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
紫禁城內的東北角,有一處“宮殿”,說是宮殿确實有些勉強,因為這裏只能算得上一個荒廢的住所,而常住在這個荒廢已久的“宮殿”的人,是當朝皇帝的第三子。
與嚴冬鬥争了數月的梨樹又開了花,梨花樹下,當朝最年輕的的将軍袁淵手執名劍“驚雲”舞動,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剛中帶柔,盡顯鋒芒。
不遠處,放着一張方桌,桌上筆墨紙硯擺放得齊全,有一張宣紙被平攤開來,桌前單薄的身影手握毛筆,凝神看着不遠處的梨樹,臉上綻出溫柔又不失自信的微笑,下筆,聚精會神、心無旁骛。
紙上慢慢出現了點點花瓣,接着是高高低低的枝幹,不久,那棵梨樹便出現在這張紙上。專心致志地看着眼前的成品,連有人走近都未察覺。
“你啊,一開始作畫就渾然忘我。”帶着埋怨的語氣,打斷了他的思緒。
“專心乃是對文學創作的尊重。”和單薄的身子一樣清冷的聲音,那人終于将眼神從畫上收了回來。
“我還以為能讓你如此費心創作的對象是我,沒想到你畫的只是那棵樹。”堂堂威風凜凜的将軍,竟然說出了街坊怨婦一樣的話。
那人輕笑一下,“你竟然好意思說這話,這梨樹的種子,是誰帶來的?”
袁将軍英眉輕挑,帶着些許調戲的語氣說:“哦?也就是說,因為這棵梨樹是我帶來的種子,三皇子才如此用心?”
三皇子聞言,用手肘輕打了一下袁将軍,便轉身快步離開,臉上微微泛起的紅暈,越來越快的腳步,卻暴露了他此時的情緒。
“害羞了?喂……別走那麽快嘛!”袁将軍一邊笑,一邊追,嘴裏還小聲嘀咕着“都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容易害羞……”
孱弱許久的人哪裏跑得過将軍,沒幾步便被追上,拽住那人的手,袁将軍笑得一臉得意:“怎麽樣,我輕功又精進了吧,這回是三步哦。”
“堂堂将軍,竟然對我這種病弱之身施展輕功,你不覺得勝之不武嗎?”三皇子毫不示弱地反擊,卻不料那人回了一句,“我倒是覺得你——雖敗猶榮!”
再也不搭理那個人,使勁掙開拉着自己的手,卻不想被抱了個滿懷,袁将軍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句,煞有介事地說:“不如這樣,為了讓你早日一雪今日之恥,末将鬥膽收你為徒,教你一些粗淺功夫,一來強身健體,二來‘報仇雪恨’,不知三皇子意下如何?”
還沒等回答,袁淵已将自己随身佩劍遞給三皇子,然後便松了手,夏炎并不知這寶劍竟然如此之重,一個沒拿穩,差點掉在地上。
刻意忽略了旁邊那人的笑聲,盡力将傳說中的寶劍拿穩,袁淵走上前,從後面圍了上來,那姿勢,若是被旁人看見,定是以為袁将軍從身後将三皇子抱了個滿懷。可是,這裏,這座象征着國家最高權力的紫禁城一隅,除了袁淵又怎會有旁人?
拿起劍,那銳利的鋒芒乍現,袁淵從後面手握着他的手,描摹着一招一式。可能因為劍确實很重,但作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這樣靠別人拿起,也可能是感覺後面那人貼的太近,于是皺着眉說:“讓我自己試試。”
沒了袁淵的幫助,雙手才能讓那把劍看起來是水平的一條線,深吸一口氣,揮動。左砍一下右砍一下,不久便汗流浃背。
一旁的袁淵終于看不下去,從三皇子手裏拿回了“驚雲”,然後又火上澆油地說了一句:“如果我家祖先看見這把劍被你這麽用,非得從棺材裏跳出來不可!”
索性一賭氣轉身走進房間,袁淵見狀跟了上去,那人卻房門一關,将他拒之門外。
“怎麽?生氣了?我就是那麽随口一說……”
“喂……我真是開玩笑呢……”門板被拍得震天響。
“夏炎……我錯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袁淵拿出了殺手锏,果然,房門被打開了。
“我只是剛才出了一身汗,想沐浴更衣而已……”無奈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一點點的……高興……
“那正好,我也出了一身汗,一起吧。”
“嘭!”比剛才更用力的關門,差點震落了梨樹的花……
袁淵看着又緊閉的房門,撇撇嘴,沖裏面喊:“不是吧,有什麽好害羞的!你小時候我尿戒子都給你換過,還有你第一件亵衣都是我幫你穿的,你什麽樣我還不知道,害羞什麽啊!”
