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舊傷口
葉瀾跟在後面,拼命回想覃溱曾經提過的,有關陳主任的只言片語。
覃溱很少在他面前說工作上的事情。不,不止是工作,覃溱很少對他提別的任何事情。他常常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座沉默的火山,愛着全部,又不能擁有全部。
思來想去,他只能記起覃溱說過,泌尿科主任從他未畢業時入院實習就開始帶他,一直都對他很是照顧,這兩天的假期也是他特意安排的,除此以外,什麽信息都沒了。
走在前面的覃溱突然停下來,葉瀾不留神撞在了他身上。一擡頭,看見扇緊閉的辦公室大門,覃健柏的名字還在上面沒來得及被拿掉。
覃溱握住把手轉了轉,門沒鎖,直接就開了。
覃健柏坐在電腦旁邊翻看文件,鼻梁間架了副眼鏡。他又穿回了那身白大褂,臉上全是倦色。桌上擺滿了厚厚的資料。窗簾拉着,電腦一閃一閃發出刺眼的背景光,打在他臉上,晦暗不明。
他把眼睛摘下來放在桌子上,沖二人點點頭:“來了?”
葉瀾第一次見他戴眼鏡,不知怎麽,遠遠看着覺得他一夜之間像是蒼老了許多。他知道後面的對話自己插不進,默默找了個凳子坐下來聽着。
覃溱走到桌子旁,問得直截了當:“怎麽回事?”
覃健柏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我也不在現場,當時在場的護士說犯罪嫌疑人進來的時候,先是很禮貌地問誰是陳華東,護士以為他認識陳主任,就指給他看,然後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從包裏掏出刀就直沖陳主任而去了。行兇之後犯罪嫌疑人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逃走了,他們只來得及先救治陳主任和報警。”
“他就是沖陳主任來的?為什麽?”
“有可能。但我拜托了警局的朋友查了一下,他跟陳主任并無私人恩怨。我剛才翻了翻泌尿科的病歷檔案,四年前他曾經在院裏動過一次包皮手術,這是陳主任跟他唯一的交集了。”覃健柏說着,從桌上拿起一份病歷檔案遞給他,示意他翻看,“那場手術,你還有印象吧?”
“我當然記得。”覃溱覃溱瞥了眼手術時間,把檔案資料拿在手裏,卻不急着翻看。他直直地看向覃健柏,眼神閃動,“那是我實習期操刀的第一場手術。”
“對,醫學院校的學生必須按國家規定到臨床實習一年才能畢業。你在泌尿科的時候,陳主任很欣賞你,凡是有手術都把你帶着。別的學生還在觀摩的時候,你已經可以做三助四助了。後來他找到我說,想在你畢業前,指導你主持一次一級手術。”
覃溱低頭,把病歷直接翻到最後的結論上,又确認了一遍:“那場手術很成功,患者康複的也很好。”
“手術是沒問題,但警局的人去患者家裏調查以後告訴我,患者去年結婚了,一直沒能成功懷上孩子……”覃健柏捏了捏鼻梁,“你懂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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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溱聞言不由得皺起眉頭:“太荒謬了,割包皮不會對性功能産生影響。”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患者不知道。”覃健柏的語氣滿是疲憊,勉強安撫覃溱的情緒,盡可能婉轉地解釋着,“他去男科檢查發現是原發性無精子症,他不能理解這個症狀,覺得自己好好的,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次手術的原因。”
“他以為是手術影響了他的生育能力?”
“對。”
覃溱冷哼一聲:“愚昧!”
覃健柏嘆了口氣:“現在的問題是,至少要到住院醫師級別,才可以主持一級手術。不管怎麽說,陳主任讓你上手術臺,都是違規行為。出于這個考量,雖然實際情況是你主刀,但病歷上依舊寫了陳主任的名字……”
覃溱猛地擡頭看他,眼底漆黑一片:“你想說什麽?”
“重要的不是我想說什麽,而是你想幹什麽。”
覃溱笑了:“你知道我想幹什麽?”
覃健柏雙目不錯地盯着他:“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去幫忙找犯罪嫌疑人,是不是?”
