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是
林歲安吞鬼使神差地停在原地,隔着路燈灑下的低迷光亮,靜靜打量他。
聽到動靜,明晝側頭,看到置身于蒼白光暈裏的女生,她沒什麽血色的臉愈發寡白,清瘦的身影依舊挺拔。
林歲安低垂着霧蒙蒙的眼睛,無聲望着他,像月亮落在人間的薄紗,一點輕微的響動就能輕易使其破碎。
明晝心頭輕顫,不自覺滅掉煙,站起來朝她走去。
等走進了些,他發現林歲安的眼尾和鼻頭泛着不正常的紅色。
她倔強的沒有掉眼淚。
可這樣堅強懂事的隐忍,讓人看了更加心疼。
“你怎麽蹲在這?”
林歲安吸了吸鼻子,別過身子,低聲打破沉默。
明晝垂睫掩蓋黑眸中的情緒,他随意拍掉落在衣擺上的星點煙灰:“沒錢吃飯,出來逛逛。”
“……”
林歲安:“你是在點我嗎?”
明晝聳了聳肩,嘴角翹起吊兒郎當的笑:“我說的實話。”
夏末的風吹過,溫柔又涼爽。
林歲安抿唇,對着街對面的餃子館揚了揚下巴:“餃子吃嗎?”
明晝身體力行,率先邁開步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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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點餃子館生意不錯,只有一張靠近大門的桌子還空着,林歲安到前臺點了盤小份的芹菜豬肉餡餃子,又點了盤大份的豬肉白菜餡餃子。
“我們家的大份很多哦,兩個人肯定吃不完的。”店員好心提醒。
林歲安笑笑:“沒事,吃不完就打包。”
點完單,林歲安走回去剛要坐下,卻被明晝擡手制止,他遞來一張紙,修長骨感的指節夾着雪白的紙張,非常養眼。
林歲安看向他,不明所以。
“擦擦,好髒。”
說這話時,明晝微蹙的眉宇間滿是嫌棄。
他在林歲安點單時就用紙巾擦完了凳子、桌面和碗筷,細致到連裝醋的小壺都沒放過。
林歲安瞥了眼垃圾簍裏的紙團,眸光黯淡。
她沒接,兀自坐下,聲音清泠:“我不嫌髒。”
明晝一愣,喉結滾動,收回手。
場面陷入沉默。
林歲安抽出一雙竹筷,給自己倒了點醋,思忖片刻輕聲開口:“這裏和梧城比不了,但海很漂亮。”
明晝把玩防風打火機,時不時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聞言不禁輕哂:“我覺得這裏比梧城好。”
林歲安弧度流暢的眼睛略帶詫異的看向他:“哪好?”
明晝不太自然地別過臉,匆匆結束話題:“沒什麽。”
正好這會店員将兩盤冒着熱氣的餃子端來,林歲安把小份的那盤放在自己面前,剩下大的那份自然歸了明晝。
卻見少年皺了皺眉:“太多了,吃不完。”
林歲安沒擡頭,輕聲說:“吃不完打包帶回去。”
“我不愛吃剩菜。”他想也沒想接了句。
“……”
林歲安暗自翻了個白眼,對這位矯情小少爺感到服氣,她沒什麽好氣地用筷子戳起一只餃子:“不吃餓着。”
聽到這話,明晝愣住,突然意識到什麽。
他怔怔地看着女生慢吞吞地吃餃子,模樣乖巧,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林妹妹不會是在擔心他明天也沒錢吃飯吧。
靠……
他稍稍躬下腰,手扶着額頭,開始渾身不自在。
心動,局促,想吶喊,想狂奔。
這種抓心撓肝的悸動還是第一次經歷。
以往在梧城,也有異性靠近他,對他示好,但他真的一個有感覺的都沒碰到過。
瞧着身邊兄弟接二連三地交往分手,聽他們嘴裏随意談論自己的對象。
仿佛談戀愛是世上最簡單的一件事。
可到他身上,卻比登天還難。
他有問過鄭碩:“你小子這麽容易心動的麽?”