房裏卻再沒了聲音……
褪去衣衫,一點點把自己埋進水中,仿佛這樣才能平複自己紊亂的心跳。剛剛實在是貼得太近,讓他有點承受不來。
門外,吃了“閉門羹”的袁淵走回桌旁,端詳了那幅畫許久,然後走到梨樹下,看着那棵樹,看了好久好久,最後說了一句:“你待遇比我高啊……”
“吱呀”一聲,門再次打開,便看見了正緊緊凝視着梨樹的袁淵,袁淵聞聲看過來,剛剛出浴的人,臉上淡淡的潮紅,走近,若有若無的香氣,讓袁淵有一瞬間的焦躁不安。
為了揮走這躁動的心情,袁淵說:“為時尚早,不知今年禦花園裏的花開得是否如初,去看看可好?”
看出了夏炎的猶豫,袁淵不再給他時間多想,拉着他走向禦花園。
卻不想,夏炎擔心的,成了真。
迎面走來了幾個宮女和幾個太監,看見了二人,不,确切地說是看見了袁淵,急忙屈身:“給袁将軍請安。”
袁淵只當做是沒聽見,卻也不離開,一直彎着身子的奴仆沒得赦,一直不敢起身。卻有人鬥膽擡頭小心地看向袁淵,看見他僵硬的臉色,瞬間把頭低了下去。
袁淵極力壓住怒火,語氣很差地說:“沒看見三皇子嗎?”
衆宮女太監急忙說道:“給三皇子請安,三皇子安好。”
早已看淡了的夏炎溫柔地笑着,開口說:“都起來吧……”
卻沒人敢動。
袁淵剛要爆發,夏炎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袁将軍僵硬地扭過頭去,語氣依舊差極,壓抑着怒氣說:“還不快滾!”
衆人如蒙大赦,急忙說:“奴才告退……奴才告退……”一路小跑,急忙離開了“是非之地”。
到了兩人再也聽不見的地方,有宮女小聲地問:“那位是三皇子?怎麽從沒聽別人提起過?”
“是啊,可不就是三皇子麽,人家別的皇子都是王爺、再不濟也是個郡王了,他卻還是個皇子,啧啧,人啊,就是貴賤有別。”完全事不關己的語氣,卻勾起了別人的好奇心。
“哦?這是為什麽?”
“子憑母貴,母賤,子只有更賤。聽說啊,她的生母,也就是原來的靈嫔,設計害死了皇太子,被皇帝下令處死了。至于這個三皇子,皇上留他條命就已經是仁至義盡。”見話題已被挑起,索性給後來人指了條明路,“而且,現在皇上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們快到出宮的年紀了,熬熬就出頭,而你剛來的,以後可得跟對了人給自己好好打算打算。現在的幾位皇子啊,已經開始勾結朝中重臣……”
這邊的袁大将軍,依舊氣憤難平:“哼!這幫勢利的狗奴才。”
夏炎淡淡地一笑,安慰他說:“我都不在意,你何必生氣。走,不是說去賞花嗎?”不比從高處跌落後的窘困,從出生沒多久便沒有受到別人正眼看待的夏炎,從未體驗過被別人尊敬的人,于此,早已習慣。
到了禦花園,先前賞花的閑情早已被破壞,袁淵索性開口,道出了今日來的目的,帶着生硬和壓抑:“你日後作何打算?”
夏炎佯裝不懂,回問:“何出此言?”
袁淵皺眉,小聲卻堅定地說:“眼下皇上身子每況愈下,諸皇子與權臣勾結、各自為政,你再不為自己做打算,恐怕……”
夏炎淡然依舊,仿佛在說的是別人的事:“暫且不論他們眼中有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我與世無争,不求錢更不求權,他們就算想對我怎樣,真那麽做的話也會落人口實,大家都是聰明人,不會做無益于己的事。”
“可是你畢竟是皇子,也是有皇位繼承權的,他們也不會就那麽放任你不管。”
“我知道。如果他們能将我從宗譜中剔除,從此布衣而生,我倒是樂意之至。”忽又燦然一笑,帶着篤定說,“再者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不是還有你?你會保護我的,對吧?”