覃溱不語。
“就算你找到了,然後呢?告訴他那場手術其實是你主刀嗎?”覃健柏聲音提高,最後一句幾乎是在大吼。
“那就這樣讓陳主任幫我背黑鍋?”覃溱冷冷打斷他,“這次是醫鬧,下次呢?犯罪嫌疑人抓到了嗎?你能保證他不會再做什麽?你敢嗎?”
“院長他們還在國外,現在院裏一團糟,警方還在調查,等會兒媒體也會來,你能不能不要給我添亂了?”覃健柏無奈,“你從小就不聽話,長大了也不讓人省心。”
覃溱身形一滞,他慢慢地轉過頭去,一字一頓的問:“在你心裏,我就只會添亂?”
“我不是這個意思……”覃健柏覺得頭痛欲裂,想解釋又無從開口。他深吸一口氣,“總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就給我待在這間辦公室裏,哪兒也不要去。”
覃溱冷笑着,靠在椅子上,目光鋒利如刀,一寸寸割過去:“呵,你也只能想出這個辦法了。怎麽,又想關住我嗎?就像小時候那樣把我用鐵鏈鎖在家具上?”
葉瀾大驚失色,腦子竟無法消化他的話。
思緒被拉到很遠的過去,自己看完《美國隊長3》,大言不慚地對覃溱說:自由和幸福一樣,都是有限的。沒有不受約束的自由,也沒有與生俱來的幸福。
那時候覃溱是怎麽回答的?
“不受約束的自由……呵。”
“大概是小時候想要有人來保護自己吧。”
“有些父親,有還不如沒有。”
葉瀾所謂的自由,是指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己從來沒能替自己做決定。他從沒想到,覃溱所指的自由,竟然是更為可怖的人身自由。
空氣停滞,辦公室像個巨大的琥珀,葉瀾被巨大的壓力按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長久以來,他總是有種模糊的感覺,這對父子的糾葛宛如溫家大宅那面被爬牆虎附滿的牆壁,外表看上去,是層層疊疊的綠葉,而內裏牆面的顏色,他從來都沒能看清。
覃健柏對待韋佩瑤執着的愛情也好,小時候疏于對覃溱的照料也罷,都不是覃溱對把父子二人相提并論的闵溫韋拔刀相向的理由。
他不知道覃健柏對覃溱小時候的監禁到了什麽地步,也許是不會照顧孩子,而工作又忙,怕他亂跑只能想出把他拴在家裏的蠢辦法。
那時候的年幼少年,是什麽感受?現在的覃溱,又是用什麽心态去面對這樣的親生父親呢?
親生母親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早早就抛棄了他,而隔代的長輩,又因為家族原因不能公開相認,唯一的親人只有父親。曾經葉瀾以為覃溱對覃健柏是抗拒加傾慕,但如今,他拿不定主意,這複雜的感情裏有沒有恨。
也許覃溱對覃健柏跟他對葉瑩一樣,不敢去細想,不願意去恨。
畢竟在痛失摯愛的情況下,覃健柏強忍痛苦也沒有放棄他,後來還想過很多其他的方式彌補他。恐怕覃溱自己也很矛盾吧,所以他一直用冷漠疏離遠遠逃離,不接受覃健柏的好意,是怕對不起年幼的自己嗎?