鄭碩聞言卻嘲笑他:“晝哥,沒想到你還挺傳統的,談戀愛嘛,對象夠辣夠漂亮,帶出去有面兒不就行了。”
“哪有那麽多相愛的情侶啊。”
原來和相愛的人談戀愛在他們眼裏是傳統麽。
從那以後,明晝不再和他們聊起感情這事。
聽鄭碩他們談愛情,真他媽輕賤。
林歲安敲了敲碟子邊緣,清脆的聲響迫使明晝思緒回籠。
“再不吃就涼了。”
女生明媚的眼眸隔着層食物的熱氣,懵懂又無畏。
好漂亮,這是明晝最直觀的感受。
這種漂亮,比他以往見識過的所有山川大河都要震撼。
她眼裏的眸光無法比肩星星,卻比星星更奪目。
奪目到他可以在銀河中一眼便能認出她。
明晝不得不承認,他被一顆名叫林歲安的行星捕獲了。
從此宇宙中其他所有閃耀的星星,都成了陪襯。
生命裏只此一次的體驗,也足夠了。
“嗯。”
他低啞地嗯了聲,咽下心間的洶湧,低頭不再看她。
二人吃完餃子走出餐館,明晝拎着打包餐盒,整個人還有些懵。
如果說初遇的那一天,他對林歲安是好奇大過于心動。
那此刻,他認定了自己喜歡她的事實。
給愛下定義是件容易又困難的事情。
有的人就是恰好出現,而她恰好符合你所有的期待。
比如烏鴉像寫字臺。
沒有道理。
“那我先回去了。”
林歲安看了眼頭頂的月光,低聲說。
一旁遲遲沒有動靜,她好奇側頭,卻撞上少年肅穆到虔誠的神色。
林歲安一愣,語氣遲疑:“你沒事吧?”
明晝喉結滾動,耳尖在月光下紅得滴血。
他不會隐藏喜歡,所以只能沉默。
“要,要不要,我送你。”
半晌,他聽到自己結巴的語句,明晝懊惱地阖了阖眼,佯裝鎮定地解釋:“正好消食。”
林歲安笑了下:“不用,拐個彎就到了。”随即補充,“前面有個小學,操場開放,你可以去那散步。”
說罷不等明晝反應,單肩挎上包便走進了昏暗裏。
拉開一段距離後,林歲安嘴角輕揚的弧度兀地落下,筆直的肩背也随之倒塌。
她對這個新轉來的男生談不上有好感,可奇怪的是,在他面前,她沒有那麽累。
不必随時防備,也不必張開保護自己的刺。
所以即便早上說了兩清。
她還是請他吃了餃子。
林歲安清楚,明晝和這裏的人不一樣。
他不在乎,所以無畏。
哪怕他從史磊落那兒得知自己是陪酒女的女兒,從李成東口中聽到自己的媽媽是小三。
他依舊願意和她平和地吃一頓餃子。
光憑這一點,
林歲安就覺得那天幫他租房子,是這些年她做過最好的決定。
第二天是周五,林歲安特意提前半小時來到教室。
本以為她是最早到的,沒想到有人比她還早。
于栗一個人坐在教室裏,聽到後門的聲響應激般回頭,見果然是她,表情不禁猙獰起來:“林歲安,我就知道!”
“你又想塞什麽東西給我!”
于栗說着便要上前打她,可手剛擡起來,對上林歲安的那雙眼,生生停在半空中。
林歲安掃了眼懸停的巴掌,抱臂輕哂:“你就只有這點能耐嗎?”
“用暴力面對所有問題。”
“你說。”林歲安輕擡上睫,眼神戲谑,側臉在晨晖下,純真到了極致,“你媽媽要是知道你在學校的所作所為,看到自己的女兒和她的丈夫的一樣,該多難過啊。”
女生尾音輕淺,宛如真切的在替她惋惜。
于栗心口一燙,連忙縮回手,呼吸急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到我媽面前胡說八道,我肯定會撕爛你!”