“我定舍生護你周全。”帶着不容動搖的堅定,終于讓眼前的夏炎笑了,笑得無比純正,那是袁淵最珍惜的笑臉。
孤身再次回到自己那破落的“宮殿”,夏炎再次攤開下午那張畫着梨樹的宣紙,想起了下午那人和一棵樹計較,嘴角不經意漾起了一絲微笑。
閉上眼,細細回想——梨花瓣紛飛染衣袂。
終于下筆,每一筆都帶着決然的自信,不見絲毫猶豫。
在梨樹的下邊漸漸出現了一點輪廓,慢慢的,身形矯健、手中握着寶劍的英姿盡顯于紙。
工筆細膩,筆筆……相思!
專心于作畫的三皇子不覺疲倦,時間已然深夜,依然盡善盡美到最後一筆。末了再題上時間——昌德二十一年春,夏炎。
刻意題上了這個名字……
他這個徒有虛名的皇子,別人向來無視自己,甚至低位者直呼其名諱者也有。說實話,夏炎早已不在乎,這至少還證明人家知道你不是?
卻惟獨,最想讓他這麽叫自己的人,稱呼他為“三皇子”。沒有別人口中明顯帶着的嘲諷,單純地因為他是皇子而稱呼他為皇子。
偶爾也會稱呼他“夏炎”,這可以讓他暗自高興好幾天。不知這點小心思什麽時候被袁淵發現,每次惹惱了自己的時候都會一臉小媳婦的樣對他說:“夏炎,別生氣了好不好……”
不自覺地嘴角一勾,靜靜地等着墨跡晾幹後,拿出僅有的畫軸,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裝裱好,收進自己的“藏寶箱”中。
這才安心地躺下,入夢。
夢好像也是甜的,因為,夏炎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
二
這幾天很反常。向來人跡罕至的紫禁城東北角破落的宮殿,突然有了“人氣”。幾位宮女太監忙裏忙外,添添桌椅,掃掃灰塵,鋪鋪床褥,種種小樹……卻惟獨這座寝宮的主人被閑在了一邊看熱鬧。
起因是前些天,這座不存在于別人眼中、甚至被人刻意忽略的寝宮迎來了一位貴客——當朝右丞相盧嵩。
那天,夏炎照例在梨樹下看樹的長勢,忽然聽見了腳步聲,以為是袁淵,笑着轉頭,卻發現眼前的是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盧丞相,您今日怎麽有空到我這?”夏炎依舊站在樹下,沒動一步,極力維持着皇子的驕傲。
“三皇子客氣了,作為丞相,就是要努力周全皇上的所有事——北方的軍情、西部的幹旱、南方的洪災,老夫實在是分身乏術,不然早就該來拜訪三皇子殿下,請三皇子見諒。”
游歷官場的時間太久,久到在夏炎還沒出生的時候,這位盧嵩已在亂臣賊寇內部潛伏,挑撥各方勢力,最後将反動勢力連根拔除。回歸朝廷後,又經過數十年官場的摸爬滾打,早已修煉成人精。且不說皇上現在心力不足之時,就連皇上正值身強體健的時候,每項決案的實行都要先得到這位盧嵩的肯定才敢繼續,其實力可見一斑。
至于這位炙手可熱的丞相大人為什麽要來這座無人問津的破寝宮,當然是因為這只老狐貍昨天在宮中看見了交談甚歡的夏炎和袁淵。
精明了一生的人沒那麽容易糊塗,眼看着皇上就要不行了,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沒人不知道,習慣了萬人之上,怎可能甘願向別人摧眉折腰。于是他開始打算,打算哪個皇子繼位才能繼續手握重權。
本來也同其他人一樣,盧嵩早已忘記這個三皇子,想投奔一個更“明事理”的新主,那日看見他與将軍袁淵相談甚歡,便有了新的打算,所以此時,他才出現在這裏。
兩人沒說什麽,一個心懷鬼胎老謀深算一個思想單純遠離朝堂,夏炎甚至覺得,丞相只是路過這裏,順便進來看看……
卻不知這件事被誰傳了出去,自從知道盧丞相支開了仆人孤身一人親自去了夏炎的住處,先前一直明争暗鬥拉幫結夥鬥得你死我活的其他皇子才忽然想起“啊,還有這麽個人呢!”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諸位皇子像說好了似的開始行動。
最年長、最機敏、呼聲也是最高的二皇子,很會“投其所好”,送來了一方上好的硯臺;
