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雨過後,林崗村又迎來了豔陽天。
趙亭松幹完地裏的活,就打算去衛生所找林硯池。
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來,擡起手臂嗅了嗅。
回來時他已經拿帕子把身上的髒東西擦幹淨了,卻總感覺身上還有股味。
二話沒說又從缸裏舀了桶水,将自己從頭到腳澆了個幹淨。
沖完澡出來,就聽沈紅英問他:“大白天的,你洗什麽澡?。”
趙亭松回答說:“臭。”
沈紅英笑罵道:“村裏人誰不這樣,我看你就是矯情。這樣愛幹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想當初,她和趙保國議親之前,也見過幾面,那時候每次見面趙保國都把自己搗鼓得幹幹淨淨,完全是那俊後生的模樣。
沈紅英被他外表所迷,便死心塌地要嫁給他。
哪知這人婚後就懈怠,要不是沈紅英嚴加管教,還不知道得邋遢成什麽樣。
想到這些,沈紅英便忍不住想笑,這時,又聽趙亭松道:“沒有看上哪家姑娘。”
沈紅英頓住,嘴角往下拉了拉:“我當然知道。”
趙亭松看她變了臉色,抿了抿唇道:“下午沒事,我去衛生所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忙的。”
沈紅英一向不拘着他,擺擺手:“去吧,水缸裏沒多少水了,玩一會兒你就去挑兩桶水回來。”
趙亭松點點頭,當着她的面還算矜持,慢騰騰地往外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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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了彎看不見人後,他就兔子撒歡一樣跑了起來。
快到衛生所時,他又停下來,平順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後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衛生所裏除了王永年,還有個知青,兩個人面紅耳赤的不知道在争論什麽。
看見趙亭松來了,兩個人立馬停止交談,那知青有些躲閃,然後說了句:“王大夫,我改天再來找你。”
離開時,他看了趙亭松一眼,很快就挪開了目光。
趙亭松不怎麽在意,眼睛在衛生所左右環顧了一遍,就聽王永年道:“別看了,人不在這兒。”
聽到林硯池不在,趙亭松就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等他。
索性,沒讓他等太久,林硯池就來了。
上次分開時,他那念念不舍的勁,林硯池還以為他第二天就要來衛生所呢。
沒想到他倒是沉得住氣,隔了幾天才來。
趙亭松來的時候很是迫切,真看到人了,他又不敢上前。
他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之前他都不這樣的。
林硯池倒是沒察覺他那些小心思,笑眯眯地解釋道:“我剛回宿舍拿了點東西,你等很久了嗎?”
趙亭松搖了搖頭。
“沒有,我也是剛來。”
林硯池邀請他進去,王永年還在,林硯池也不可能當着他的面和趙亭松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衛生所的病人也不是天天都很多,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林硯池決定教趙亭松分辨草藥。
這樣,以後他來衛生所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本來以為這事會很有難度,沒想到趙亭松上手得還挺快。
也是這時候林硯池才知道,其實趙亭松是識字的。
林硯池驚訝道:“你原來上過學呢?”
依趙家人對趙亭松的疼愛程度,他上過學并不是什麽值得意外的事。
只是據林硯池了解,趙亭松小時候智商跟現在是天差地別,也不像一般孩子有紀律性,這樣的孩子學校一般是不會收的。
所以看到趙亭松能會認字,他才會這麽驚訝。
聽到他的問題,趙亭松低下頭,含含糊糊地回答:“嗯,上過。”
一看他這情況,林硯池就知道這裏面有內情呢。
他其實并不是個八卦的人,別人的事情他也懶得多問,不過,趙亭松在他這裏和別人不太一樣,關于他的事情,林硯池還是很感興趣的。
他正想對着趙亭松撒撒嬌,說兩句好話哄他,讓趙亭松告訴自己他怎麽識的字,卻聽一旁看病案的王永年發出一聲輕嗤。
“如果上學第一天就因為當衆尿褲子被學校勸退也算上過學的話,那他确實上過。”
趙亭松的臉瞬間變紅,擡頭看了他一眼,氣道:“要你說。”
