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1)
:“快叫軍醫來!”
“歐陽淳正!”楊延順大吼。
“歐陽老先生随着八王爺回京了!”不知帳中誰答了一句。
楊延順一聽此言,只覺頭腦一怔,嗡嗡作響,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随之幻滅不在,當即兩眼一閉,四肢發硬,直挺挺地向後倒去。衆人一看,連忙跑上前去,掐人中,灌涼水,扇嘴巴,好容易将楊延順弄醒,就見他淚眼朦胧,痛哭不止。
此時已有宋軍軍醫趕來,仔細檢查呼延佩顯的傷勢,幾人看過之後盡皆搖頭,滿臉嚴肅,方欲開口,楊延順早已撲來,“你若敢說治不了,我就殺了你!”幾位軍醫慌忙跪倒在地,頭如搗蒜。衆人拉開楊延順,楊延順掙紮開來,看着重傷不醒的呼延佩顯,突然眼前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麽,轉身對六郎說道:“我去北國尋人救佩顯,你一定要保他不死!等我回來!”
說罷未等六郎應答,八郎已經沖出帳外,跳上戰馬,直奔薊州城來。此時他心中滿是那長着一雙狐眼的人,那人幾日前随蕭千鈞護送蕭太後回上京城,現在想必快要回來了。楊延順快馬加鞭,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蕭天機身旁。
等他趕到薊州城下,只見城門前有幾員大将圍在一起,仔細看去,正是剛剛回來的蕭千鈞、蕭天機以及四郎楊延輝三人。楊延順心中驚喜,自馬上摘下龍頭皂金槍,一拍戰馬,挺槍襲來。
城門下的蕭千鈞正與三驸馬交談,就聽見身後一陣馬蹄聲疾,方欲回首觀望,就見面前四郎臉色大變,蕭天機亦是驚呼一聲,心道不好,未及做得反應,只覺得頸上一涼,一支金槍離自己咽喉不過半寸。
“八弟,你此欲何為?”四郎怒道。
“楊八郎!你快把槍放下!”蕭天機也怒道。
蕭千鈞一聽是楊八郎,心中疑惑,卻又放下心來。他深知楊延順行事光明磊落,不會無故偷襲,更不會沒由來的要自己的性命,想必是另有緣故。剛想張口詢問,就聽楊延順說道:“二皇子,勿怪楊某無禮,借你的蕭天機一用!”說完伸手将蕭天機攬過,又攔腰抱起放在馬背之上。蕭天機不知是何意,自是不依,想要破口大罵,卻又怕楊八郎傷了蕭千鈞,只好悶不做聲,一雙狐眼惡狠狠地剜着楊八郎。
楊延順則是沒有理會許多,金槍一收,拍馬便回,帶着蕭天機直奔宋營。
宋營帳內,衆人正在發愁,呼延佩顯不知被誰射了一箭重傷在身,命在旦夕。楊延順又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衆人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六郎楊延昭更是愁眉不展,呼延佩顯不比別人,他父親是鐵鞭王呼延贊,開國的老臣,自家的世交。他自己又是先帝親封的雙王,與楊家有恩,也是自己的好友,與八弟楊延順情深義重,可以說是整個宋營最應該被保護的人!如今竟遭遇此事,兇手尚且不明,若有不測,自己這個三軍元帥該怎麽向當今聖上交代?怎麽向呼延老王爺交代?怎麽向大宋的軍民交代?
“哎!”六郎一聲嘆息,只覺得帳內透不過氣來,剛想要出帳清醒一下,就見帳簾一挑,楊延順拉着一名男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快去救人!”楊延順命令道。
蕭天機本來滿心驚懼,被楊延順拉到宋營,又到此中軍帥帳,面前滿是大宋的精兵強将,他怎能不怕?不過最讓他害怕的還是楊延順,不知他怎麽瘋狂若此,如同入了魔道一般駭人。不過等他來到榻前看見重傷的呼延佩顯,又看看帳內的衆人,蕭天機心中突然明了。
他認識榻上那人,呼延佩顯,大宋的雙王!呼延佩顯與楊延順的事兒幾乎兩國邊關的人盡皆知曉。如今一個重傷在榻,一個如瘋如狂,哼,此中曲折不甚明了,這也就是楊延順為何劫持自己到此的原因了!楊八郎,你也有今天!