三皇子送來了今年剛剛進貢的上好布料;
四皇子送來了明前龍井;
五皇子命人打了幾套新的桌椅和櫃子;
六皇子送來了幾株果樹的種子,也不管時間對不對,命下人挖坑種下了……
接連幾天,一直是整座紫禁城最安靜的地方簡直可以用“門庭若市”來形容。
當然,最重要的,幾位皇子各自留下了仆人一二名,表面上是處理日常粗活瑣事,實際是……用來監視……
這個夏炎還是知道的,心想,反正自己也沒什麽,索性成全他們,省的下人們還得偷偷摸摸地向他們彙報,直接以“寝宮太小,沒有多餘空間留給下人”為由,讓他們白天在這幹活,晚上各找各主……
這樣大的動靜當然會驚動袁淵,本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親眼一瞧,着實吓了一跳。年久失修的宅子,硬是挂上了绫羅綢緞,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格格不入”四個字來形容。
這次袁淵并不是獨自一人而來,身邊罕見地帶了一個人。
看見了袁淵,這幾天一直眉頭緊皺的夏炎終于松了口氣似的露出了往常般的笑臉,迎上去,笑着說:“你來了?”
“嗯,聽說你這幾天過得不平靜,我來看看。”袁淵依舊皺着眉打量着室內,語氣很差地說,“他們給,你就要了?”
“有些珠寶首飾什麽的我都賞給他們派來的下人了,剩下一些綢緞之類的都已經挂上,若是硬要拆下,還得麻煩他們。”
“你……知道他們這麽做為了什麽嗎?”袁淵問得遲疑,顯示出他試探的意味。
“這點意圖我還是看得出來的,當然是為了監視我,看看這個節骨眼,我會不會有什麽——”夏炎故意頓了一下,找到一個合适的詞,繼續說,“非分之想……”
袁淵和另一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并沒有繼續那個話題,而是指着這個人對夏炎說:“他叫顏錫,從明天起随侍你左右。”
沒有在官場上游歷過的夏炎并不知那些人的險惡用心。已經備受冷落多時,為何在這個緊要關頭突然對他上了心?不可否認有那麽一點點監視的成分在裏面,最重要的原因當然還是因為袁淵。
誰都知道這位大将軍不買任何人的賬,也沒什麽喜好,卻對這位身處冷宮的皇子尤為上心。如果讨好夏炎就可以得到軍事支持,何樂而不為呢?在這個敏感時期,就算不能得到軍事支持,至少不會與己為敵,也不能讓對手有絲毫的餘地扳倒自己;就算拉攏不到,監視一下動向也是好的,不是嗎?
夏炎皺眉,疑惑地看看顏錫,又把眼神定回到袁淵身上,不解地問:“這……沒必要吧,而且跟着我……可能有這頓沒下頓,別耽誤了人家的前途。”
袁淵一笑,神秘地說:“你仔細看看他,對他沒印象嗎?”
夏炎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倒是覺得眉眼面熟,就是想不起來是誰。
“你還記得我有一次跟你提起過,我在街上遇到一個流浪漢,并把他帶回将軍府嗎?”袁淵提示着。
好像……有點印象……夏炎記得袁淵說過他在巷子裏遇到一個乞讨者,落魄至極卻有着不甘、不安于現狀的眼神,他說那種眼神實在難得。
“就是這位嗎?”夏炎猶豫着開口,“可是他為什麽在這裏?”
袁淵撇了撇嘴角,好不容易舒展的眉頭又擠在了一起,“北方的部落又開始挑釁,皇上命我前去鎮壓,眼下這個多事之秋,我不在的這幾天你一個人太危險,留一個人在身邊總是好的。”
夏炎知道對于袁淵已經決定的事多說也無益,索性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把目光轉向那邊的梨樹,看得出神……
袁淵小聲對顏錫說:“你先回府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過來吧。”
一直沒出聲的顏錫順從地應了一句“是”,然後便退下了。
終于只剩下他們二人,夏炎臉色微紅,低着頭,喃喃地問:“今晚……留下嗎?”