提起這種糗事,他也是知羞的。
王永年故意氣他:“嘴長在我身上,我就要說。”
這小傻子沒禮貌,來了也不知道跟他這個長輩問好,跟他說話也不知道搭理人。
王永年愛擺譜,找到機會了,他肯定要損損趙亭松。
林硯池沒想到會這樣,一看趙亭松又羞又氣的樣,趕緊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沒事沒事,小時候尿褲子多正常啊,我像你那麽大的時候也尿過褲子呢。”
王永年瞥了他一眼,他倒是會哄人,哪個正常孩子到了那個歲數還會尿褲子。
趙亭松也知道林硯池在哄自己,不過他也不在意林硯池這話的真假。
他分得清好賴,也知道林硯池說這話是為了寬慰他的心。
王永年這讨厭的小老頭故意惹他生氣,他才不上他的當呢。
既然林硯池想知道,那他就告訴他好了。
發生那樣的事情,不管學校會不會勸退他,他都不願意去上學了。
小小年紀的他也是有自尊心的,尿褲子被那麽多小孩一起嘲笑,心裏怎麽可能不介意。
打也打了,罵了罵了,趙保國被他那倔性子弄得沒辦法,最終也沒逼着他上學,只是自己去學校領了套課本回來教他認字。
後來趙春風畢業了,教趙亭松讀書認字這事就落到他頭上。
在趙保國和趙春風的努力下,如今的趙亭松識文認字是沒有問題的。
把趙亭松一個後天有缺陷的人教導成今天這樣與常人無異的樣子,趙保國夫妻倆也不知道在背後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本來還想刺趙亭松幾句的王永年,想到那些年趙保國夫婦倆的付出,也識趣閉了嘴。
王永年對趙保國的某些做法頗有微詞,但為人父母這方面,趙保國絕對是所有人學習的榜樣。
趙亭松的寥寥數語,并不妨礙林硯池想象那些場景。
越是深入了解,越能看穿趙亭松純真如稚子般的外表下,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林硯池心口不知為何有點難受,他深吸口氣,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看着趙亭松傻裏傻氣的臉又慢慢平複下來。
幸好,經過家人的細心呵護,趙亭松的心正在被慢慢治愈。
現在的他比大多數人都要幸福。
三個人正說着話,衛生又所來了一對母子。
林硯池本想問他們需要什麽幫助,定睛一瞧,這母子倆可是他的熟人。
來人是趙松平的老婆李桂芝和他的大兒子趙剛。
林硯池想起第一次見到李桂芝時,她躺在床上,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孱弱,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沒想到才一個多月,她的氣色就好了那麽多。
“你這麽快就能下床了?”雖然是自己一手救治的病人,但林硯池仍舊被她這超出常人的恢複力驚到了。
不得不說這時候的人身體真是強健,生命力也真的很頑強。
李桂芝腼腆地笑了笑:“全都是拖您的福,我現在不僅能下地了,昨天都已經開始上工掙工分了。”
林硯池道:“你身體才剛好,還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勞累了。”
李桂芝點了點頭:“隊長知道我的情況,給我派的都是輕巧的活。”
早一天上工,就能早一天領工分,年底也能多分點糧食。
李桂芝生病這一年,家裏已經被拖垮了,現在身體好了,她如何還能繼續躺下去。
林硯池沒有再勸,當他慢慢融入到村裏時,才能明白這些人為了不餓肚子有多努力。
“保重身體,若是有哪裏不舒服,随時都可以來衛生所找我。”
李桂芝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遇到像林硯池這麽溫柔的大夫,若不是林硯池,如今的她恐怕已經被病痛帶走,和家人天人永隔了。
李桂芝手上拎着個籃子,她将籃子上覆蓋的藍色碎花布掀開,對着林硯池說道:“林知青,我們家也沒什麽好東西,唯一能拿出手的也就一點雞蛋,無論如何請您一定要收下。”
雞蛋大約有二十來個,個個都飽滿圓潤,沒有一個營養不良,蛋殼也被擦拭得十分幹淨。
看得出來,這雞蛋是李桂芝家裏千挑萬選選出來的。
這時候的人淳樸善良,得了別人的恩惠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報恩。
林硯池沒收她的診費就治好了她的病,這是天大的恩情。
林硯池笑了笑,也沒推脫不要。
治病救人不是做慈善,該收的報酬他是一定要收的。
林硯池收下雞蛋,轉而又給李桂芝開了副補氣血的藥,然後又對着趙剛招了招手。
“小剛,你過來。”
趙剛看了李桂芝一眼,大着膽子走到了林硯池跟前。
林硯池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又道:“把衣服掀起來。”
