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數日之後,太後秦氏終于在韓玹和秦柏的陪伴之下回了侯府。
涼風蕭瑟,院中幾片落葉随風翻轉,浮浮沉沉飄向角落裏去。曾經,這個侯府高門闊院、氣派非凡,當初秦姮文和大長公主在時,幾多歡聲笑語,幾多富貴奢靡……卻也最終,零落到了如此冷清的地步。
秦氏步入院中,雙眸中不由染上霜華。
秦翊川的身子骨到底下得狠了,骨瘦如柴,吐氣渾濁。就連韓玹看着,也不敢相信這曾是當年在暴風雨中打着赤膊把秦柏背出來的男人,那時候,他是秦柏眼中的天。
“太,太後……”看到秦氏進屋,秦翊川忙要起身,秦柏見狀便親自上前扶他。
秦氏站在屋中,呆呆望着自己的兄長,眸中終于湧滿淚水,忙幾步上前扶住秦翊川的手:“兄長,你躺着便是。”
“都大人了,哭什麽……”秦翊川的嘴角艱難的挑了起來。
秦柏眼眶一酸,暗暗背過頭去。
秦氏深深吸口氣,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道:“我沒哭……見到兄長,我,高興。”
秦氏親自扶着秦翊川,安頓他墊了個枕頭躺下,眸中又要湧出淚來,只久久沒有開口。秦翊川笑道:“太後,自小倔強……如今倒,學會哭鼻子了。”
“兄長。”秦氏一再調整,終于緩過口氣,道,“兄長覺得如何?”
“挺,挺好。”秦翊川道,“終于,也熬到了享清福的日子,此生無憾了。”
秦柏眼圈一紅,嘴唇抖了抖,又扭開了頭去,秦翊川又道:“看着太後,好好的,我也……放心了,你莫要難過,兄長心裏,高興。”
“嗯。”秦氏重重點頭。
秦翊川拉住兒子的手,視線越過秦氏望向韓玹,笑道:“皇上。”
韓玹走過來,握住秦翊川的另一只手:“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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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與小柏……自小親厚,他日,不論如何……還望,念及當初……情意。”
韓玹擡起頭,伸手替秦柏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淚珠,認真道:“舅父,走到今日,我韓玹的親人已只剩這屋中三個,我們骨血至親,血脈相連,你們,都是我活下來的信念。”韓玹緩緩跪于病榻前,一字一句道,“舅父,我請求你把小柏交給我,與我相伴餘生。”
秦翊川沉默良久,默默将他二人的手交疊于胸前,低聲道:“你們去吧……我同,太後說說話。”
二人來在廊下,各自心中難過,默不作聲。
終還是秦柏打破沉寂,低聲叫道:“表哥。”
韓玹長嘆一口氣,沉聲道:“這真是……往死裏逼舅父呢。”
“表哥。”秦柏握住他微微顫栗的指尖,伸手撫上他幹裂的嘴唇:“表哥,不管代價多麽大,你還能好好的,已經夠了,我們能有今日,父親……也高興的。”
韓玹扭頭看他,伸出胳膊将人緩緩攬入懷中。
……
昭芫公主之事自從傳到韓昱和韓青鴻耳中,十五王爺倒也罷了,那韓昱不過兩日竟是自盡身亡。韓玹剛剛注意了那個甘露兩日,此時又有些摸不着頭腦了。這姐弟兩個,自小關系本就平平,你來我往勾心鬥角的時候韓玹也幾番見過,如今為了一個孩子,韓昱至于麽?
一切都斷了頭緒,公主府裏查抄的結果也不盡人意,韓玹只得将人丢給了宗正去定罪,宗正冥思苦想,知道韓玹必不肯留她性命,可這公主行事雖然毒辣,卻又同那早已過世的武狀元無關、更不能連累皇家,實在糾結難決,最後終是又把這燙手的山芋踢給了韓玹。
據說昭芫公主一直鬥氣淩然,口口聲聲喊着她雖然輸了,但她不服。
拿着宗正的呈詞,秦柏也覺好笑不已,只得安慰韓玹道:“當為表哥的國庫充糧了,名冊雖然沒有,公主府和醉月樓抄檢到的賬冊資財,倒是比我想象的還豐厚。”
韓玹懶懶笑道:“到如今,兄弟姐妹都死在我手裏,表哥也成孤家寡人了……有些事情,實乃天意。”
“表哥。”
韓玹道:“我倒不怕背負罵名,不過是感嘆罷了,這七八年來,皇宮中風雲詭谲,至此也終于落下了帷幕……蔡平,十五叔那裏你照應一二,他性情本就灑脫,若能看得開,終老此生也罷了。”
蔡平道:“奴婢這便吩咐下去,一應所用都要齊備,不得苛責。”
“嗯,這宮裏頭都是些捧高踩低之人,偶爾你也使人過去看看。”韓玹道。
“是。”
“十五叔,眼下如何?”