“快快救他!”楊延順吼道。
“不救。”蕭天機淡淡一句。
“你救還是不救!”楊延順一把抽出身旁宋将的佩刀,直指蕭天機。
☆、八郎跪求蕭天機
此時帳中這一幕宋将都頗為熟悉,想當初在遂州城,楊延順也是這樣刀逼歐陽淳正的,只不過那時是為了救耶律休哥!
蕭天機冷笑一聲,狐眼一彎,用手将眼前的軍刀推開,又看了看帳中衆人,道:“我聽聞你們宋營中不是有個醫國聖手嗎?怎麽不見他來救人?當初我大遼的于越大人在遂州身受重傷,那個醫國聖手因于越大人是遼人而不救,如今我一個遼人,又為何要救這個宋人啊!”
此話說得頗為輕松,不過帳中宋将聽得卻是異常沉重。“是呀,當初我們不救耶律休哥,如今又憑什麽讓人家救雙王呢?”
楊延順哪管這些,只是又問一句,“你救還是不救?”
“不救!”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楊延順殺機立顯。
“八弟勿要沖動!”六郎及時阻止,他太了解楊八郎了,為了呼延佩顯,八郎可什麽都做得出來!
六郎按下八郎的軍刀,低聲道:“八弟,他是你請來的,想必也是醫術高明之輩。如今歐陽先生不在,佩顯命在旦夕,唯一的希望可都在這個人手裏啊!”
楊延順一聽,當即清醒,看着榻上的呼延佩顯,兩行熱淚滾落,手中軍刀也丢在一旁。
六郎又轉過身來,躬身道:“這位小兄弟,我乃是大宋朝的三軍元帥楊延昭是也。榻上重傷之人想必你也識得,正是我大宋的雙王爺!現如今,宋遼兩國正在停戰謀合,于公,你該出手相救,以促進兩國化幹戈為玉帛。于私,你本是醫家之人,就應本着醫者父母心拯救天下罹難之人。再者說,佛語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小兄弟,還望你慈悲為懷,出手相救啊!到時我大宋朝定當感激不盡!”
楊六郎一番話說得誠懇親切,他又是一國之元帥,能降尊親自求人,按理說常人定會出手相救。怎奈這蕭天機并非常人,他可不在乎什麽軍國大事,更不會去信什麽積善行德、醫者之心等話,他見楊延順為了呼延佩顯痛苦成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心道:楊八郎啊楊八郎,先不說你身為我大遼常衮卻跑到這宋營來了,單說你這幅要死的樣兒,你對得起我于越大人嗎?你可曾為他想過!我蕭天機怎能為你救了這個呼延佩顯?莫說他現在已經危在旦夕,便是死不了,我也會下毒讓他死!
想罷,蕭天機狐眼一眯,沒有理會楊六郎,而是看着八郎延順,陰笑道:“楊八郎,你可還記得出征西域時我說過的話?”
八郎聞言一愣,看向蕭天機,心中卻已不知是何滋味。
蕭天機繼續道:“我說過,終有一天,我要讓你求我的!”帳中衆人聞言不悅,自家元帥已經把話說得如此懇切了,他還不依不饒,這讓人怎能忍!若不是看着元帥尚未表态,早就結果他的性命了!
