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直到大長公主下葬,寧遠侯秦翊川終是沒能回到京都送母親最後一程,侯府裏少了大長公主,走了秦姮文,侯爺夫人又卧病不起,不過一個冬天過去,諾大個侯府竟是再沒了以往的笑語歡顏,與當日初上京都時的富貴豪闊已是大相徑庭。
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皇帝臨朝,果然下了一道讓人都不曾想到的聖旨,念皇七子韓青澤多年替皇帝理政有功,北關和親又與紮那王協定終生互不侵犯的合約,功在社稷,封為淮南王,鎮守揚州,命擇日啓程攜家眷南下。
只是,讓韓玹兄弟都措手不及的是,皇帝聖旨上又提到,他自小将韓玠兄弟帶在身邊親自教導長大,想到日後與兒孫遠隔萬水千山聚少離多,心下不忍,決定留下韓玠在京,以慰皇帝眷念之情。
這個變化讓人始料不及,韓玹和韓玠也都有些傻了。
這夜,韓玹拉着秦柏在王府後面花園的那座小亭子上坐到天亮,一個人喝了兩壇子悶酒,難得秦柏沒有勸他,任憑他借酒澆愁。
寒風刺骨,天色黑漆漆無一絲光明,濃稠的黑暗壓抑得讓人揪心。韓玹半仰在屋頂上,看着這天色兀自道:“怪冷的,又要下雪了啊……”
“春天總能來的,玹表哥不是早就不怕冷了麽?”秦柏淡淡道。
韓玹笑了起來:“小柏,皇祖父也明白,我們府上若是沒有了兄長,就散了。”
秦柏道:“所以,皇上雖然把你自小帶到大,卻不懂你,玹表哥,日後……你自己要多保重,也要,照顧好姑母。”
韓玹滿口酒氣,長長吐了一口:“這些道別的話,還是留到你送我離京時再說吧。”
“嗯,不過此事定非皇上的主意,只怕是有人從中作梗。”秦柏道,“玹表哥,這半年來太不平靜,你們要當心。”
韓玹沉吟片刻,笑道:“我知道,只沒想到有些人這麽沉不住氣……天快亮了,你回吧……今日,表哥有件大事要做。”
秦柏扶住韓玹寬闊的肩背,感覺到他的身子竟在微微發抖,低聲道:“玹表哥,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歇着。”
韓玹道:“聽話,表哥何曾醉過,你回去照顧舅母吧,我沒事。”
韓玹随手将兩個空酒壇子抛下去,當啷啷一陣亂響便不見了蹤跡,他伸手攬住秦柏的腰一個旋身,二人已穩穩落在了地上,果然不顯絲毫搖擺。秦柏擡頭看他微顯發紅的雙眸,蹙眉道:“玹表哥,你也聽我一次,有什麽事,等睡起來了再做不遲。”
韓玹怔怔的看着秦柏,夜色中幾乎看不分明他的神色,随手将他被一夜寒露打濕的發絲捋順,這才注意到小家夥竟然唇色發白,已是凍慘了,不覺心疼道:“好吧好吧,就依你,不過……你陪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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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柏沉吟片刻,點頭道:“我扶你回去。”
回到屋中,韓玹命人把炭火生起來,比平日裏多放了一倍的量,這才摟着秦柏和衣睡下,只嘆這一下玩兒得大了,可別把人給凍病了。
兩人一覺睡了個天昏地暗,韓玹醒來時,秦柏還睡得死沉,整個人緊緊摟着他,縮成一團窩在他懷裏,眉頭微微蹙着,像有百般愁緒。
韓玹命伺候的丫頭近前,取了筆墨寫道:請蕭沉衍晚膳後來府上一敘。
丫頭點點頭,拿了條子出去,韓玹想起身小解,然而裏衣被秦柏壓在身下,又怕動作起來把人驚醒,只得慢慢把衣裳整個兒脫下,單披了外袍下榻,完事兒之後才又回來陪着他再睡。
直到午膳時韓玠使人來叫,兩人這才起身梳洗收拾,往王妃屋中來。
四人安安靜靜用過午膳,陪着七王妃說了會子話,看天色将晚便命人送了秦柏離開,韓玹這才請了韓玠到自己屋中。
韓玠一進屋,差點被炭火烤死,吓一大跳:“你倆瘋了麽,弄這麽熱小心出去驚了風。”
韓玹大笑,道:“小柏怕冷,我剛剛給他加了好幾身衣裳,不要緊。”一邊說着,自然命人把炭火撤去一些,只像以往的量便罷。
“叫我來何事?”韓玠懶得理會他二人之事,只問道。
韓玹正要開口,蕭沉衍竟已到了,尚未進屋就揚聲道:“使人請我,怎不來接?”