葉瀾下意識去看覃健柏,自從覃溱說出那句話之後,他就頹唐地縮在椅子上,被高高的資料山環繞着,高大的身形一下子顯得卑微又渺小。他擡手覆蓋在眼睛上,聲音很輕,輕得如同哽咽:“犯罪嫌疑人還沒抓到……我只是不想失去我的兒子。”
覃溱也靜默下來。他的身形隐藏在資料山的陰影裏,有些看不真切。葉瀾的心裏升起如潮的恐懼感,這一瞬間,他突然害怕覃溱會就這樣消失在黑暗中。他想伸手去觸碰,可他什麽也不敢做,只能眼睜睜看着,無形的利刃被一次次揮動,每一下都是痛徹心扉的骨肉相殘。
許久,他聽見覃溱低聲說:“你早就失去了。”
“你果然還是恨我……那麽多年了,你從來都沒有提起這件事……我以為你早忘了……那時候我……剛失去你母親,有個重症患者的病情又不穩定……我确實沒心思好好照顧你……我以為你反正還小,根本不記事,只要把你喂飽了就行,等你長大了再……”覃健柏話音顫抖,說不下去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都記得。”覃溱側過臉,聽不出話裏的感情,“我那時候還不會說話,哭鬧你從來都不會多看我一眼,我後來每次回想,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你養的一條狗。我不提,只是因為我覺得沒必要。”
覃健柏抖了抖,縮成一個佝偻的姿勢,讓葉瀾有些于心不忍。
他曾經問過覃溱,為什麽不肯原諒親生父親,覃溱說沒有不原諒,只是還沒想好,要不要原諒。他還說,每次想起小時候,就會特別恨覃健柏。
他問覃溱要不要去外科,覃溱回答他會考慮的。他所說的考慮,也許不僅僅指去外科,更應該是指修複和覃健柏的關系。
他那時天真地以為覃溱會努力修複父子關系,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過去的舊傷口終究會愈合。
可是現在,覃溱打算讓先前的努力都白費,再一次回到原點嗎?
巨大的恐懼襲來,擊沉了一切希望。葉瀾的目光在父子二人身上輪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覃溱側着頭,一副不屑的樣子,他的角度,剛好能看見覃健柏的表情。他一語不發,像是在……等待着什麽。
不,不對。覃溱覺得沒必要提起的事情,卻在此刻提了。他把深藏二十幾年的傷口挖出來給覃健柏看,并不是要讓他愧疚——因為他覺得這樣做沒必要。
不打算和好,當然沒必要提起。
那麽他現在提起這麽多年記恨覃健柏的原因,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想讓傷口得到治療。這傷口太深,已經無法自愈,藏得越久只會潰爛得越大,而想給傷口上藥,首先必須把傷口袒露出來。覃溱這麽做了,他在等覃健柏開藥。
無邊的恐懼背後深藏着微弱的希望,葉瀾緊緊地抓住這星星點點的閃光,搶在傷口惡化前脫口而出:“等等!”
兩人一起回頭看他。
“我覺得吧……伯父你應該選擇相信覃溱,他需要自由——各種意義上的。”葉瀾按耐着焦急的情緒,祈禱覃溱多點耐心,搜腸刮肚地組織語言,“我理解你的關心,但他不是做事沒分寸的人,肯定不會貿然去找嫌疑犯的,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葉瀾想起自己靠在門口偷聽葉瑩和韋佩瑤的對話,這麽多年,他糾結的不過是葉瑩親口承認她愛他,他是她心裏最重要的人。而葉瑩,也許是被長久的疏離所吓退,又或許是害怕說了自己也不相信,從不敢開口直白地表達感情。
聽到葉瑩傾吐心聲,他一下子覺得心頭的陰霾散了。他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早點發現,白白浪費了許多時光,他可以比過去做得更好。
“隔絕無法解決任何事情,親情也是。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盡快抓住嫌犯,伯父應付媒體的同時,覃溱可以去幫忙尋找線索啊。這種時候,大家才更應該團結起來嘛!我們先把嫌犯抓起來,讓他不能再傷害到任何人,然後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等這事了解之後再說。”葉瀾一口氣說完,見對面兩人都沒什麽反應,緊張地問,“那個……我、我說錯了嗎?”
覃健柏抹了一把臉,站起身拍了拍褶皺的白大褂,又恢複成那個穩住大局的覃院長:“你說得對……不應該現在說這些的,當務之急是早日将兇手繩之以法。時間不早了,我要準備一下接待媒體。”經過覃溱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輕聲說:“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這次我不會再阻攔你了。”
覃溱睨着他,口氣依舊不依不饒,卻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你不是都滾回溫家了嗎?還來管我們醫院的破事?”
覃健柏握住門把手,回過頭,話語裏隐隐帶了點笑意:“因為我知道有人需要我。”
覃溱立即轉開頭,避開他的視線,嘟囔了一句:“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