蕭天機慢悠悠地走到楊延順身旁,将手搭在其肩,口吐香蘭:“只要你跪下求我,我就答應救他。”
這話說得聲細,不過帳內衆人盡皆聽到了,六郎把頭一轉,心道:“完了,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以八弟的性格,聽到這話,定會将其斬殺當場。那時候,呼延佩顯可就真的沒救了。”
帳中衆人也是氣憤非常,恨不得親手宰了面前這個狐貍精一般的男子。蕭天機倒是怡然自得,全然沒有剛來到這裏時的驚懼,因為衆人的把柄捏在自己的手裏,那就是重傷在榻的雙王的性命!
再看楊延順,此時卻是異常的冷靜,雙目也逐漸清晰,兀自在心中思量:我楊延順向來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耶律休哥,另一個便是呼延佩顯。汴京城中,我愛上他;雄州城下,我許諾他;金沙灘前,我離開他;北國遼宮,我負了他;西域黃沙,我忘了他。如今我又親手射傷與他,或許愛上我,便是他此生所犯的唯一過錯!而我欠他的,此生是還不起了。佩顯啊,你可會怪我?
想到此處,楊延順雙膝一軟,頭重腳輕,跪倒在中軍帳內,以頭碰地。這一跪,帳中衆人皆是大驚失色。良久,楊延順将頭擡起,泣道:“求你救救他...救救他!”聲澀音涼,不勝哀婉之至。
蕭天機一時錯愕,他從未想過楊延順會真的跪下來求他,此情此景,自己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求你救救他!”楊延順又是一聲哀求,帳內衆人見蕭天機不作反應,不禁怒火中燒,恨不得将其碎屍萬段!
蕭天機呆了半晌,淡淡道:“不行。”
“為何!”楊六郎聽罷也不禁惱羞成怒,一個遼軍軍醫竟将一帳宋将逼到此番地步!
蕭天機急忙答道:“我可以答應救他,但是我身居大遼官職,此時兩國尚未談判妥當,沒有于越大人發話,我怎敢救治他國之人!”
一番話說得甚是有理,楊六郎聽罷思量半刻,忙對身旁的岳勝道:“快去薊州城請耶律休哥!”
話音未落,有兵卒沖進帥帳來報,“元帥,大遼的大于越、三驸馬、北院大王帶兵闖營沖進來了!”
岳勝一聽,急忙帶人出帳迎接。不多時,帳簾一挑,幾人陸續進帳,頭一位便是一身官袍的耶律休哥,氣勢如虹。身旁則是一身戎甲的阿裏鐵牙和佩劍随身的楊延輝。
耶律休哥環視帳內一周,一雙鷹目看看楊六郎,又看看蕭天機,最後将目光落在楊延順身上,口中卻道:“楊大元帥,可否給在下解釋一下,此情此景,究竟是何意?”
一句話問得楊延昭啞口無言,因為他自己也不該從何說起,正在發愁之際,突然跪在地上的八郎延順開口道:“還是由我來解釋吧,整件事都是因我而起。”
“八郎...”耶律休哥欲言又止,身旁的阿裏鐵牙急忙去将楊延順扶起。楊延順擦幹淚水,長嘆一聲之後,便将自己如何在林中射鹿,又如何偶遇呼延佩顯以及白虎突襲、自己為救人而誤射呼延佩顯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話音一落,帳內人無不稱奇,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過卻是沒人懷疑楊延順,畢竟他沒有必要說謊,也絕不會在有關于呼延佩顯的事情上說謊,衆人唯有感嘆世事難料!
☆、劫後餘生
帳內,耶律休哥面無表情,楊六郎卻是急壞了,再耽擱下去,恐怕就是大羅神仙也都救不了呼延佩顯了。想到此處便急忙向前一步,道:“大于越,可否讓蕭軍醫為我大宋的雙王治療傷痛?現兩軍休戰,若是貴方能伸出援助之手,楊某定是感激不盡!謀合談判之事也會容易得許多了!”
