭一抖衣袍跪下:“帝姬未婚有孕,失節失德,實乃本朝從所未有之醜聞啊陛下……”
女帝并未理會他,只淡然望着福纨:“真的?”
福纨眼睛微微一眯。
“來人,”女帝盯着她,手指輕擡,“傳太醫。”
宮女彎腰應了聲“喏”。
女帝懶洋洋地:“且慢。日頭太盛,張院判上了年紀不便走動。太醫院不是新來了一位專攻千金要方的胡太醫麽,請他來。”
廣袖下,福纨手指扣緊了椅面。
宮女應聲去了,殿內落針可聞,衆人皆是大氣都不敢出。唯有宋閣老與大司馬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眼底閃過喜色。
福纨看在眼底,突然輕笑了一聲:“陳大人,您對孤确實關心得很吶。東宮用了多少藥材,難為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陳行玉:“為人臣者,自當盡心竭力。”
福纨“唔”了一聲,又道:“正巧,今上也病了許久,或許貴府也有些‘靈藥’可以醫他的病?”
聞言,女帝掃來一眼。
陳行玉慌了神,剛要開口,卻被搶了白。
福纨挑眉:“當然了,貴府管家與太醫院素有‘私交’,想必連病因也能打聽得一清二楚,是不是?”她彎腰靠近他耳畔,道,“孤便先替父皇謝過大人的忠心了。”
陳行玉怒目圓睜:“你!”
“胡太醫到——”
衆人顧不上這邊唇槍舌劍,扭頭只見宮女引着一位眼生的太醫進門。
太醫被殿內的情形吓了一跳,顫巍巍放下醫箱請安,匍匐着不敢起身。
引路的大宮女瞥了女帝的臉色,上前扶起他,和藹道:“胡大人請起。入冬以來,我們殿下身子似有不适,聖上與前朝幾位大人挂心得很,想着請你來瞧上一瞧。”
太醫一揖到底:“臣,願效犬馬之勞。”
說完,他垂手上前兩步,取出一只小瓷枕,示意福纨将手腕擱上。
殿內衆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這一幕。
福纨的目光緩緩從衆人臉上掃過,宋閣老微微顫動的皺紋,大司馬瞪大的雙眼,禦史大夫似有幾分不安卻不敢開口的模樣……最後落在女帝身上。
那人單手支着下巴,看不出喜怒。
福纨收回視線,擡手示意對方把脈。胡太醫道了聲“得罪”,三指搭上她手腕,片刻後,似有些疑惑般微皺起了眉。
“怎麽?”陳行玉焦急道,“胡太醫,可有異樣?”
“這……這……”太醫連眨了好幾下眼睛,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福纨抽回手,淡淡道:“如實說便是了,孤究竟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司天監:國将亡矣,國将亡矣!太微垣妖星現世,定是東宮失德!
福纨(一臉贊同):算得倒挺準,孤剛得了一只漂亮的狐貍精。
白·狐貍精·蟬: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