不知從何時起,每次袁淵出征的前一晚,都會在夏炎這留宿。最開始是夏炎很小的時候,知道他要随父親出征,害怕他再也回不來的夏炎哭着喊着不讓他走,因此還被皇上斥責了一通。等到第二次再出征的時候,夏炎抱着還沒長大的梨樹靜靜地哭,甚至偷偷爬到運送糧草的車上想一起去,被袁淵發現後,沒等袁淵生氣發火,便抱着袁淵就不松手……
似從前一樣,夏炎會寫字之後,每次袁淵出征前都會親筆寫下平安咒,然後縫進袁淵的上衣,待這些都弄好,袁淵已經睡去。輕輕地躺下去,忽然又想起什麽一樣,單手撐着,看着袁淵俊逸的臉,肆無忌憚。倏地,鬼使神差一樣,靠近他的臉頰,在嘴角落下一吻,蜻蜓點水。
擡眼,對上了袁淵滿是驚訝的眼。
夏炎慌了。趕忙用被蓋住自己,平複已失速的心跳。
袁淵試圖扯開被子,卻被夏炎攥的死死的。
“夏炎……”試探性地叫,卻未得到任何回應。
索性,連人帶被一起緊緊地包住,溫柔、沙啞又欣喜地說:“本來我不想說的,但是既然你也是這個态度,那我索性挑明……”又夾緊了胳膊,“炎……我喜歡你……”
被子裏的夏炎,聽到這句話,明顯一僵,袁淵一點點地掀開被子,慢慢露出了夏炎的腦袋,搬過他的臉對上自己的,看着夏炎不知是因為悶的還是害羞而通紅的臉,向來能文善武的袁大将軍竟然也不好意思了。
深呼吸,戰場上大敵當前都處事不驚的袁将軍,明顯帶着顫音,底氣并不是很足地對夏炎說:“我知道這個想法很荒唐,但我總覺得如果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我……”袁淵頓了頓,表情堅定地說:“夏炎,我喜歡你……”
夏炎不斷顫抖的身體,輕顫的睫毛,睜得越來越大的眼睛,以及……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都在表示——他不相信。
“你沒想過嗎,我都二十七了,就算家裏是我當家,但是到現在都未娶妻生子,你真的沒想過原因嗎?”
他想過嗎?他敢想嗎?這個從出生起便受到別人無視的皇子,他敢認為這一朝棟梁的将軍會喜歡自己嗎?更何況……同為男子……
“小炎……”不再多說,行動向來迅速于大腦的袁大将軍決定用行動證明。
憐惜地捧起夏炎的臉,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唇邊,不似舞劍時的狠絕,軟軟的唇,在夏炎的唇上流連。
倏地,一直不做聲的夏炎張開了嘴,主動伸出自己的舌和他的糾纏,仿佛一吻便可以永遠。
第二天清晨,袁淵身着铠甲,手持頭盔,看着眼前的夏炎,忍不住吻了他的唇,笑得志得意滿:“等我凱旋,我便有了和皇上談條件的籌碼,到時,我定接你出宮。”
夏炎溫柔地笑着,一如往昔:“嗯。”
“這把劍留給你,作防身之用。”袁淵将自己的随身佩劍遞給了夏炎。
“那怎麽行?”武将一般都有一件慣用的、趁手的兵器,這怎麽能随便收?