四郎一聽此言,雙眼一轉,心中已有想法,便附耳耶律休哥幾句,後者聽罷,面色轉善,點頭之後道:“楊元帥說得在理,蕭天機,快去救人。”
耶律休哥一發話,帳內衆人都松了一口氣,蕭天機也不敢怠慢,急忙移步到榻前,先檢查傷勢。期間回望耶律休哥一眼,狐貍眼一眯,似是問詢,耶律休哥則是鷹目一瞪,其意不言而喻:你要是敢下毒或是故意治不好,有你好看!
蕭天機規規矩矩治病救人,帳內衆人亦是目不轉睛看着,無人語出一言,帳內靜無聲。突然蕭天機轉身問道:“箭矢太深,拔不出來,我要先斷箭尾!誰有神兵利刃?”
話音一落,就聽一個啞嗓子喊道:“讓開讓開,我有啊!”
衆人扭頭一看,正是傻小子楊星楊九郎。就見楊星走上前來,自腰間抽出一口寶劍。劍出鞘,铮鳴聲起,如泣如訴,蕭瑟井然。耶律休哥識得這把寶劍,正是他與楊星在兩狼山拾得的令公楊繼業之遺物----落葉青鋒劍!
蕭天機接過落葉青鋒劍,仔細打量,的确是把寶劍。他将劍鋒靠近呼延佩顯身上的箭矢,只聽“吧嗒”一聲,箭尾折斷落地。“好劍!”蕭天機一嘆之後将寶劍還給楊星,楊星神氣洋洋回收,自己也算是立功一件!
蕭天機随即自袖中掏出一柄小銀刀,自燭火上燒紅,又轉身過來對衆人說道我要三塊寒冰,三碗白雪。宋将不解其意,盡皆看向六郎楊延昭,六郎心中也是犯疑,但他深知高人向來是手段各異,非常人所知,便也不多問,急忙吩咐孟良焦贊去尋,兩兄弟搖頭晃腦出帳去了。此時正值冬季,風雪剛過,要尋這幾樣事物也不算難。不多時二人回來,孟良捧着三塊寒冰,焦贊抱着三碗白雪。
蕭天機接過一塊冰,放在呼延佩顯的胸前,又自碗中抓一把白雪,握在手中,雪融為水,自手中流淌,正落在傷口之上。帳中人一看,明白了,蕭天機這是借冰塊之寒先将呼延佩顯右胸凍僵,使其麻木,免受傷痛之苦,又以白雪化水沖洗箭傷之處。衆人正等着看他下一步要做什麽,卻見蕭天機突然轉過身來,看着衆人,道:“我要将箭頭自他右胸中剜出,期間兇險難測,帳內不宜留有閑雜人等,你們都出去吧!”
耶律休哥聽罷,轉身便走,阿裏鐵牙與四郎楊延輝緊随其後走出大帳。餘下的宋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衆人都沒了主意,原因很簡單,把自家的雙王留給這個蕭天機,多少讓人不太放心。
蕭天機看着楊六郎,狐眼一彎,笑道:“你們若是不放心我動手,自己來吧!”說完還把手中小銀刀向前一遞,楊六郎急忙擺手,招呼宋将道:“快走啦,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淨給人家添亂!”說着自己率先帶頭走出大帳,只留下宋營軍醫幾人為蕭天機打下手。
剛走出大帳,楊延昭就見面前兩撥人劍拔弩張,左邊人是最先出帳的耶律休哥三人,右邊的正是自家的女将,頭一位便是那燒火的丫頭楊排風!
就見楊排風手中一杆煙火大棍橫在胸前,棍指四郎楊延輝,叫道:“四少爺,你就直說吧,你還打不打算回我們宋營來了?”
另一頭,四郎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低頭不語,耶律休哥則是閉目養神,倒是阿裏鐵牙佩刀已抽出一半,怒目而視。今天闖進宋營,兩位大人的安危定是要由自己負責。雖然如今自己業已是大遼的北院大王,但在耶律休哥面前,阿裏鐵牙還是将自己定位于一名副将。
楊六郎一看,急忙把眼一瞪,怒斥道:“排風,你這丫頭怎恁得無禮!還不快把兵刃收下,回你的營帳去!”
