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3】
倦意突然如洶湧的潮水般襲來, 白清抵擋不住, 便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小屋裏,全身燒傷的小豆丁正在小心翼翼地往他嘴裏喂水。
小豆丁顯然沒有看出來白清“醒了”,因為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滞和變化。
白清看着那張過近的、因為燒傷而顯得異常猙獰可怖的面龐, 隐約可以分辨出有些地方結痂了,有些地方卻在化膿……
如果是正常人,一定會覺得可怕、惡心,但是白清沒有, 他只想擡起手,好好地摸一摸小豆丁。
白清不知道對于從脖子開始分家的自己而言, 喂下的水能流到哪去, 能有什麽用, 但他知道, 看這模樣自己是死不了了。只是前所未有的疲倦,一直渾渾噩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失去意識,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醒來。
而他每次醒來的時候, 就會發現小豆丁的狀況比上一次更惡劣——他從步履虛浮到搖搖晃晃, 從蹒跚到爬行,最後就躺在自己身邊抱着自己的一條胳膊,像是睡着了。
白清又睡睡醒醒了幾次,卻再也沒見小豆丁起來過。
小豆丁被嚴重燒傷,又淋了大雨, 沒有治療,恐怕也沒有食物……
他會死嗎?
白清還不知道小豆丁的名字,而小豆丁除了笑和哭,還沒有跟自己說過一句話。
你不能死!白清盯着“睡”在自己身邊的小豆丁,急切地想。
片刻後,白清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不是……只能盯着上方?那這是……他偏過了頭?也就是說……他扭動了脖子?
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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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試着轉了轉頭,然後确定——他的頭,已經和身體連上了。
白清震驚而興奮地試着感受自己的四肢,有感覺!而且胳臂的感覺比雙腿要明顯。白清試着去動手指,可卻從屍塊的斷口處傳來鑽心的劇痛。他忍痛努力了半天,手指卻不肯給他任何回應,最終只得放棄。
小豆丁,等我,等我!千萬不要死!
許是白清強烈的願望感動了“神明”,小豆丁奇跡般地沒有死。
然而卻也和死人沒差多少。
不說重度高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而引發的各種并發症和後遺症,單就皮膚燒傷後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清理治療和包紮而引起的皮膚潰爛,就足以讓小豆丁躺在原地無法做出任何移動。
揪心至死。這是白清看着小豆丁時的唯一感覺。可小豆丁看着“活過來”的白清,卻還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盡管在那爬滿了可怖疤痕的面容下,曾經可愛的笑容如今顯得如此扭曲。
白清盯着“笑着”的小豆丁,眉頭擰得死死的。他抿了抿嘴唇,俯身小心翼翼地背起小豆丁,盡量嘗試用溫柔的語氣說,“我帶你去看大夫。”
他知道噬魂街有位很出名的“鬼醫”,相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鬼醫說救人可以,先付錢。小孩這情況,我不跟你多要,30萬,能不能活,全看天。
那是白清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錢”這麽一種東西。
鬼醫不屑地看了白清一眼,給他指了條可以賺錢的“明路”——地下競技場。
一個被稱為“人類的煉獄、惡魔的樂園”的地方。
聽說那是“外面”有錢有勢的人在噬魂街扶植起來的“産業”。噬魂街的大部分居民都去過。當然,去的結果只有兩種——沒命沒錢、有命有錢。賺了錢的人跑到“外面”逍遙一陣,要麽因為觸犯了“外面”的法律被抓走再也回不來,要麽錢花光了還要回到噬魂街繼續游魂野鬼一樣的生活。
只要賺了錢,不光能救小豆丁,還有機會去“外面”看看?
所以白清去了那個傳說中的地下競技場,戴着每個角鬥士出場時都會戴的“青面魔”面具,在裏面連勝10場,拿到了一張最初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後來得知叫銀.行卡的卡片。
一個穿着體面的男人在一群黑西裝戴墨鏡的男人的簇擁下來到後臺,找到白清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走,做他的專屬保镖。
這是一份很大的誘惑——搭上男人的這艘大船,他可以去“外面”了。
“給個地址,辦完事我去找你。”白清說。
男人挑挑眉,示意一下,身後的保镖之一将一張名片遞給了白清。白清正面反面掃了兩眼,随手插.進滿是血的褲兜裏,頭也不擡地說,“不認字,說一遍給我聽。”
“西城區二十三號街21-C。紀霖。”
白清:“知道了。回見。”
白清回到鬼醫那把銀.行卡交給鬼醫,鬼醫刷了一下,盯着機器上顯示出來的500,000有一絲驚訝。這是……十連勝的獎金。
鬼醫:“小子,在哪片混,沒聽說過你。”
白清看看他,“我付錢,你治好他就行。”
小豆丁的命硬得很,到了鬼醫都驚嘆的程度。然而昏迷的小豆丁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要白清快點帶自己離開。
白清告訴他,你得在這呆着,直到恢複健康。小豆丁緊緊地抓着他的胳膊,似是在糾結什麽,片刻後拉過白清,湊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和你一樣,死不了的。”
白清:!!!