袁大将軍又老不正經地湊到夏炎耳邊:“讓他代替我守着你,想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推開房門,顏錫早已在外候着,袁淵不忘再次交代:“交給你了,不許有任何閃失。”
顏錫雙手抱拳,鄭重地說“請将軍放心。”
帶着自信的笑,袁淵的剛毅的背影消失在二人的視線。
三
袁淵走後,夏炎每日依舊平淡度過,自己一個人練字作畫,偶爾和顏錫說說話,話題自然說着說着就會繞到袁淵上。
可最近不知怎麽的,諸皇子安排在夏炎寝宮的人,陸續被叫回,夏炎以為多日的監視終于讓各位皇兄對自己放心,正要和顏錫說,沒想到卻看到了他一臉凝重的表情。
“顏錫?”夏炎輕喚。
顏錫自不會像夏炎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袁淵把他留在夏炎身邊自然不是單純地為了護衛,更是為了在此非常時期保全夏炎。
“三皇子,小的先去打探下情況。”顏錫恭敬地退了下去,又急匆匆地出了門。
夏炎仍是一臉無所謂,低頭繼續看他的書。
過一會,顏錫匆匆忙忙地回來,剛剛喊了聲“三皇子,出事了!”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後面又跟來一人,弓着身子快步走到夏炎面前,行了跪拜禮,後又恭敬地禀報:“啓禀三皇子殿下,皇上有旨,請您即刻觐見。”
夏炎着實受到了驚吓,先是來人對他的跪拜之禮,現在又是父皇傳召。他茫然地看向顏錫,顏錫欲言又止,有口難言。顏錫能做的僅僅是握緊了拳頭,恨自己為什麽沒走快一些,這樣是不是就能把該傳達的傳達到?最後,他只能自暴自棄地長嘆一聲,目送二人離開。
顏錫擡頭看着紫禁城上方的天空,自語道:“終于還是……變天了……”
夏炎跟着侍從一路來到他從未踏足過的父皇寝宮,這一路走來,他設想過這應該是父皇狀況不太好,讓自己去見他最後一面。可沒想到,寝宮外的一幕,卻讓他顫抖不止。
夏炎看到那些和他有着同一姓氏的兄弟,同樣也是這半年多來為了争奪皇位而手足相殘的兄弟,此刻正身着囚衣,蓬頭垢面,跪在階前;兩側武将全副武裝、嚴陣以待。
這下,夏炎終于察覺到,出大事了。
盧嵩邁着穩健的步子,從寝宮內出來,亦是弓着身子畢恭畢敬地向夏炎行了個大禮,然後才一臉凝重地說:“皇上身體抱恙,有要事交代三皇子,請随老臣來。”
夏炎每走一步,不安的感覺便加深一分,這種感覺,在他看到官職比袁淵還要高一級的護國将軍秦将軍也在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夏炎覺得,自己今日從這個地方出去後,就會有什麽東西再也握不住。
“皇上,三皇子前來觐見。”盧嵩傳着話,而後又示意夏炎來卧榻前。夏炎走過去,見到了許久未見過的、自己父皇滄桑而枯槁的面容。
“父皇……”夏炎跪在病榻前,正是這個人将身為罪妃之子的自己關入冷宮,不許外人探望,直至袁淵立了戰功,向皇上邀功時,才破例允許他踏出寝宮。
他記得上一次看到父皇,也只是遠遠地遙望,時隔多年,再一次面對面,卻已是彌留之際。
恨,不強烈;情,不太深。
夏炎看得出他的父皇掙紮着想有所動作,但看起來連眨眼都變得吃力。此時,盧嵩走到榻前,跪了下去,雙手呈上聖旨道:“皇上,聖旨已拟好。”
“啊……啊……”皇上口齒不清地想說什麽,看起來很着急。
盧嵩“善解人意”地說:“皇上,您是想讓微臣呈給三皇子看嗎?”
皇上無力點頭,眨了眨眼算是肯定。
夏炎接過,一字一句地看着聖旨上的內容,越看越心慌越看越荒唐:“父皇……盧丞相……這……”
盧丞相一臉淡然又明知故問:“可有不妥之處?”
“父皇……要……傳位與我?”
“三皇子為何如此驚訝?皇上連日來身體欠安,本應心懷天下的其他皇子卻結黨營私,自相殘殺,置百姓安危于不顧,毫悲憫蒼生之氣。反而是您,安分守己,一心為國,老臣和秦将軍都認為,您才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盧嵩條條是到地說服着。
夏炎已經亂了。他從未接觸過宮中任何一件事,現在突然把皇位擺在他面前,告訴他以後自己就是皇位的主人,他根本接受不了這一現實。對,事實就是這樣,他應該好好跟盧丞相說明,自己哪是做皇帝的料?待他剛要開口,盧丞相仿佛看出他的意思,繼續說道:“聖旨已下,莫非三皇子是要抗旨?”
