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丹陽,七峰山。
中秋剛過,傾盆暴雨已整整下了三日,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下已是傍晚,天色暗沉沉壓下來,遮天蔽日。放眼望去,有限的視野內只有驟急的雨幕,天地被連成一個壓抑的黑洞。
韓玹身着一身重铠,坐在中軍帳望着外面,雙眉緊緊鎖着,英俊的臉上現出一絲焦灼與不安。他站起身,邁開長腿在帳中踱來踱去,終于走出帳外,大聲問門口的衛兵道:“上山的路看得如何,派去的人還沒回來麽?”
“報公子!沒回來!這雨一下半個多月,前幾日少爺回去時就極難走了,泥濘、塌方……多處都過不去,如今只會更不好!”衛兵在雨中大喊道。
韓玹無奈嘆口氣,又道:“秦将軍明日午時才能回來,天亮後再去查探一次這邊的路。”
“是!玹公子!”衛兵應道。
韓玹返回帳中,披了一件遮雨的紅大氅兜頭蓋住,繼而闊步沖入雨中……
“玹公子!你不能出去!”衛兵眼明腿快,迅速往前跨一步攔住了去路。
韓玹看着這個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少年,眼前這張嚴謹固執的臉讓他恨得牙癢癢,真想一腳把人踹開。這小子仗着自己貼身護衛的職責,一下午堵他五次了,一步不讓他踏出帳外。不論他說什麽,衛兵永遠只有一句話:“将軍讓玹公子在帳中坐鎮!”
韓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讓開!”
年輕的衛兵毫不退怯,雙眼直勾勾盯着韓玹腳下,面無表情。
“滾!”韓玹怒吼道,“秦柏兩個時辰前就該到了!你懂不懂老子在說什麽!讓開!”
衛兵依然不動,白皙的臉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有些蒼白,連薄唇都失了血色。
韓玹拿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心底的暴躁被完全激了出來:“再不滾我動手了!”
衛兵一聲不吭,任憑雨水灌得滿臉滿身,兀自在雨中立成了石像。
韓玹提起一口氣,猛地一拳砸到衛兵臉上:“去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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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骼斷裂的悶響被嘩嘩的雨水沖斷,衛兵悶哼一聲,“嗵”地撲倒在一旁的泥濘中。韓玹低下頭,看着衛兵嘴角的血水被大雨沖入泥土中,他眯眸沉吟,繼而拔腿沖入了雨幕。
衛兵從地上爬起來,修長的手指順着嘴角抹一把血,撒腿追向韓玹離去的方向……
這個兵營的主帥是揚州牧,寧遠侯秦翊川,正是韓玹的舅父,韓玹口中所說的秦柏,便是秦翊川唯一的兒子,如今年僅15歲。他二人這次跟随秦翊川進山練兵,恰趕上三日前中秋節,秦柏便一人回了趟城,二人約好了今日趕回來。
若不是這些天陰雨不斷,中秋節韓玹也會随秦柏一起回一趟秦府的,那日秦翊川又要進山練兵,韓玹便聽了兩人建議留在帳中接應。只不過此時此刻,看着這風雷大作天地颠倒的天氣,韓玹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他應該跟秦柏一起下山的!
韓玹在泥濘中跌跌撞撞下山,滾得滿身滿臉的泥,然後他站住腳回頭,看到年輕的衛兵遠遠追了來,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來做什麽?滾回去!擅離職守軍法處置!”韓玹大吼道。
衛兵停下腳抹一把臉上的水,擡頭看了韓玹一眼,一鼓作氣跑到了跟前,認真道:“将軍命令我,不得離開玹公子超過百米。”
韓玹:“……”
衛兵說罷自顧往前走去。
韓玹挑眉看向衛兵略顯單薄的背影,勾唇笑了笑,也跟了上去。這小子看上去跟秦柏差不多大年紀,連個頭也差不多,長得又白白淨淨的,跟其他五大三粗的兵将們比起來簡直就像個女人,舅父怎麽給他安排了這麽個小家夥?剛剛他都以為把這孩子顴骨給揍斷了。韓玹嗤笑道:“兄弟,你不抓我回去?!”
衛兵頭也不回的道:“不敢!”
韓玹大笑起來。
兩人一路在風雨中艱難前行,明明是秋日,卻越來越冷,簡直寒意刺骨。韓玹搓搓手,對這個倔得要死的衛兵來了興致,随口問道:“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宋玉。”衛兵道。
韓玹聽了這個名字,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戲谑道:“吆喝——好名字。”
“你冷不冷!娘的這鬼天氣,老子快凍死了!”
宋玉回頭瞥一眼韓玹,自上而下掃視他挺拔的身材,滿目嘲諷。雖然他什麽都沒說,韓玹愣是從他眼中看到了鄙夷,自覺閉了嘴。
宋玉走了幾步才淡淡道:“身為軍士,流血流汗乃家常便飯,如今不過淋個雨而已。”
韓玹:“……”
X的,這臭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怎麽這麽嘴欠!韓玹決定再不搭理他,省得自讨沒趣。
然而沒過多久,韓玹又憋不住了。
“宋玉,你是舅父身邊的護衛麽?多大了!”
“十六。”
韓玹笑道:“比我還小一歲,看你瘦瘦小小的,能做什麽!”
宋玉擡起頭,冷冷看了他一眼。當兵的性情都較直爽,不慣玩鬧,韓玹瞬間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過了,讪讪的扭開頭去。
二人繞過兩個山角,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下山的路更加陡峭,也更泥濘不堪,二人幾乎寸步難行,韓玹累得大口喘息,被澆了一嘴鹹澀的雨水。
有什麽不屬于自然的聲音透過雨簾遙遙傳來,韓玹立住腳,耳朵動了動,雙眸瞬間變亮:“宋玉,你聽到了麽!”