白清現在不太能想起來當時是怎麽信了安生的鬼話,竟然真的趁着鬼醫外出的時候,背着還沒有辦法自由活動的安生跑了。
從噬魂街,一直跑到了“外面”。
一個和噬魂街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一個如果你去搶,就會被抓起來的世界。
面對這個未知的世界,17歲的白清一片茫然。然而13歲的安生卻十分歡喜的模樣。
那張銀.行卡幫了他們大忙,讓他們在這裏迅速有了落腳之處。
只是,燒傷還沒醫好的安生因為一路的颠沛流離在當天夜裏就發了高燒,燒得一塌糊塗。白清抱着神志不清的安生完全不知道怎麽辦,然後被人告知,有個地方叫醫院。
白清把全身纏着紗布的安生送進了醫院。他不知道卡裏還剩下的20幾萬是個什麽概念,但他明白醫院的意思——按照你弟弟的這個情況,扣除手術費和醫藥費,剩下的錢只夠你弟弟在我們這住一周,如果一周之後你不能續費,那麽不好意思。
白清看着病床上燒得意識不清的安生,沒多說話,轉身就走了。
于是紀霖成了白清的第一個主顧。
紀霖是個背景複雜的人,這讓白清迅速地了解了“外面”這個對于噬魂街居民來講的“神秘世界”的真實面貌——不過是個外表光鮮,內在卻比噬魂街更為黑暗的世界罷了。噬魂街的弱肉強食是明刀明槍的,而這裏是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的。
如果說噬魂街的人像野獸,像惡鬼,最起碼他們還是自由的。可漸漸地白清覺得自己像條狗。
這麽想着的時候,身邊就有人理所當然地說,“大家都不過是紀老板養的狗,主人說什麽,咱們做什麽就是了。”
白清膩了。他要離開。
而且,安生很不喜歡他這份“工作”。
紀霖坐在老板臺後邊,對着十指,神情掩蓋在反光的鏡片下。“小白,我自認待你不薄。”
白清不語。
“你執意要走?”紀霖看着沉默的白清,突然笑了笑,“好吧。”他站起來繞過老板臺,然後閑閑地往桌上一靠,抱着雙臂對白清說,“據我所知,你有個弟弟,還躺在惠安綜合醫院?……呵,你是個聰明人,我想我的意思,你懂的。”
白清點點頭,“不管怎麽說,畢竟是拿了你的錢才能給他看病,原本想好聚好散。但既然你拿他要挾我……紀老板,我想你應該知道‘死神之鐮’上,你的人頭價還不錯。”
紀霖神色一凜,旋即想到自己這別墅可以說是固若金湯,即便在這間屋子裏,身後還有兩個持槍的保镖,進來之前先被搜身的白清只身一人能如何呢?所以他又無謂地笑着,“哦?你想嘗試?”
白清用行動回答了他。
“怪物……你是……怪……”這是紀霖說出的最後幾個字。
被槍聲和警報聲吸引過來的保镖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橫死在地板上的老板和兩個最厲害最受器重的保镖的屍體,然後就看見了眉心正中一槍卻還行動自如的白清,一時間所有人都聚集在門口面面相觑,沒有人敢上前一步。白清自顧自地找到了安全警報按鈕,按滅,然後對門口的衆人說,“從現在起,你們被解雇了。”
保镖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白清拎着從死掉的保镖手裏撿來的槍,從容地推開一個人從空隙中走出去了。
然後不知道誰在身後大喊了一聲,“怪物!”
