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福纨聽得不錯,遠處喧嘩确實因她而起。
她跨過河灘,提着裙子三兩步蹦上堤岸,結果被牢牢攥住了手肘。
“殿下。”
她一回頭,果然是楚侍中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
偷溜給抓了個正着,她毫無悔意,反而兇巴巴地瞪了對方一眼:“幹嘛?”
“殿——”
“先放手,疼。”
女官依言松了力道。
福纨抽出手來,撇撇嘴:“這回又有什麽事?”
楚侍中一板一眼地:“蕭太傅托人帶了話。”
“啧,他就是憂心太過,才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福纨道,“別又是些雞毛蒜皮的破事。”
“……”
“行了,聽你說便是。現在又不是宮裏,幹嘛還跟塊木頭似的?”
“太傅大人的意思,想約您面談一回,如今局勢不太穩,大司馬似乎有所提防,加強了皇城守備。”
福纨皺眉:“女帝的人?”
“是。”
她沉吟片刻:“告訴他不必慌張,倒也不一定是我們計劃敗露,宗室那些個遺老遺少最近也不大安分。我們按兵不動,正好看他們狗咬狗。”
聽她面不改色地把今上稱為“狗”,楚侍中唇角抽了抽。
福纨:“至于面談,我自有安排……幹嘛盯着我,還有事麽?”
女官嘆了口氣:“您得回宮了。”
福纨愣了愣,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漆黑河岸旁空蕩蕩,那個白色人影已不知去了哪裏。
也是,她想,應當是被吓着了。
楚衡則:“您笑什麽?”
福纨聳聳肩:“無事,走吧。”
兩人很快回到宮中,福纨一眼便注意到正殿檀木桌上擱着的木盤。月光如水,盤裏頭盛的布料也流淌着微光,似乎價值不菲。
“這是南邦新進貢的鲛绡,陛下恩典,說是……”女官頓了頓,垂眸道,“說是讓您過兩日早朝穿着。”
“難得她還顧念我這個‘帝姬’的體面。”她嘲諷地笑笑,“行了,知道了。”
送走楚侍中,福纨随手将華服推到一旁,翻出棋盤同自己對弈了一局。
她落子飛快。
初時,白子攻勢洶洶,縱橫無阻,将黑子盡數逼近角落,可就在勝負将定的瞬間,黑子異軍突起,如一柄尖刀直插大龍腰腹。
若旁人在場必定大吃一驚——這竟是貨真價實的斬龍局。
“斷吃。”福纨輕聲道,落下最後一子。
棋面風雲詭谲,白字敗像初顯,她腦中卻驀地閃過一抹水色。
——那個人的劍很鋒利,唇卻柔軟,好像吻住了一片初春的花瓣。
平生頭一回,福纨在對弈中分了神。
白蟬。她默默咀嚼這個名字,忽然擡手,将棋子盡數撥到一旁。
她用指尖蘸了冰涼茶水,寫出這兩個字,然後托着腮,微微笑起來。
福纨自認身無長物,只除了一點,能忍——無論等多久,只要她想要的,就必須得到。帝位如此,美人也是如此。
隔幾日的早朝,福纨穿上那身拖沓華麗的裙袍,又着人梳了符合儀制的發髻,由幾名宮女領着,一路往乾清宮行去。
她心中盤算着,現下朝中諸人蠢蠢欲動,目标很明确,就是她的東宮之位。女帝主動提出讓她參加早朝,大約是想讓她借此立威,可福纨心中另有一番打算。論起朝中這些大臣,大司馬一心想着将她從東宮攆出來,而丞相林朗與蕭太傅則是她的左膀右臂,如今丞相稱病在家,确實不是她出頭的好時機。
福纨已經許久未曾在朝堂露面,甫一進殿,官員們都有些意外,愣神過後,紛紛回身行禮,神色卻并無多少恭敬。
尤其大司馬一派,對她這個傀儡“帝姬”的不屑幾乎要從臉上滿溢出來。
她也不生氣,擡手輕飄飄道了句“免禮”,聲音有氣無力似大病初愈。
幾名官員對視一眼,剛想上前,卻見她突然捂住了嘴連連咳嗽。
這一咳咳得驚天動地,衆人尴尬着,一時間上前詢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咳嗽,福纨擡起單薄的下巴,輕聲細語道:“前日着了風寒,倒叫幾位大人挂心了。”
幾名官員勉強擠出一個笑,紛紛勸她保重,卻沒人再上前來同她套近乎了。
——這帝姬是個病秧子,都成這副德行了,如何還能派的上用場?
心思活絡的人想得更長遠:倒不如趁早換一個效忠對象,也好搏一搏從龍之功。
福纨站在暗處,冷眼瞧着這一幕。殿上明顯分為泾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外戚,另一派則支持宗室。
皇帝病弱久不露面,皇後陳氏牝雞司晨,一手把持朝綱自封“女帝”,正統的皇家宗室反而叫外戚壓了一頭。
大司馬陳行玉是女帝陳氏的嫡親弟弟,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等封了親王,直接傳位與他也不是沒有可能。與他相比,皇帝的幾位手足,則要弱勢得多了。
兩派一邊占着權勢,一邊占着道義,争了許多年也沒有個結果。
反倒是福纨這個正統的皇室繼承人被人忽略。
——全因她的生母柔妃出身低微,原本只是皇後宮中的女官,後又難産而死,無力庇護幼兒。
皇帝纏綿病榻多年,僅得此一女,立為帝姬。可如今掌權稱帝的陳皇後卻不待見她。
不是自己的孩子,厭惡是再正常不過,福纨唯一不明白的,只有這位無上尊貴的女帝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眼中分明埋着深深的恨意,但為什麽,既然如此恨她,卻還放任她長大,甚至一手保住她名存實亡的帝姬地位?
