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是
人到齊後,王斌讓宋思衍組織好班級隊伍,前往實驗樓進行體檢。
在梧城從來沒有準點上過學的明小爺,到了濱寧,徹底成了無人管教流浪犬,反倒一次都沒有遲到過。
他落在隊伍最後,望着不遠處背對着他的林歲安,目光沉靜,靜得像無盡海底,幽暗深邃。
低馬尾總給人沒什麽精神的感覺,可放在林歲安身上,卻增添了幾分文弱的氣質。
寬大校服下是一具極為清瘦的身體,走路也慢吞吞的,目視前方,側臉柔和,發尾随着步伐輕輕擺動。
肩背很薄,腰脊卻挺得筆直,偶爾露出的冷白後頸,纖細柔弱。
明晝安靜地打量她,視線炙熱到仿若有實質,林歲安似有所感,不自覺往後看了眼,卻只觸到少年因困頓而閉上的雙眼。
體檢按照班級順序依次進行,由于他們是1班所以最早開始。
門口停着兩輛救護車,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們已經到位準備好。
今天體檢的重頭戲采血在單獨的教室,身高體重視力這些簡單的檢查則在一樓的小型會議室。
王斌讓所有人按照男女排成兩個隊伍,依次進入會議室檢查。
林歲安是女生隊伍的最後一個,她身後就是男生的隊伍。
李成東看了眼女生淡然的側臉,故意擠到最前面,迫使排在隊伍第一個的男生給他讓位,自己則大搖大擺地站在林歲安身後,怕對方沒有注意,還故意大聲道:“後面的擠什麽擠!沒看見我前面的是誰嘛!”
狗腿子起哄:“誰啊東哥!”
李成東哼笑:“林妹妹啊,都小心着點,別給人家擠壞了。”
隊伍裏頓時發出惡意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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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歲安深吸口氣,表情如常,頭都沒回。
李成東這種故意惹她注意的小把戲實在拙劣,搭理他只會如他的意。
置之不理,一個眼神都不施舍,把他當成跳梁小醜,才是最大的羞辱。
可有的人不這麽想。
一道帶着不耐意味的低沉男聲自身後響起,混雜着熟悉的柑橘氣息:“喂,你,後面去。”
李成東看清來人的臉,後頸一僵,遲鈍地指了指自己:“我?”
明晝下颌輕點,不多廢話。
李成東不爽:“憑什麽?”
明晝偏頭看了眼站在教室門口的王斌,對方也正往這邊望,李成東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和王斌就這麽對視上。
“班主任叫的,要不你去問問他憑什麽。”
少年眼角微揚,傲得欠揍。
李成東話頭一堵,像吃了只死蒼蠅,臨走前狠狠瞪了眼明晝,連背影都透着不服。
就這樣,明晝将近一米九的個子,正大光明地站在隊伍最前,一前一後都是小矮個,顯眼的突兀。
後頸隐隐約約感受到少年渡來的溫度,周遭的空氣被柑橘味侵襲,林歲安不自覺繃緊全身,藏在長袖裏的手下意識握緊。
她在緊張。
因為明晝。
隊伍緩慢前進,檢查完的同學從前門出去,到隔壁等待抽血。
終于輪到自己,林歲安坐在測量血壓的桌前,伸出胳膊卷起長袖,白到反光的皮膚血管清晰可見。
明晝站在線外,靜靜地看着姑娘默不作聲地配合醫生,娴靜又乖巧。
眉頭幾不可見地擰起。
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林歲安有多瘦。
她的瘦不是柴,而是病态的骨感。
昨晚吃餃子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她并不厭食,食量也很正常。
這麽瘦那只可能是兩個原因。
要麽是胃不好,要麽是小時候就饑一頓飽一頓的,營養跟不上導致吸收出現了問題。
要麽,就是二者兼具。
思及此,明晝心口泛起細微的酸澀,宛若電流,竄至四肢百骸,讓他下意識呼吸加深。
他從不是那種共情力很強的人,看到屁大點可憐的人和事就跟着一塊難受。
可這一刻,他光是看到林歲安的胳膊,就難受得不行。
面前林歲安已經站上了體重秤,明晝快速測完視力過去排隊,等女生拿着填好的體檢表就要越過他時,測完視力回來找明晝的史磊落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突然哼哧一聲彎腰系鞋帶。
因為胖,他躬身有三層肥肉的阻礙,所以動作幅度也很大,手臂誇張一揮,恰好打中林歲安捏着的表格。
“啪”的一聲,動靜還挺大,林歲安吓得手一哆嗦,表格直接掉落在地。
“啊對不起。”史磊落反應過來連忙道歉,他剛觸到紙張一角,另一只骨感的手先他一步撿起表格。
明晝捏着表,目光在女生面無表情的一寸照上劃過,照片沒有拍出本人萬分之一的好看,卻依舊清純不已。
【體重:43kg】
直到看見這個數字,少年下颌頓時繃緊。
一米六七的身高,還不到九十斤。
表格被一只小巧的手抽走,明晝順勢擡眼,二人短暫對視,林歲安長睫微動,低眉道了聲謝。
很輕很快,像夏日從湖面略過的清風,無聲無息,卻撩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漣漪。
林歲安撫平紙上的褶皺,身影消失在門口。
明晝喉結滾動,眸色漆黑,良久才收回視線。
史磊落系好鞋帶起身喘了口氣,說:“待會抽完血給的牛奶你想喝不?”
