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VIP] 和我
林歲安再次醒來, 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醫院前兩年翻新過一次,原本潮濕脫落的牆皮被重新修葺,病床都換成了嶄新的, 挂在牆角的大屁股電視也變成了液晶顯示器。
她一直都是醫院的常客,上大學之後她便開始鍛煉養生,去醫院的次數少了,對那裏的情感也從排斥上升到了厭惡和懼怕。
尤其是濱寧人民醫院。
她的兩個爸爸都是在這裏被送走的。
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腔,林歲安感到一陣反胃的惡心,她撐着半坐起來, 手背上滞留的針頭?刺得她眉頭?一皺。
她略帶茫然地掃視着四周, 直到在門口撞上一張熟悉的臉,視線微頓。
“史?……磊落?”
她不确定地呢喃出這個名字,因為?對方的改變實在太大,記憶裏胖胖的男生如今瘦成了竹竿, 高高立在那, 套着醫生的白?大褂, 依舊戴着一副細框眼鏡, 笑?起來嘴角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好久不見啊林歲安。”史?磊落也認出了她, 笑?着走到病床前, “真的是你啊,看到名字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呢。”
再次見到史?磊落, 林歲安不禁恍惚。
當年在班上,他倆是被李成東他們孤立排斥的對象, 還被惡意扯在一起組了個侮辱人的組合,叫“豬八戒和林妹妹”。
沒想到時過境遷, 當初悶不做聲的少年如今成了家鄉的醫生。
林歲安感慨一笑?:“是啊,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就一急診的小醫生。”史?磊落拉開椅子坐下, 聳聳肩,笑?容開朗:“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經常往醫院跑呢。”
林歲安笑?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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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磊落見她身邊也沒個人,便主動?起身倒杯水遞過去,順帶問:“你呢,現在在哪工作?不會也回濱寧了吧。”
林歲安接過道了聲謝:“沒有,我在海港工作,這次回來是因為?出差的緣故。”
史?磊落哦了聲,了然點?頭?,随後他突然眼睛一亮,扭頭?環顧四周,像是在尋找什麽?,嗓音帶笑?:“哎,你和明晝還在一起吧,他是不是也回來了,好家夥,快八年沒見了吧,這小子成什麽?樣了?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拽得欠揍。”
聽到這話,林歲安舉起水杯的動?作一頓。
什麽?叫,還在一起吧。
這篤定的語氣是什麽?意思……
話音落地,遲遲未等到女生的動?靜,史?磊落奇怪回頭?,卻?見林歲安神色黯淡,垂眸盯着水杯。
史?磊落遲疑地眨了下眼,随即不可置信道:“你倆沒在一起啊?!”
聲音有點?大,屋內旁人投來不悅的目光。
史?磊落讪笑?了兩聲,壓低音量繼續說:“不是,那當年他沒找到你麽??”
敏銳地捕捉到話語裏的信息,林歲安眉頭?微蹙,擡起泛紅的眼睑疑惑地看向他,心跳一滞:“他當年找過我嗎?”