韓玹大笑,忙接到門外,與蕭沉衍見禮,這才迎到屋中,自是命人煮了茶好生招待,道:“曾經,我聽蕭兄偶然提過一次,說你的師叔極善藥理,可用針灸之術将血脈凝固,直至筋脈廢死,對吧?”
“這般久了,你還記得?”蕭沉衍詫道。
韓玠聽了韓玹的話,卻是蹙起了眉頭,沉聲道:“小玹,你想做什麽?!”
韓玹翹起右手小指,自己認真端詳半晌,喃喃道:“如今我與兄長的不同,便是這裏了,如果蕭兄的師叔願意幫忙,那麽,大哥當以韓玹的身份離開京都……”
“胡鬧!”韓玠臉色大變,壓低聲音道,“你這是找死!”
“我自信,不會有人發現的。”韓玹認真道。
“不行,想都別想!”韓玠憤憤起身。
韓玹跟着起身,一把拽住兄長,低聲道:“兄長,你冷靜點!難道大哥就沒有想過,皇祖父突然要把你留在京都有些奇怪嗎?我相信這件事情必是有人從中作梗,大家都知道,我們府裏若是沒有了大哥,必将不堪一擊。”
韓玠回過頭,冷冷打量着韓玹,道:“別用這種話哄我。”
“別吵架,好好說話。”蕭沉衍也站了起來,此時方明白了韓玹的用意,道,“此事可行,師叔,世外之人,不會暴露。”
韓玠目光沉沉盯着韓玹,冷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如今留在長安,不論對誰來說都是龍潭虎穴,一旦揚州出事,便只有一死。小玹,這件事情不要再提,絕不可能!”
韓玠甩開韓玹,自顧離去,竟是再不同他多說一字。
韓玹長嘆口氣,回頭看蕭沉衍漆黑的眸沉沉望着自己,苦笑道:“我就知道沒法同他商量,根本不等我把話說完。”
蕭沉衍嘆道:“與你,為兄弟,死而無憾。”
韓玹笑了出來,眼眶竟有些發熱,道:“我知道,大哥心裏肯定就是這麽想的,所以你倆呀……”
蕭沉衍神色一滞,詫道:“不然呢?”
“坐。”韓玹擺擺手,穩了情緒,兩人再次坐下,這才道:“若真是要作死,我又何苦多此一舉,若我真有個好歹,豈不是置大哥以不孝,讓他如何再面對父王母妃?蕭兄,我不是要替他死,而是替他活。”
“怎麽講?”蕭沉衍的神色這才緩過來一些,道,“你說,我幫你。”
韓玹笑道:“我和大哥的性情你最懂,我問你,如果……我是說假如,日後我在揚州出了事,以大哥那不知變通的脾性,在這裏可有辦法逃過一劫?”
蕭沉衍沉吟良久,搖頭道:“難說。”
“換做我呢?”
蕭沉衍一怔,眸中明顯有了光澤:“你是說……”
“對。”韓玹道,“南下揚州,所有事情都要從頭開始,步步為營,那些我并不擅長,那兩個府裏也都明白,所以才要大哥留在京都。但那些都是大哥一直在做的事情,只有他到了揚州放手去做,才能保我在京中安枕無憂。而将來一旦兵戎相見——其實我知道這種事情一定會發生——從京中出逃南下,我一定比大哥做得更好。”
蕭沉衍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攥起了拳頭。
韓玹起身走到門口,外面果然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天地蒼茫茫一色,暗沉沉使人壓抑。韓玹的眉頭微微蹙着,低聲道:“我知道,蕭兄與大哥乃生死至交,所以我不會騙你,我要做的是全局而非死局,你要幫我。”
“他一定,會怪我……”蕭沉衍道。
“我知道讓你來做這個決定,太殘忍。”韓玹道,“沉衍,如今我們府上已經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只有保住大哥,才有可能起死回生。”
“可你,是他弟弟……”蕭沉衍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有血跡慢慢溢出來……
韓玹回身來伸出手,緊緊握住蕭沉衍的拳頭,目光堅定道:“如果大哥好好的,我就能平安無事,何況這裏還有你和小柏。蕭兄,即使注定了……我和大哥只能留一個,那個人也必須是他,只有他活着,七王府才有走下去的可能。蕭兄,我把我們七王府的明天,托付于你了。”
蕭沉衍的手指顫抖了下:“二公子。”
“我相信你。”韓玹笑道。
蕭沉衍深吸口氣,定定看着韓玹,半晌,突然轉身走了出去。
韓玹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院外,良久,方嘆口氣回了屋。
……
有些時候,不是所有要做的事情都是想做才會去做,有些路如果注定要走,韓玹也早已做好了準備。在他與兄長差點死在栖霞殿的那一次事後,他便明白了過來,他的人生注定是為了享受富貴而來,享得起富貴,自然也受得起悲涼,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