“元帥,他不回來,老太君和四少奶奶都在營帳裏哭呢!”楊排風口無遮攔道。
“回去!”六郎把臉一沉,“此乃軍令!”
軍中元帥最大,元帥說的話便是軍令,無人敢不從。楊排風唯有悻悻而歸,臨走之前啐了一口,滿面怒氣。
四郎更是不敢擡頭,倒是六郎楊延昭,面色一變,笑道:“鐵牙大人,一切都是誤會,咱還是快把寶刀收回去吧!”說着握緊阿裏鐵牙雙手,将佩刀推回刀鞘內。阿裏鐵牙雙手一抱拳,走到耶律休哥身後,不再言語。
“于越大人,咱們到偏帳休息如何?”六郎提議道,畢竟此時耶律休哥的身份不一般,無論兩軍是戰是和,都不能怠慢!
“不必了!”耶律休哥睜開一對鷹目,“我在這兒等蕭天機,他一出來,我們便回薊州城!”
“呃...好。”楊六郎應了一聲,也站在軍帳前,一同等候。此時這一幕頗為罕見,兩軍的最高統帥,率領着各自的手下将領,盡皆站在軍帳前。一陣北風吹過,又帶來了一陣風雪。
過了三炷香的時間,楊星的頭頂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的雪花了。他抖落積雪,又扭頭看看身邊的孟良,孟良因為身材魁梧,身上的積雪多于常人,看上去就像雪人一般。楊星不禁啞着嗓子笑道:“哎...快看啊,孟葫蘆變成雪葫蘆啦!”因為孟良背後背着一個火葫蘆,楊星又記不住他的名字,便一直叫他孟葫蘆。
他這一叫,衆人也剛要去看孟良,忽然帳內一陣咳嗽聲傳來,緊接着帳簾一挑,一雙狐眼探出,蕭天機面色煞白地走出大帳,未等開口說話,先從袖中掏出個小瓷瓶,倒出幾粒藥丸,咽了下去,方才面色轉好。六郎見狀心道:看來這小子身體也不好呀,有道是能醫難自醫,也真是世間諷刺之事。
再看蕭天機,走到耶律休哥面前,道:“大人,那人的傷已治好,屬下業已留下藥方,若是按時吃藥,細心調養,痊愈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宋将一聽,懸着的心終于算是放了下來,楊六郎方欲道謝,忽然一名軍醫從帳內跑出,低聲道:“元帥,他留下的方子都是劇毒之物啊,這叫我們怎敢配藥呀!”
蕭天機聞言大笑,道:“哈哈,愛信不信,不過你們這群庸醫若是擅自給你們的雙王開藥方,吃死了可莫要怪罪到我蕭天機的頭上哦!”