林歲安不再理她,這種只敢在外耍橫的人,內裏其實不堪一擊。
她走到座位前并不急于坐下,放下包,慢慢拉開拉鏈,手伸進夾層,摸出她昨晚趁着卓寧和宋袁出去倒垃圾的空檔,從他們床頭櫃裏偷拿的藥丸。
于栗一屁股坐到明晝的椅子上,撇了撇嘴:“喂,你聽沒聽見我說的話?”
林歲安沒看她,用手包住被紙巾覆蓋的藥丸,悄悄拿出來揣進口袋:“放心吧,我沒那閑工夫去告狀。”
“那你……”于栗攥緊椅背,躊躇道,“到底想幹嘛?”
林歲安聞言笑了笑,這才拉開椅子坐下,手托腮直視于栗,換了個話題:“你就準備一直忍受你爸,直到你考出去嗎?”
于栗指節泛白,情緒突然低落:“那能怎麽辦,我只要反抗一下,就會遭到更恐怖的毆打,我媽性格懦弱,她連離婚兩個字都不敢想。”
“其實他平時挺正常的,一喝酒就開始犯渾,又打又砸,誰勸都不管用,時間長了也就沒人敢管了。”
“為什麽不報警?”林歲安說。
于栗輕嗤:“去年我報過一次,可警察來了只會和稀泥,見沒造成什麽傷害就走了,警察一走,他轉身狠踹了我一腳,肋骨斷了一根,養了三個月。”
許是憋了多年的煩惱突然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于栗沒有察覺,她在這個被她針對了小半年的女生面前,慢慢敞開心扉。
她忽然好想說出來,将這些年纏着她的噩夢傾訴而出。
“說句惡毒的,我現在就盼着他哪天把自己喝死,那樣大家都解脫了。”
于栗低眉冷笑,臉上顯出頹敗的神色。
林歲安抿唇思忖片刻,此刻的氛圍她理應說些安慰的場面話,可她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你爸平時都在哪喝酒啊?”
于栗莫名,但還是老實道:“大部分時候在白鑫會所,其他時間就和幾個老朋友在家喝。”
林歲安:“在家喝的時候醉過嗎?”
“基本沒有,在家他很有分寸。”
說到這,于栗頓了頓,語氣急了些:“他每次從白鑫喝酒回來脾氣都很差,嘴裏罵罵咧咧,說都是因為我們他才這麽倒黴!”
倒黴……
林歲安若有所思。
據她偶爾從卓寧那聽到的關于白鑫的描述。
那裏面除了唱歌跳舞喝酒,應該還有黑色勾當。
警察去查過,可每次都無功而返。
“你爸估計是去賭了。”
林歲安平靜地說出最有可能的猜想。
于栗心頭一顫:“賭,賭博?”
林歲安點點頭:“白鑫後面的那條巷子,不是很出名嗎,每晚都有還不上錢的人被打。”
于栗呼吸一滞。
她死也想不到于震會去賭博,印象裏,父親雖然脾氣暴躁,但很節儉,說扣都不為過。
這樣的人,竟然會去賭麽。
但結合平日裏種種行為,于震确實符合賭狗的形象。
說起來,這個月超市都沒有進貨……
思及此,于栗臉色煞白,心頭蒙上一層名為絕望的陰影。
林歲安暗自嘆口氣,翻出單詞本,輕聲說:“真正的解脫,要靠自己,不管你爸是不是在賭,你都不能再讓阿姨被打了,她遲早會扛不住。”
“要讓你爸知道你已經長大了。”
林歲安的這句話宛如魔咒,萦繞在于栗耳側,她緊咬下唇,半晌都沒吭聲。
直到同學陸續走進教室,她才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自始至終,林歲安對于栗一點好感都沒有,從她帶頭欺負自己的那一刻,她倆一輩子都無法和解。
就連現在,估計于栗內心對她一點愧疚也沒有。
退一萬步講,即便哪天于栗真的跪下道歉,林歲安都得掂量掂量再接受。
一句輕而易舉的對不起,抹不掉施暴者曾經留下的傷害。
他們祈求原諒,也只不過是想求個心安理得,讓人生的“污點”盡快消散。
林歲安剛才提點于栗,并不是可憐她,原諒她,而是看不慣家暴罷了。
至于于栗以後會怎麽樣,就不關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