正思量着,殿內突然一靜。
福纨下意識擡頭,只見女官掀開側簾走上大殿。楚侍中一身潔白繡金宮裝,目不斜視,行至龍椅前方站定,朗聲道:“跪——”
衆大臣紛紛跪地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纨也跟着叩拜,視線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一襲明黃的長裙緩緩而來。
很快,頭頂傳來懶洋洋的聲音:“衆愛卿平身。”
早朝進行得十分順暢,丞相稱病在家,只有大司馬陳行玉一人獨占鳌頭。
他呈上南疆饑荒的奏報,又恭聲道:“久旱無雨,此乃天降異象,臣以為,當請司天監開壇做法,以慰上天。”
女帝翻開折子掃了一眼,随手丢開:“皇兒,你以為如何?”
福纨肅容:“兒臣并無異議。”
女帝沉默許久,輕笑了一聲:“當真?”
福纨眼皮一跳,立刻跪了下來:“陛下。”
她一跪,後面的官員迫于禮儀,也呼啦啦跟着跪了一片。
“行了,那就依大司馬所言,請司天監走一趟。”
女帝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身旁楚侍中會意,上前道:“退朝——”
福纨一直跪在原地,直等聖駕離開,才慢吞吞爬起身。另一邊,大司馬如衆星捧月般被圍在中央。
“方才當真吓人,看看我這一頭的冷汗。”
“可不是嗎!”
“大司馬大人,您可得給下官解解惑,聖上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大司馬淡淡道:“陛下這幾日忙着赈災,勞心過度,偶爾心情不虞也是有的。”說着,眼底卻閃過輕蔑。
福纨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表情變化,心中好笑。
心情不虞?怎麽可能。
依她看,女帝心思敏銳遠在陳行玉之上,以她如今的位置,若真是感情用事之人,怕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今日當衆落了大司馬的面子,怕也有敲打之意。只是不知她的最終目的究竟是什麽。
福纨在這宮中艱難求生十幾年,也沒能徹底摸清皇座上那一位的底細。外人皆傳她廣豢面首,夜夜笙歌,荒淫無道,可她冷眼瞧着,似乎并不是那麽一回事。
“司天監。”她默念着,心念電轉。
司天監設于京郊,平素與京城各派系并無交往,可這一回,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衆臣三兩離開大殿,福纨跟影子似的立了一會兒,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帝姬殿下。”身後有人恭敬地喚住了她。
福纨站定:“太傅大人。”
眼前的男子約莫三十許年紀,卻已兩鬓斑白,躬身向她行禮。
“免禮。”
他沒有起身,只道:“冬來霜露重,還望殿下多多保重。”
“大人有心了。”
兩人客套幾句,福纨推說東宮有事,匆匆脫身。
路上她隐約聽見有人低聲議論。
“都說蕭太傅古板守舊,果然不假。”
“是啊,帝姬如此勢微,竟還巴兒着不放。”
“哈哈該不會還指望着她這空頭名號吧。”
“害,你們哪裏明白,他就是這樣刻板的性子。上回還當衆彈劾林相,簡直瘋狗一條。”
“嗯,你問陛下怎麽處理的?還不是只罰了個把月的閉門思過。依我看啊,等林相重回朝堂,姓蕭的怕是頭一個要倒黴……”
“你說,他也不像是大司馬那一派的,幹什麽出這個頭,來對付林相?”
“啧啧,所以才叫‘瘋狗’嘛。”
福纨垂眸,掩住眼底情緒,心想瘋狗才好,越是瘋的狗,反而越不會引人提防。
她推開偏殿木門,剛換下那身名貴的鲛绡,便聽身後吱呀一聲。
福纨:“衡則?”
來人正是殿前的女官楚衡則。女官別過臉,低聲抱怨:“殿下您……更衣也不知道把門臼上。”
福纨束住腰帶,随手拔簪,散下一頭如瀑黑發。
“我這東宮,除了你,還有誰會來?”
“就算……那也,那也不合禮制。”
“侍中大人?”福纨叼着發繩,仰起頭,“別杵着了,來幫我梳個頭。”
透過微黃的銅鏡,她見女官愣了愣才走近,伸出手,輕輕穿過黑發。
福纨的頭發很細軟,長長的鋪散開來,像雲似的籠着窄窄的肩膀。
沒人說話,女官動作很快,替她收拾出一個便利的發髻。
福纨攬鏡左右看看,突然想起什麽,翻出一支陳舊的黛筆,仔細描了一遍眉。
女官欲言又止。
“怎麽?”
“殿下,您一定要出宮去麽?”
“嗯,”她輕快地站起來,“有一個想見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想見的人(劃掉)
漂亮姐姐(打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