在聽到槍栓響動的同時,白清迅速往扶欄邊一閃,一手撐着扶欄,直接從二樓跳到了一樓,接着閃身躲到二樓的木質緩臺下,舉槍朝頭上就是一通掃射,頭頂迅速傳來慘叫聲和混亂的腳步聲。
一場混戰的結果自然是白清幹掉了所有人。
當然中途有企圖逃跑的,白清卻不會放過他。不是因為有多大仇,只是因為——知道我是怪物的人,怎麽能讓他活着呢?白清說。
中了幾處槍傷的白清窩在沙發裏先是挖掉了嵌在身體裏的子彈,而後也沒管流血不止的傷口,掏出手機登陸了網站“死神之鐮”。
白清點了在已接任務列表中那唯一一條任務後邊的“已完成”按鈕,然後将剛剛拍攝的現場照片一張張上傳,在備注裏寫了“西城區二十三號街21-C。門禁密碼OX-7065-1993。支持現場驗貨。”最後點擊“提交”。
幾個小時後,白清收到了新的信息——任務完成。獎金100萬元已到賬,請查收。
白清吹了個口哨,查看自己的賬戶,1,000,000的數字看起來那麽可愛。
“錢”在這個世界是個好東西。對此,白清的體會日益漸深。
只可惜安生貌似并不喜歡。
他總是氣呼呼地問自己這麽多錢是從哪來的,還為此跟自己鬧了大大小小無數次別扭。
盡管如此,白清還是偷偷地在“死神之鐮”上接取着大大小小的賞金任務。
白清喜歡殺人嗎?當然不。
白清喜歡吃槍子嗎?當然不。
他只是想讓安生能過上好日子,不比任何人差,別人能有的東西,只要安生想要,他就都給得起。
現在算一算,他這些年攢下的積蓄應該足夠他們餘生揮霍的了。
也是時候收手了。
白清掙紮着從柔軟的大床裏爬起來,打開燈,從身上拆下來的染血的繃帶丢了一地,然後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從別墅的各個角落翻出要用的東西,進了浴室。
20:30,一輛極其普通的黑色轎車駛出了別墅。
白清要離開自己的“窩點”,回他和安生的“家”——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當然就不能開那麽高調的跑車。
不是為了避人耳目,不過是為了避安生耳目。免得他又揪着自己一番質問。
白清現在有許多房産和名車,然而他都沒讓安生知道。
他拿安生沒辦法。只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盡量少讓他知道。
“喲呵,這是跑哪去浪了一天,現在終于舍得回來了?”安生抱着雙臂倚在門框上,整個人斜站在門口堵着白清,眼神不善。
“安生,18歲生日快樂。”白清從牆壁那拉過一個大箱子。
安生一愣,皺眉看看大概高一米寬半米的箱子,又挑眉去看白清,“什麽玩意兒?”
“拿進去看嘛。”白清笑。
安生往門上一靠,側身騰出空,遞了個眼神,俨然就是擎等着白清給拿進來。
白清認命地笑了一下,俯身把箱子抱起來。身上的傷短時間內尚未痊愈,雖然箱子不算重,但俯身用力總會牽動。疼痛突然炸裂開來,讓白清的身形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裝作手滑,調整了一下劇痛下發僵的身體,重新把箱子抱了起來。
被抱起的箱子遮擋了白清的視線,所以他沒看到安生眼中的陰鹜。安生回腳勾上門跟在白清身後,猛然伸手撩起了他的黑色上衣!
厚厚的白色繃帶下,血跡正一點點向外滲透。
安生搶過白清手中的箱子放在茶幾上,回身瞪着白清不說話。
白清垂眼站了片刻,指指箱子,笑着說,“打開看看。”
“要怎麽你才肯收手?”安生紅着眼問。
“這是最後一次。”白清認真道。
“你每次都這麽說。”
“這次是真的。”
安生看看他,抿着唇點點頭,然後微微勾勾嘴角笑了笑。
笑容裏全是失望。
“生日快樂。我回學校了。”
安生的語氣很溫和,只不過關門離去的背影很冷漠。
白清一個人在突然冷清下來的房間裏站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到沙發上一屁股坐下,拉開旁邊小桌子的抽屜,探手一摸,空的。
“啧。”安生這熊孩子又把他的煙都給扔了。
白清總是在想,13年前他要是能料到如今自己跟安生會變成這樣,當初絕對不搭理他。
煩。
又煩又餓。白清起身去廚房找吃的,一進門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餐桌的美味佳肴和擺在正中的一個大蛋糕。碗筷飲料都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還沒人動過。
看看時間,晚上10點。
白清早就答應安生今天去學校接他回家,一起過生日,然而現實卻是他放了安生鴿子,讓安生自己回家準備了這一切,還等他到現在。
連一口飯都沒吃上就把人氣走了。
白清在廚房門邊靠了一會兒,拿防蠅罩把菜肴扣上,從冰箱裏拿了包香腸和兩包酸奶,出門找人。
這邊兒安生,也就是顧言,正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
春末夏初,夜間還是有點涼。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的顧言走一小段就忍不住哆嗦一下。而且他賭氣出來的,錢包手機都忘拿了,回學校十幾公裏,怕是要走到後半夜去。1314勸他沒必要生這麽大氣,大不了回去拿一下再出來。顧言說,我不!