☆、唇槍舌戰
話說六郎聞言面色一寒,沉吟片刻後道:“就按他開的藥方給雙王配藥!”說罷向耶律休哥一拱手,道:“多謝于越大人仗義出手,楊某感激不盡!”後者倒是面色黯淡,不願多言,只道兩日之後談判再見,便帶着手下三人離了宋營,回薊州城去了。餘下的宋将急忙擠進大帳,卻見楊八郎跪在榻前,唯留背影,使衆人不敢靠近。六郎一擺手,衆人又悄悄退出大帳。
原來,耶律休哥和楊六郎等人退出大帳時,唯有八郎延順留在帳中,目不轉睛地盯着蕭天機救人。蕭天機手中銀刀割開呼延佩顯右胸剜出箭頭時,楊八郎一顆心幾乎也被銀刀剜出。等到蕭天機用雪水洗淨傷口時,三塊寒冰也都用盡,原本昏死的呼延佩顯瞬間清醒過來,卻還未來得及喊出一聲,便又直挺挺地倒在榻上。八郎三步并兩步跳到榻前,一雙手扼住蕭天機脖頸,好在呼延佩顯還有呼吸,只是因痛昏厥,八郎這才放開面色煞白的蕭天機,跪在榻前,忘了衆人的存在。
兩日之後,宋遼談判會盟如期舉行。
說起談判會盟,華夏子民可從不會陌生,從春秋戰國時起,時至宋遼時期,華夏大地上舉行的談判會盟業已不下千萬次。或許這些會盟發生的時間不同、地點不同、人物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結尾,似是詛咒一般,無論多麽堅實的會盟條約,都有破裂的那一天。區別只在于會盟結果維持的時間長短而已,有的維持百年,但實屬罕見,大多數維持幾十年或是十幾年。更有甚者,昨日會盟剛剛結束,今日會盟雙方便又撕破臉皮,刀兵相向,足見談判會盟的可笑之處。不過,更加可笑的卻是千百年來,人們卻對談判會盟一事樂此不疲,明知結果卻依舊熱衷,其原因大概就是生于亂世的人,都想拼了性命也要過上太平日子,哪怕只有幾年也好。可惜的是,有這種想法的人多半是生于市井卻整日憂心忡忡的人,亦或是厮殺半生,早已忘了生死的人。
再說今日宋遼談判于薊州城下,會盟大帳建得奢華大氣,足顯大國之威!大帳中央一張長桌,雙方代表分列兩廂,左邊的是大遼,右邊的是大宋,兩國泾渭分明。談判尚未開始便已是劍拔弩張,雙方人馬都是久經沙場的統軍大将,更要命的是兩夥人馬誰也不怕誰,遼軍雖然新敗,但元氣未傷,依舊可與大宋殊死一戰。而所謂的談判,只不過是把戰場搬到談判桌上而已,‘征戰’的還是那些邊關諸将,場面卻是更為壯烈!
會盟剛一開始,便見宋方有一個紅臉大漢,丹鳳眼一擡,卧蠶眉一挑,虎口一張,開門見山道:“我認為,宋遼要想休戰謀合,得先把燕雲十六州還給我大宋再說!”
此話一出,當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遼方當即有人反擊道:“閣下此言實屬可笑至極!我等若是拱手讓出燕雲十六州,還算什麽軍人!有種的,你們一刀一槍來打,攻下一城是一城!若是攻不下,還是快快退回雁門關後吧,免得我大遼再來一次兵圍遂州!”說這話的正是神威将軍唐經年。
書中代言,燕雲十六州之于遼國亦如雁門關之于宋國。大遼的都城上京便在燕雲十六州之後,而大宋的東京汴梁亦在雁門關之下。可以說燕雲十六州便是大遼的門戶,雁門關也是大宋的門戶,自是重要之至!
再說談判桌上,宋方又一人道:“哎呀!若是全收了你燕雲十六州,也是我大宋不懂禮數了。不過如今我宋軍已兵臨薊州城下,你們總不能讓我們空手而歸吧!依我看,燕雲十六州我們不能全要,但是至少要得其九州!你們便把薊州、易州、涿州、順州、儒州、檀州、涿州、瀛州、莫州都讓給我大宋可也!常言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如此一來,你我宋遼兩國還可經商往來,何樂而不為呢!”說這話的正是銀槍将任炳任堂惠,他本是買賣人出身,故而話語間盡顯商人之利,不過遼人也沒人喜歡他這本生意經,話音一落,便又有遼人跳出來反對。
放下宋遼兩方大将的‘征戰’不提,單說兩方統帥耶律休哥和六郎楊延昭,二人盡皆排在首位,相對而坐,卻是無言以對。耶律休哥自進帳以來便一直都是閉目養神,思緒似是毫不在此,任憑手下将領與宋将交鋒,無論成敗,都只是沉默不語。
再說楊六郎,此時也未曾說話,不過心裏卻頗為舒坦。他本以為自己手下皆是些沙場大将,嘴上功夫恐難上臺面。唯一一個有點文化的文人呼延佩顯還被自己的八弟給射了,至今還難以下榻,可真讓自己心憂!不過如今一看,自己的擔心似是多慮了,手下的那些人還真是都把自己的痞性顯露出來了,就連平時不茍言笑的岳勝都變得不要臉起來。沒辦法,誰叫這是在談判桌上呢,誰要是做仁義君子,誰就注定失敗!