史?磊落連忙點?頭?:“是啊,高二下學期你家不是出事?了嗎,然後你就轉走了,明晝不知道為?什麽?也一直沒來學校,我就以為?你倆一起離開了。”
林歲安下意識屏住呼吸,蒼白?着臉,死死盯着對方。
她有種莫名的直覺,史?磊落接下來說的話會令她難以接受。
“結果過了一年,高三下吧,我記得快高考了,那天中午放學的時候明晝突然在路上攔住了我,張口就問我知不知道林歲安在哪。”
“我就說,她不是和你一起轉走了麽?,明晝當時就愣了,表情特別?奇怪,一直在說他來晚了什麽?的。”
“他好像出了什麽?事?,所以才突然消失的,沒想到回來就發現你不見了。之後他就一直打聽你家的事?,他還去找高二的班主任,就王斌,你還記得吧。後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過了一段時間,沒等到你他就又離開了。”
“我還以為?你倆一直在一起呢,原來當年他沒聯系上你啊。”
哐當一聲,是水杯從指間滑落,觸地破碎的清脆。
水花四濺,打濕了袖口和衣領,以及林歲安那顆鈍痛的心。
“對不起……”
她驚慌地擦拭着面前的水漬,動?作倉皇又急切,眼眶越來越紅,水汽蔓延,打濕視線,她睜大了雙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住道歉。
史?磊落的注意力全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吸引,他起身囑咐道:“你別?管了,我來處理。”說罷,他快步向外走去,尋找打掃工具。
窗外落日染紅大地,逐漸被地平線吞噬,街燈一盞盞亮起,似溫暖的熒火,也似夜幕下蒼涼稀薄的辰星。
林歲安躬身坐在床上,表情木然,肩膀塌了,眼淚倏然滑落,砸在虎口,冷得刺骨。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鼻翼翕動?,死死咬着唇,無?聲哭泣。
她一直以為?是明晝先不要她的。
結果到頭?來,那個真正丢下別?人的,是她自己。
重逢後這段時間,她都對明晝做了什麽?啊……
明晝說的一點?也沒錯,她的心真狠。
林歲安哽咽不止,就現在,她要去見他。
思及此,她伸進?口袋,卻?摸了空,這才想起手機落在了車上,林歲安思緒稍亂,頓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連忙下床穿鞋,不顧虛弱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她記得暈倒之前是明晝跑過來抱住了她,他一定還沒走。
路過拐角時,林歲安一眼便找到了他。
明晝此時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提着餐盒,一手抱着捧粉玫瑰,正和一位頭?發花白?,身着白?大褂的年長醫生在走廊上說話。
及膝駝色毛呢外套,高領白?毛衣,長身玉立,白?熾燈的映照下襯得眉眼清冷寡淡,可他嘴角卻?含着笑?,猶如落入人間煙火的谪仙,被俗世染上暖色。
林歲安站在離他不遠的昏暗中,就這麽?看着他,隔着八年的光陰,無?數在深夜不可言說的思念,此刻傾巢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屈指死死抵住顫抖的唇瓣,才不至于?讓嗚咽傾瀉。
明晝瞧着八年前為?他急救的陳醫生,心中感慨不已,要不是他處理及時得當,以他當時的傷勢根本撐不到被送到醫院,在路上就死了。
“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平安健康就好。”陳醫生寬慰地拍了拍明晝的肩膀。
明晝謙卑一笑?:“我早該來拜訪您的,要不是您,我也不會完好地站在這,可能八年前就死了。”
提起這事?,陳醫生語氣頗為?感慨:“你是不知道,當年看到你滿身是血地倒在雨地裏的時候,我一顆心都懸起來了,生怕走過去發現你已經沒氣了,好在萬幸,你這孩子命大,生生挺過來了。”
明晝垂眸哂笑?,不知是苦澀還是恍然。
“你們在說什麽??”
忽然,一道啞澀微弱的輕吟從身側傳來。
明晝詫異地望過去,視線撞上林歲安平靜幽深的眼眸。
她披散着長發,雙眼紅腫,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穿着寬大的病號服,身形單薄,皮膚白?得幾近透明,整個人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
明晝快步迎上去,眉頭?緊皺:“快回去躺好,穿這麽?點?就敢下床,又想生病了是不是……”
“你們剛剛在說什麽??”林歲安漆黑的瞳眸定定凝望着他,長睫被淚打濕,面龐憔悴得驚心,“什麽?叫差點?在八年前就死了,什麽?叫渾身是血地倒在雨地裏,什麽?叫命大……”她承受不住地呼吸加重,眼淚再次滾落,她擡手扯住男人的衣服,嗓音染上乞求,“明晝你告訴我,八年前你到底怎麽?了?我求求你,告訴我……”
“歲安,我們先進?去。”
見她這樣,明晝深知已經瞞不下去了,他放下手上的東西,握住林歲安的肩頭?,想要抱她進?去,可林歲安不肯罷休,她的眼神低憐無?助,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顯然情緒已經到達了快要崩潰的邊緣。
“你是小林?”