抗旨?這罪名任何人都承擔不起。可是……他又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父皇對他眨一下眼,盡全力點了點頭。
“且這是皇上最大的心願,三皇子您再看看這個。”盧嵩又呈上另一份聖旨。
這份聖旨帶給他的沖擊比剛剛那個還要大,因為上面寫着的是他幾位皇兄的“下場”。
二皇子——斬首示衆,即刻問斬;
四皇子——削爵,終身囚禁;
五皇子——貶為庶民,此生無召不得進京;
六皇子——流放……
這些天,顏錫多多少少也向他滲透過幾方勢力的強弱——他知道自己的二皇兄,于才于序都應是繼位的不二人選,只是他太過心急。父皇仍在,他已迫不及待,此舉真真激惱了皇上,這才要了他的命,可是……
“父皇,盧丞相,我……我無才無能,皇位之事,萬不可如此草率啊!且二皇兄德才兼備,又是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能否……”
“三皇子殿下,二皇子勾結朝臣,意圖篡位,這樣的人怎能承繼大統?現此召已下,其餘皇子即将獲罪,夏家的百年江山,您難道想拱手于人?”盧丞相步步緊逼。
夏家江山……
當這四個字被盧丞相輕飄飄地抛出來的時候,病榻上的皇上用盡僅剩的力氣,顫抖地擡起胳膊,伸向夏炎。
“父皇……”夏炎哽咽,他知道自己無治世之才,無馭群臣之力,但是……現在皇子僅剩自己一人,夏家百年的帝王業,難道要就此斷送?
不!他不允許!
夏炎活了這麽多年,共接過三道聖旨——第一道,禁足冷宮;第二道,得赦解禁;第三道,繼承大統。
夏炎起身退回,又重新跪了下去,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兒臣,領旨。”
四
“皇上,臣今日給您帶了個人。”禦書房裏,盧丞相将身後之人向夏炎引薦。
夏炎擡眼望去,是位看起來很機靈的人,“皇上還不太了解宮中之事,此人可随侍皇上左佑,有事,皇上您盡管差遣就是了。”
那日看到夏炎領旨繼承皇位後,先帝仿佛終于安心,沒多久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于是他便奉旨繼位,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又是遵照先帝遺命,處置了他的幾位手足兄弟。
夏炎當然試圖為幾位求情,争取至少保全所有人,但盧嵩又說:“皇上,臣以為不妥。此次您若違抗先帝遺照赦免他們;他日,他們也會讓您抗另一道旨意。皇上,到時夏朝,就完了。”
一句“抗旨”,将他推向了如今的境地。但是,此刻再也沒有其他旨意,有些事,他不想妥協。
“盧丞相,多謝您的好意,随身侍奉之人,有顏錫一人足矣。”夏炎言簡意赅,透露着不容反駁之意。
盧嵩臉上并無愠色,不但如此,還看着皇上身側站着的顏錫,滿意點了點頭,嘴上道:“看來顏大人确實盡職盡責,深得聖心。這樣,老臣就放心了。”
盧丞相并不多作打擾,帶着人即刻離開。還在禦書房的顏錫看着二人離開的身影,沉重地嘆了口氣。
“皇上,小的知道盧丞相的提議都不太合理,但您總這麽拒絕下去,會不會……”
誰都知道盧丞相推夏炎繼位是出于何種居心,但夏家血脈僅夏炎一人無事,如果反對夏炎登基繼位,那無異于是有造反之嫌。忠臣即便知道夏炎不适合王座,也知道将他推出來的盧丞相無非是想立個傀儡好自己獨攬大權,可真的指出來明說的,沒有。
“顏錫,即使我知道讓我繼位是父皇的無奈之舉,是盧丞相的圖謀不軌,但既然選擇坐上王座,我……朕就要扛起重振河山之大業。”
這些,顏錫又怎麽會不懂……
這一年來,諸皇子為了皇位明争暗鬥,置百姓于水火而不聞不問,夏家的江山,并不太平。繼位之初,夏炎每日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廢寝忘食研究歷朝歷代的律例法度,習讀明君的治世之策,并推陳出新,制定新政。
可是……
盧丞每每相聽完,便說“此舉還需從長計議……”輔政大臣一句話,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還有……盧丞相的孫女……”
那天退朝之後,盧丞相單獨留下,本以為會有什麽機密要事,沒想到竟是盧丞相在為自己的孫女說媒。
夏炎自然是拒絕的,因為他早已心有所屬,只是這……
“顏錫……”夏炎望着桌上的硯臺出神,“你說,這消息,應該已經傳到他那了吧?”
他,指的自然是剛剛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