蔡平笑道:“陛下知他,倒是吃得好睡得好,萬事不經心。”
秦柏道:“表哥仁義,說起來,十五王爺也不過是身不由己,做了別人的替罪羊罷了。”
韓玹嘆道:“在這宮中,大家都身不由己,雖然個個生來富貴,可命數都不好,幾個姐姐妹妹遠嫁異國他鄉,便是剩下表哥,這輩子也注定勞心的命,輸了如何,贏了又能如何?昭芫公主真是鬼迷心竅,一個姑娘家,怎麽生來這般貪欲權勢?”
“不是說當年那個國師在時,給昭芫公主批過命麽?命主孤獨,卻能成就常人之不能。”秦柏道。
韓玹沉吟片刻,忽道:“蔡平,宣宗正和蘭臺令史來見。”
秦柏驚道:“表哥,令史記撰史實,幹預不得。”
韓玹笑了起來,道:“我沒想要幹預,表哥敢作敢當,問心無愧,也不怕他記。”
一時二人來到未央宮,韓玹方親自給昭芫定了罪名,道:“昭芫公主戕害叔伯、殺父弑兄、謀逆逼宮,廢宗籍、貶為庶人、處于絞刑,公主府上下人等皆死罪,男子斬首、女子賜死。十五王叔原是受人構陷,釋了吧。”
衆人皆是一驚,須眉皆白的宗正顫巍巍道:“陛下,十五爺……乃先帝定罪。”
“皇祖父在時,對十五王叔本就甚是寵愛,父王叔伯皆不如他,此案既已大白,當給十五王叔一個公道。令史當如實記錄,以戒後人。”韓玹的手指細細摩挲着茶盅,緩緩道,“昭芫公主自小聰慧非常,五歲知五經,七歲能詩文,皇祖父視若掌上明珠,可嘆心術不正、禍患成災……是以為人者,當知有可為,有不可為。”
蘭臺令史把韓玹的感慨也字字句句記下,二人這才領旨告退。
韓玹道:“小柏,我們去看看昭芫姐姐。”
昭芫關押在宗府大牢之中,兩人到時她竟然在睡覺,還是典獄守衛開鎖鏈的聲音驚醒了,韓玹忍不住笑了:“姐姐竟然還睡得着。”
昭芫公主一身囚衣,發絲淩亂不堪,臉上也髒亂得很,只隐約看得出容貌,實在有些悲涼之意。韓玹走近之後方發現,這昭芫公主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發間竟多現銀絲。
昭芫公主大概也沒想到這兩人來看自己,甚是吃驚,忙起身道:“竟是你,這個時候來看我,見此悲慘之象你可滿意了?”
說着又打了個哈欠,道,“已不知有多久沒睡過了,剛剛得了信兒你要殺我,也終于能安心睡一覺了,看也看過了,若是無事恕昭芫不送。”
韓玹笑道:“姐姐把我看得也太不堪了,你這悲慘之象,便是不來我也想得到,此時過來,不過是想送你一程罷了。”
“你能有這好心?”
“畢竟你我一起長大,這麽多年了。”韓玹道,“姐姐可還記得,當年北山狩獵,皇祖父還曾起意給你和小柏指婚,你倆坐在一起談笑風生,朕看在眼裏只覺羨煞旁人,那時姐姐多風光?”
昭芫公主視線拉遠,似也想到了年少時節,良久方回神道:“有這事麽?我倒不大記得了,若說小柏同小玹關系好,那倒是真的。”
韓玹笑笑:“外祖母壽辰時,公侯府的小姐們比才情,都以學姐姐為榮,說起來姐姐也曾風靡京城,不知多少諸侯公子傾情。”
昭芫公主笑道:“一枕黃粱罷了。”
“是啊。”韓玹道,“可嘆這黃粱一夢之中,多少人枉送了性命。”
昭芫公主:“……”
“這些日子裏姐姐在此靜坐,神思輾轉間可有惋惜過,那些曾經在你指間抹開的血淋淋的過往……那些曾經鮮活的性命?”
昭芫公主仰靠在牆壁上,視線放空望向那方寸間透出去的天空,緩緩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要得到的多,自然更要做的多。”
韓玹笑笑:“你想要得到什麽?要這個血淋淋的未央宮?要這個千瘡百孔的天下?!”
昭芫公主回過頭:“你可以,為什麽我不可以?!”
韓玹靜靜的看着她,良久,嘆道:“只怕就算你真的擁有了,也如坐針氈。”
昭芫公主笑道:“誰也別說誰,今日站在這裏的是你,我只是輸了。”
韓玹搖搖頭,涼聲道:“不,我只是要來告訴你,即便你贏了,可又有誰同你共賀呢?韓昱死了,緋衣死了,蘇良也死了……然而換過來,即便我輸了,小柏是皇祖父親封的中郎将,蕭沉衍是這皇宮的京衛司,還有亞父,還守着這京畿重地,掌着這長安城的命脈。昭芫姐姐,你真的,不曾為你身邊的人,掉過一滴淚麽?”
昭芫怔怔的望向了窗外,終是再沒說話。
韓玹和秦柏對視一眼,轉身離開了……
震驚朝野的血洗皇宮案終于落幕,最終獲罪的卻是一女子,昭芫公主籌謀數十年,三位王爺兩個皇孫皆陷于她手,韓氏皇室幾乎斷了血統,的确讓人驚心。
韓玹将此皇室秘辛彰顯于世,也為警醒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