明晝瞥了他一眼,輕笑:“我那瓶給你了。”
被拆穿意圖,他也不害臊,樂呵呵地哎了聲。
隊伍最後的李成東将剛才林歲安和轉校生的互動看在眼裏,聯想起昨天自己被明晝砸這事也是因林歲安而起,不由心內冷嗤。
真是個小狐貍精,才幾天啊,又騙上一個。
李成東将明晝當成了又一個被林歲安外表勾去的男人。
殊不知,還真給他猜對了。
林歲安上次抽血還是在年初,濱寧的寒冬非常濕冷,沿海小城連風都夾雜着水汽。
她過年那會兒生了場小病,這對她來說算是習以為常的事,可病好後她就經常流鼻血,常在半夜被倒流進嗓子的血液咳醒,每次都要好半天才能止住。
她很讨厭去醫院,可深夜看到滿盆被血染紅的水,林歲安第一次生出面對死亡的錯覺。
她主動叫醒卓寧帶她去醫院。
那晚林歲安抽了兩大管的血,卓寧難得下廚給她炖了紅糖煮蛋。
檢查結果顯示沒什麽大礙,就是鼻腔裏的毛細血管太薄了,擤鼻子或者用力呼吸便會破皮流血。
除此之外,醫生還告訴她,因為她是RH陰性O型血,需要到血液中心進行備案,這樣既可以幫助到有需要的人,也能在發生不測時第一時間得到別人的幫助。
身邊人得知林歲安是熊貓血還是因為在她六歲那年受的傷。
當時她跟着外公外婆住在鎮上,外公是當地的屠戶,性格比較粗魯暴躁,他對這個女兒小小年紀意外生下來的孩子并不待見。
林歲安在他那吃過不少苦頭,要不是外婆護着,她嬰兒時期就已被扔到不知名的角落自生自滅了。
六歲發生的事她其實已經記不清了,可外婆常念給她聽。
那天白安下了場雨夾雪,一夜過後路面被薄薄的白色覆蓋,她貪玩在雪地裏打滾,卻不小心碰倒了外公放在牆根的鐵鍬。
堅硬鋒利的鍬面擦過她的額角,碰出一個口子,鮮血霎時染紅了雪地。
外婆在屋內許久沒聽見外孫的笑聲,好奇出來查看,吓得哭着撲上去。
外公嘴裏罵罵咧咧,可還是連忙推上三輪車,将昏迷的女孩放上去,二人一前一後在泥濘的土路上艱難朝着醫院行進。
她額頭縫了七針,由于失血過多一直沒有醒。
醫院緊急給她做了血檢,卻發現是最稀少的熊貓血。
小鎮子的醫院怎麽可能有血源,只能緊急聯系縣裏,她這才撿回條命。
外婆說當時外公急得在走廊上來回踱步,直到林歲安醒了才消停。
這個沉默的暴躁男人,其實是在乎她的。
後來……
外公出意外死了。
外婆幾個月後也在深夜因心梗去世。
兩個人才五十出頭,便撒手人寰。
留下懵懂的林歲安,還有無措的卓寧……和林培。
想起父親的名字,剛還在出神的林歲安眼眸瞬間黯淡無光,她呼吸一緊,低頭咽下翻湧的酸澀。
連被刺破的指尖都沒那麽疼了。
“好了,去外邊休息吧。”
醫生采集完收走表格輕聲說。
林歲安收回手,用棉簽緊緊按壓出血點,出來時看到站在門口的宋思衍。
因着班長要發牛奶,所以他是率先檢查完的。
宋思衍見她出來,彎腰從框裏拿出一瓶牛奶,順帶熟練地抽根吸管,一齊遞給她。
玻璃瓶叮當作響,林歲安沒接。
“知道你乳糖不耐受,但不要白不要,帶回去給卓姨喝吧。”宋思衍說。
林歲安對上他澄澈的眼睛,像被燙到了一樣,不自然地垂眼。
宋思衍還叫卓寧阿姨。
她,真的不敢看他。
林歲安沉默片刻,接過牛奶抿唇道:“宋叔叔昨天搬來了。”
“嗯,随他吧,不關我的事。”
男生語氣平靜,仿佛在談論一個陌生人。
宋思衍是在父母的争吵中長大的。
宋袁和孫玉梅之間似乎一點感情也沒有,哪怕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可吵起來宛如仇人,一點也不顧及孩子。
宋思衍很小的時候就清楚,他出生在一個沒有□□。
哪怕不愁吃不愁穿,可他的內心卻極為荒蕪。
缺雨露,缺陽光,缺愛的熏染。
天生性格使然,他不是那種因為家庭不幸就叛逆博關注的孩子。
宋思衍深知人生是自己的。
為別人而舍棄一點都不值得。
所以他不恨任何人,只覺得吵鬧。
他看得出來,林歲安和他是同一類人。
雖活在沼澤裏,但內心有熊熊大火在燃燒。
林歲安暗自嘆了口氣,擰開瓶蓋,悄悄掏出藏在口袋的藥丸扔進牛奶裏,再擰緊瓶蓋上下晃了晃。
宋思衍瞧見低聲問:“在幹什麽?”
林歲安沒回答,她翹了翹唇角,眸中泛着狡黠的光。
她把牛奶重新放回去,壓低嗓音說:“待會把這瓶給李成東。”
說罷,神色自若地轉身離開。
宋思衍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瓶牛奶,再擡頭,卻撞上明晝意味不明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