“什麽!”宋玉茫然的回過頭,臉色蒼白,就像黑夜裏的豔鬼。
“他們就在……”
宋玉的眼尾突然上挑,眉頭跟着蹙了起來,打斷道:“我聽到了,公子!他們來了!”
“是的,快!”韓玹大聲道。
二人穿越坎坷泥濘暴風疾雨一路向下,連滾帶爬的狂奔而去,然而沖到近前,韓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來。那裏半個山頭坍塌下來,黑乎乎的人影繞着泥濘晃來晃去。
出事了!
一股涼意自腳底湧起,直沖頭皮,韓玹渾身的汗毛眼瞬間張了開。
“誰在那裏?少爺!林将軍……”宋玉遠遠叫道。
“誰!!”
低沉的男聲遠遠傳來,韓玹聽出正是舅父的副将林恪。
“林将軍,出了什麽事?秦柏在哪裏!!!”韓玹拖着沒入半膝的泥漿,艱難靠近,然而越靠近,他的心卻越涼。五六個人在坍塌的山道上搬動着山石,個個疲累不堪,甚至有人一瘸一拐的挪動着……沒有秦柏。
“玹公子,快離開這裏,危險!”林恪大叫道。
韓玹充耳不聞,一個個扒拉開那幾個兵士,果然沒有秦柏!韓玹的腦子轟的炸了開,幾步沖到最前面,“秦柏!秦柏!你他娘的在哪兒!”
“玹表哥,別叫……我沒事。”秦柏稚嫩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冰冷,和一絲顫栗。
韓玹頭皮發麻,心髒抖了抖。
他俯下身,摸了滿手泥,向秦柏發出聲音的地方艱難的挪了過去。
一道閃電突兀的劃破夜空,韓玹心頭一動,猛地擡起頭,與兩米外早已變成泥人的秦柏對上了目光。秦柏英俊的臉被大雨沖刷得蒼白而清冷,雙唇也已凍得青紫,只一雙眼睛依舊如若炫着星辰,明亮而幹淨。他脖頸處一片猩紅,被大雨沖散,一道道流向胸膛和肩背,入目猙獰。
韓玹踉跄兩步撲過去,秦柏伸出手,二人緊緊握在一起,那雙手早已冰冷得失了溫度,秦柏的嘴唇在微微打着顫,他艱難笑道:“我沒事,只是被夾住了,玹表哥你……快離開這裏……”
韓玹雙手無意識的顫栗着,嘴唇哆嗦。
閃電過去,眼前再次沒入了沉沉黑暗中……
“啊——”韓玹失控的大吼一聲,手指握得秦柏骨節生疼,“到底什麽時候出的事!為什麽沒有人上山通報!其他人都他媽去了哪裏!”
“玹表哥,你冷靜點!”秦柏提起氣,緊緊回握住韓玹的手,一把将他拽到面前,緊緊抱在一起,“玹表哥!沒事!!!”
秦柏微涼的鼻息在韓玹耳鬓掃過,韓玹的心終于冷靜下來,暴躁的情緒也消散了不少,他收緊手臂,把秦柏單薄的肩背緊緊攬住:“到底怎麽搞的,傷到了哪裏?!”
“轟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在二人頭頂彙聚,“轟”的一聲劇烈炸開,地動山搖!韓玹只覺耳膜被震得生疼,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的大地陣陣顫抖!
兩人擡起頭,鼻梁幾乎蹭在一起,閃電再次劃過長空,悶雷滾滾,他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震驚與恐懼……
韓玹一把抱住秦柏的腰身,聲音在暗夜中顫栗:“哪裏卡住了!來!表哥扶你出來!”
秦柏靜靜盯着韓玹的眼睛看。
“小柏!”韓玹道。
秦柏點點頭,緊緊抱住韓玹的胳膊,這個時候他埋在泥濘中的身體早已麻木,到底卡在哪裏連他自己都不大清楚了。只不過此時此刻看到韓玹心痛的目光,他又一次燃起了強烈的求生欲望……
韓玹拖着秦柏的身體,将他一點點挪到小路的裏面,也到了塌方的邊緣,兩人都舒出了一口。韓玹道:“這裏安全很多,小柏別怕,表哥一定把你挖出來。”
秦柏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又一聲炸雷“轟隆隆”響徹,二人感覺連腳下的大地都晃動起來,搖搖蕩蕩!
秦柏回頭往山上看了一眼,明亮的瞳孔中映出一座黑沉沉的山巒,搖搖欲墜!“玹表哥!你走,離開這裏!”秦柏一把蠻力将韓玹猛地推開,沉聲大喊,“宋玉——”
好容易摸到跟前的宋玉一把接住韓玹跌過來的身體,單手抓住他胳膊窩處,一聲爆呵來了一個勇猛無比的過肩摔:“得罪了!”
韓玹只覺“嗡”的一聲耳鳴,身體被宋玉炮彈般丢了出去,甩在了數十米外的山路上,一陣眼花耳鳴……
“X的!臭小子你找死!”韓玹艱難撐起身體,吐了一口嘴中的腥鹹。
沉悶的轟隆聲在身後扯開,韓玹回過頭,眼睜睜看着泥石流自山頂傾瀉而下,天崩地裂般,将這條窄小的山路轟然淹沒,沖向黑沉沉的崖底……
“不!不——”絕望的喊聲響徹山谷,被暴風驟雨無情的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