陳醫生的呼喚将林歲安的理智拉回。
等她看清陳醫生的臉時,脫口而?出道:“陳叔叔……”
“八年前那個雨夜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夜間急診前後接到兩通急救電話,一起車禍,一起重傷,這放在平時也不算什麽?大事?,可為?什麽?那晚我就記得這麽?清楚呢,因為?兩起事?故的傷者?都是RH陰性O型血,而?且傷得很重,需要大量的血液供給。”
“濱寧小地方,當時血庫裏根本沒有熊貓血的庫存,只能立刻打電話給市裏緊急調運。”
“那兩個熊貓血的孩子,就是你倆。”
“我還記得推着明晝往手術室裏沖的時候,還和小林的病床擦肩而?過呢。”
“緣分?啊,真是妙不可言,沒想到你倆竟然是一對,而?且現在還在一起。”
……
陳醫生的話如同一道魔怔,不斷在腦海和耳邊回蕩,林歲安心髒疼得幾乎無?法承受,她只能緊緊抱着明晝,對他說一萬句對不起,才能稍稍抵消掉自己萬分?之一的愧疚。
“是誰傷的你?”林歲安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明晝無?力地閉上眼,沉默半晌才吐露出那兩個字:“傅超。”
“……”
情緒猛地一下崩塌,林歲安壓抑地哭出聲,整個人陷入巨大的自責當中:“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是我的錯,是我錯了……”
錯在不該招惹你,錯在不該心生希望。
錯在不該貪戀那道照進?黑暗裏的光。
她當年就該認命的,爛在這裏,這樣誰都能活得好好的。
她的阿晝也不必在鬼門關走這一遭。
明晝捧起她的臉,一下又一下,重重吻在她的眼睛上,臉上,唇上。
一字一句,鄭重地告訴她,你沒有錯。
他太了解她了,所以直到實在無?法隐瞞才敢将真相和盤托出。
林歲安會把所有的不堪和後果都背負在自己身上,似乎這樣才能讓她活得好受點?。
太過善良的人,是無?法輕松地活着的。
更何況他的歲安,從沒有一天,心安理得的享受過被愛的滋味。
“安安,寶寶,睜開眼看着我。”他心疼地哄她。
林歲安緩緩擡眼,望進?那雙倒映着她的黑眸。
四目相對,彼此都紅了眼眶。
“我愛你,林爸爸愛你,宋叔叔也愛你,你是我們最愛的人,被愛的人沒有錯,愛從不是負擔,是世上最高級最浪漫的祝福,是死去的人留下的陪伴,是活着的人,最大的信仰。”
“你沒有錯,不要自責,也不要痛苦。”
“活下去不是詛咒,而?是他們留給你的祝福。”
“我也從沒有怪過你,再來多少次,我都會幫你趕走傅超。”
“一切都是我自願,我自願被你困在身邊,一輩子都趕不走。”
林歲安垂睫苦澀一笑?,緊緊摟住他的脖頸,泣不成聲。
二人相擁躺在狹窄的病床上,一如當年。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起點?。
兩個互相惦記的人,不管過了多少年,兜兜轉轉還是會在一起。
他們互相愛慕,彼此支撐,沒有別?扭和隔閡。
茫茫世界,滿心滿眼,都被這個人塞滿,再也放不下其他。
“阿晝,你是不是很委屈?”
林歲安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她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她的少年了。
明晝摟着她,用自己的身體幫她取暖,下巴貼在她臉側親昵蹭着,在黑暗中輕哼了聲:“有點?。”
林歲安抱他更緊。
“可是……”明晝扯唇,把玩着她的長發,嗓音澀啞低迷,“我舍不得生你氣。”
林歲安鼻頭?一酸,眼淚氤濕胸口的布料,燙在他心口的位置。
“我愛你。”聲線顫抖不已,林歲安擡頭?吻上他的喉結,仿佛一只在讨好主人的貓咪,只會用這種笨拙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他的愛,“我愛你阿晝。”
明晝心髒酸澀無?比,他撫摸她的後腦,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濕意,輕笑?:“那你還願意相信我嗎?”
林歲安的目光認真又缱绻:“從前到現在,我都只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