1314就沒再說話。
它覺得自己有了一個重大發現,人類這種生物并不會因為活得久了就老成持重,他會變成什麽樣,全看客觀環境需要他扮演一個什麽樣的角色。所以瞧瞧它這活了500多年的宿主,這輩子真是……幼稚!
顧言:“這絕逼是老子最不待見他的一次!我真特麽好後悔當時為什麽要選擇留下來!為什麽沒做完任務就撤!媽的智障!氣死我啦!”
是的,在這個世界,顧言早就完成系統任務了,就在當年他闖入火場抱起白清被切掉的頭時,就收到了1314的任務完成消息。然後顧言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了。
好歹穿過五個世界了,加上原來的世界,也是在六個世界生活過的奇人異士了,可顧言覺得從來沒有哪個世界讓他這麽憋屈過!
從進來的第一天就特麽憋屈的要死!
後來顧言終于頓悟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他當時被系統選中做任務,目的就在于解除目标人物身上的魔咒和執念。結果這最後一個世界,他完全是被自己的執念禁锢了,才把自己坑得這麽慘!
可自己的執念不過就是……想和他再過一次普通人的生活,而且,最後一個世界了,想讓他從頭到尾,寵自己一次……
可也正因為顧言的這份執念,導致他在選擇寄身人物時就沒得選。
首先,實驗室的研究人員絕不在備選範圍內。從躺在試驗臺上的白清的角度能獲取的信息十分稀少,顧言沒辦法确認研究員的背景,更沒辦法保證自己變成一個研究員後有足夠的能力或者權力把白清弄出去。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從一開始就防止白清被研究所發現。
而打小沒爹沒娘的白清在被抓進實驗室之前,就和噬魂街的其他野孩子一樣,根本就是一頭野獸,冷血、多疑、殘忍……完全沒有顧言喜歡的樣子,除了一張臉。
顧言不光要救他,還想改變他。否則一不小心,他和白清就會走上莫念和陸離的老路。更可怕的是,在莫念和陸離的世界,最起碼表面世界是正常的,所以他們殺人尚且受管轄、受約束。而這個世界裏,世界本身就是在為虎作伥!
雖然顧言寫書的時候,素來奉行“愛的極致,是分擔罪惡”、“讓人憧憬的愛情,就是我殺人放火,你毀屍滅跡”,但是莫念的經歷,和後來發生的事情,讓顧言怕了。顧言知道絕對不能再讓自己雙手染血,他不能總是等着他男人來救,他必須要管好自己。
如此一來,可選擇的寄身對象,就更少了。
顧言雖然有意從根兒上改變白清的成長軌跡,但是白清的幼年時代,身邊的大人就兩個,一個以賣為生的女人,和一個行将朽木的老頭。哪個都不可能選。而且除了壓根兒沒愛的第一世界和莫名其妙的SSS級任務世界,其他幾個世界一直在玩兒年下!一直都是養成!顧言表示他很累,需要寵,私心想要年上!
那麽,在這麽個破爛世界裏,能夠呼喚出內心良善和保護欲的,不就只有弱小又軟萌的小包子了嗎~?
于是顧言選中了他都不知道名字的小豆丁。
每一次白清路過小豆丁,對小豆丁棄而不顧,顧言心裏就更涼一分。可他還是高興的,因為白清還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
雖然他內心的良善正在被噬魂街的惡劣生存環境一點點扼殺,但還有救。
當白清把那個酸澀得難以下咽的青蘋果遞給顧言的時候,顧言簡直想撲上去抱着他男人嚎啕大哭。
可惜他當時真的餓得要死了。完全沒力氣。
等到白清剝開葉子,把烤好的小白魚挑幹淨刺喂給他的時候,顧言熱淚盈眶地想,被寵的感覺真特麽的甜啊!
再慘都特麽值了!
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