就這樣,兩軍統帥都不說話,手下的将領吵了一天,也沒有達成統一的結果,次日和談亦是如此,這可急壞了四郎楊延輝,不過耶律休哥卻依然毫無态度,心思似是不在國事之上。為此四郎甚是不滿,倒是北院大王阿裏鐵牙安慰道:“八哥已在宋營四五日,尚不知何時歸還,于越大人怎能不分心他處?”
四郎一聽也覺在理,仔細一想,也頗為贊同,自己不擔心八弟,那是因為他在宋營,在六弟的手下,雖說兩軍對立,但兄弟情義尚在。但是耶律休哥不同,他與六郎的關系是對立的,自己心愛之人在敵人手下,又怎能放心得下呢!況且...心愛之人還守在情敵床榻之前。
“哎...算了算了,是戰是和,關鍵還在八弟身上啊,我也別急了,唯有靜觀其變罷了!”四郎如是安慰自己道。
這一夜,風雪稍緩,就見夜色中走來一匹白馬,徑直往宋軍轅門走去。馬上一人,手捧一方紫檀木匣,駕着馬,踏着風雪,到了轅門下。守門的宋兵見到來人,便大聲叫道:“站住!什麽人?想要幹什麽?”聲音随風飄了好遠。再看馬上那人,思慮了良久,手撫着木匣,在口中兀自念道:“什麽人?師哥,他問咱們是什麽人呢。”
守門的宋兵見狀不禁心虛,又仗着膽子,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夫潘美潘人鳳,想要見你們的三關大帥楊六郎!”
☆、潘美
次日天明,風雪殆盡,宋遼兩國會盟談判繼續,兩方大将早早來到薊州城下的會盟大帳。帳內長桌俨然已成楚河漢界,一邊是西楚霸王,一邊是漢王劉邦。此時兩方的統帥都未曾到場,雙方的大将便在帳內大聲談論着,談論的內容自然是離不開兩國軍事,其中不乏幾聲帶有諷刺味道的高談闊論。也分不清是哪一方先招惹的哪一方,總之兩方在一陣喧嚣過後終于打了起來,不過,打的只是嘴仗。
武官打嘴仗,實屬罕見,整個會盟大帳被吵得沸沸揚揚,突然帳簾一挑,進來了兩個人,帳內便突然安靜了下來,衆人各自回到座位,默不作聲。帳門前的兩人正是大于越耶律休哥與三驸馬楊四郎,二人也依次就座。過了片刻,尚不見楊六郎前來談判,遼方便有一人高聲問道:“你們元帥哪裏去了?怎麽還不見他來!”
此話問得毫無禮數,按理來說宋将此時完全可以拍案而起,可出乎意料的是竟無人怨言。為什麽呢?因為問話的人正是四郎楊延輝!四郎與六郎的關系是親兄弟呀!即便說兩人現在身居不同陣營,但畢竟血脈相連,哥哥找弟弟這不是理所應當嘛,外人又敢有何怨言?
再說岳勝,聽到四郎一問,急忙站起身來答道:“回三驸馬的話,我家元帥現在正陪一位大人向此趕來,想必馬上就會出現了!”
“哪位大人?”四郎追問道。
岳勝剛想回答,就聽見帳外有人高聲呼道:“楊景來也!”聲音方落,便見帳簾被人挑開,走進一人,正是六郎楊延昭。
楊六郎把身子一閃,又讓出一人,那人來到帳內環視一周,尚未開口說話,一班宋将便已跪倒在帳中,齊聲高呼道:“末将拜見通武王!”