站在旁邊的趙亭松一言未發,只是冷不丁的瞧了趙剛一眼。
趙剛聽話照做,林硯池從籃子裏選出幾個雞蛋放在他懷裏。
趙剛忍不住吞咽口水,眼裏滿是對雞蛋的渴望。
就在林硯池以為他會收下時,沒想到這孩子卻搖了搖頭:“這雞蛋是我們家給你的,我不要。”
說着又要把雞蛋還給林硯池。
這時候的孩子普遍早熟,懂事得讓人心疼。
不過哄小孩這種事,林硯池可是手到擒來。
只聽他說道:“你們把雞蛋給我了,那它現在就是我的東西。我把自己的雞蛋送給你又有何不可?我跟你說,這雞蛋還有你弟弟的份,回家和弟弟一人一半,可不能一個人吃獨食。”
到底是個孩子,聽到林硯池這麽說,趙剛立場立馬就不堅定了。
他看了李桂芝一樣,沒有從她臉上得到什麽訊號,把雞蛋兜在懷裏,細心呵護着說道:“我肯定不吃獨食。”
李桂芝張了張嘴,想要阻止,看到兒子眼裏的渴望,又咬着唇将話咽了回去。
為了給她治病,家裏所有雞蛋都是攢起來換錢的,兩個孩子這一年甚至連雞蛋味都沒有聞過。
她紅着眼眶,給林硯池鞠了好幾個躬:“謝謝你,林知青,真的謝謝你。”
林硯池将她扶住:“這是我為醫者的本分,桂芝姐你就別客氣了。小剛,你媽媽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你趕緊帶她回去,讓她好好休息。”
趙剛很聽話,一手兜着雞蛋,一手挽着李桂芝,很快就離開了衛生所。
一路上他都很高興,叽叽喳喳的和李桂芝說話,卻一直沒得到李桂芝的回複。
他這才看了李桂芝一眼,卻見自己的母親早已淚流滿面。
趙剛瞬間手足無措,慌張問道:“媽媽,你怎麽哭了?是不是因為我拿了林知青的雞蛋?我現在就給他送回去,媽媽你別哭了。”
李桂芝搖了搖頭,抹掉淚水将他攬進懷裏。
“林知青既然送給你了,那你就收下。小剛,你要記住,林知青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以後你一定要保護他,幫助他,不能讓別人欺負他。”
趙剛心想,林知青那麽厲害,哪裏用得着他一個小孩保護呢?
不過,他仍然答應李桂芝:“媽媽,我都聽你的。”
等人走遠,林硯池沖着趙亭松道:“等會兒我帶幾個回知青點,其他的你帶回家去,下次我上門的時候,讓嬸子給我加餐。”
他現在還在知青點住着,吃食方面還是大家一起,這雞蛋還得拿回去給他們嘗嘗。
至于剩下的,當然是自己笑納了。
趙亭松不饞雞蛋,見林硯池要他帶回家,便道:“都給你留着,我讓我媽每天煮一個,到時候給你送過來。”
說完,他又看了王永年一眼,有點得意的說道:“都給你,一個也不給他吃。”
王永年氣笑了,當他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小屁孩一樣饞雞蛋呢。
他家裏又不是沒有,稀罕得吃他的。
趙亭松看他一臉不爽,又故意氣他:“沒雞蛋,真可憐。不過沒關系,下次你好好給人看病,說不定人家也會送你幾個。”
王永年被他氣得夠嗆,這不是變相嘲他醫術不好,都沒老鄉給他送雞蛋嗎?這小兔崽子說話可真是太讨厭了。
林硯池也覺得好笑,沒想到趙亭松還挺記仇。
王永年這張嘴平時就慣會陰陽怪氣,這次倒是在趙亭松身上吃了癟。
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知道趙亭松會認字後,林硯池繼續教他辨認草藥。
這事枯燥,但因為教他的人是林硯池,所以一切都變得有意思起來。
趙亭松得了趣,天天都往衛生所跑。
知道他在衛生所幹正事,趙保國和沈紅英也就從來沒有阻止。
趙亭松看起來傻乎乎的,學東西卻挺快,記憶力也不錯,沒兩天就把衛生所的草藥給記住了,有時還會自告奮勇的幫人抓藥。
他倒是高興了,看病的人卻膽戰心驚,就怕這傻子亂來,回家就給自己毒死了。
好在,趙亭松抓完藥,林硯池都會檢查一遍,還從來沒出過什麽錯。
也就王永年氣得吹胡子瞪眼,當着病人的面抱怨:“你搶了我赤腳大夫的的工作就算了,現在這傻子連我抓藥的工作都要搶,你們還要不要人活了?”
林硯池擠兌道:“那您可得好好提高自己的水平了,被我搶了工作不丢人,畢竟我是專業的,要是連抓藥的工作都被小滿哥搶了,那可就丢臉丢大發了。”
打嘴炮誰還不會,王永年道:“瞧把你能的,我跟你說,別高興得太早,風水輪流轉,指不定哪天我就比你行了。”
看病的人是村裏有名的大嘴,最喜歡到處說人閑話,王永年和林硯池争吵,他聽得可起勁了。
前腳剛走,後腳就把林硯池和王永年吵架的事說了出去,經過他一番添油加醋,大家認為王永年和林硯池已經水火不容了。
想想也是,本來王永年在村裏當大夫當得好好的,林硯池一來就搶了他的工作,擱誰身上都不能接受。
就王家人那小氣吧啦的樣,以後林知青可有得受了。
聽到村裏那些傳言,李建安和盧志強知道,他們的機會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