宋将一齊跪拜,叫出王號,這可驚呆了遼方衆人,便是一直閉目的耶律休哥此時也聳然睜開鷹目,橫掃過去,就見楊六郎身旁一人,頭頂青竹束發冠,身着紅緞錦袍,黑金描邊,腰懸白玉。再往臉上看,劍眉鷹眼,唇薄鼻聳,颌下無須,兩耳如刀,一看便是狠毒之人。可仔細看來,竟與自己有些相像,不禁心中一緊,思忖道:這便是八郎的二師父,大宋的開國王爺潘美嗎?果然人如其名!雖已年過六旬,卻依舊俊美非常!在上一輩人中,潘美也算是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了!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依稀可見當年風采!
耶律休哥如此想到,心中便已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潘美的到來,定将會是扭轉乾坤,與我大遼...頗為不利呀!
再說潘美,此間兩片薄唇輕啓,聲音細致輕柔,語道:“諸位請起。”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從潘美口中說出來,竟是猶如天籁,根本不像是年邁的武夫能發出的聲音,直叫人驚奇不已。不過耶律休哥卻不這樣想,他聽了潘美的聲音只覺得心中萬般惡心,這哪是人的聲音,分明是妖精的魅音!”
潘美一發話,宋将急急忙忙起身站到一邊,六郎将潘美引至宋方首位,自己也站在一旁,對耶律休哥笑道:“于越大人,此乃我大宋通武王,此次奉聖谕前來邊關,專司兩國談判事宜!”此話一講,其意不言而喻。說白了,就是現在有更高職位的王爺來了,有什麽事你就和他談吧!
對于潘美的突然到來,遼方衆人心中也皆為震動,潘美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宋朝的開國元勳,一生百戰而無敗績!遼人向來敬重強者,如此傳奇一般的人物擺在面前,他們哪敢與之同桌而坐?故而便如宋将一般起身離座,站在自家于越身後,以表敬重之意。
如此一來,帳中長桌前只坐着兩個人,便是耶律休哥與潘美。兩人相對而坐,互相打量着對方:一個是大遼于越,身居高位,年少有為,俊美無雙。另一個是大宋王爺,開國功臣,名震天下,駐顏有術。更為巧合的是今日二人盡皆身着紅衣,加之二人本就面貌相像,如此一來,竟如同一人!耶律休哥便是三十年前的潘美,而潘美便是三十年後的耶律休哥。
兩人相視良久,潘美率先說道:“老夫潘美,冒昧前來,于越見諒!”
耶律休哥雖是不願與之會晤,但事已至此,只得開口答道:“在下耶律休哥,今日有幸一見王爺真身,實乃我等福分,何來冒昧之說!”
潘美:“我觀于越乃人中龍鳳,令人愛慕,也難怪我那徒兒對你癡迷若此!”
話中提及楊八郎,耶律休哥鷹目一閃,卻也未再做過多表情,只是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再說潘美,突然話鋒一轉,似是以局外人的口吻說道:“談判會盟,好呀!能會盟就別打仗,勞民傷財,老夫向來厭惡此事!說吧,于越有何打算?”
此話一出,帳內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論宋将遼将,皆是不懂其意。耶律休哥也把一雙鷹目低垂,不作回答,只等潘美再做解釋。
潘美見狀苦笑一聲,道:“哎,老糊塗了,怪老夫沒有把話說清楚,是這樣的,我要楊八郎永遠留在大宋,直至終老,以此為條件,邊關諸城你大遼随便劃分!于越大人,你便說想要哪幾座城池吧!”
這番話潘美說得輕松,不過聽的人卻沒有這麽輕松。此話一出,帳內便像炸開了鍋一樣,無論宋将遼将,盡皆是震驚不已,誰能想到潘美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