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元元年,九月初五,大辰京都長安淪陷在傾盆暴雨之中,風雷大作,烏雲罩頂。
城南五裏的官道上,一匹駿馬在暴風雨中艱難馳騁,馬蹄聲急促而沉重,俨然是一路奔波而來,早已疲累不堪。
馬背上的男子銀铠銀甲,面貌英挺俊朗,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年紀,魁偉精壯。男子懷裏緊緊摟着一位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小少年,少年的臉色在風雨中透露出了不大正常的潮紅,顯是被一路奔波所累。
這男人不是別個,正是大辰京衛司長史姜長辛姜大人,而他懷中的少年,卻是當今七皇子的大公子,名喚韓玠。二人一路回京被風雨所襲,韓玠年少體弱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大公子,再堅持一下,我們到前方歇息。”姜長辛大聲道。
韓玠低聲應道:“好”。
繼而,姜長辛一拉馬缰,駿馬沖出官道,沖向斜坡上的山路而去。
繞過山頭,向下俯沖半裏不到,竟有個破敗的院落,看起來像是多年無人居住的樣子,不過遮風避雨卻是足夠了。
姜長辛一手牽着馬,一手拉着韓玠進入院中,很快便利落的生了一個火堆起來。他随意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除下铠甲把貼身的裏衣小心脫下來,單膝跪地伏于韓玠面前,一件一件除去他身上的衣物,最後把唯一幹爽的裏衣給他套在了身上。
“大公子,風雨太急天色又近晩,便是趕得回城只怕也落鑰了,為今之計不若在此湊合一夜,待明日清晨大雨停了,再趕路進城。”姜長辛道,“你的衣物不經雨淋皆已濕透,先穿我的暖和一下,待烤幹了再換上。”
韓玠看着男人在火堆前熏烤自己的衣物,卻是只靜靜立于一旁,見跟他說話便抿唇笑了下,緩聲道:“全以亞父主張。”
姜長辛把韓玠的衣物盡數放在支架上烤,再拿過一個小包裹層層拆了開來,然而兩人看到裏面濕乎乎的一團,卻是傻了眼。韓玠微微皺起眉頭,無力道:“吃食都壞掉了。”
“是啊,壞掉了。”姜長辛看他一眼,朗聲笑了起來。
二人話頭剛起,卻見雨中又沖了兩人進來,卻是兩個四五十歲的農人模樣,看起來像是夫妻,也因大雨被逼了進院。
姜長辛的眸色瞬間變得深沉,直起身看着兩農人狼狽闖入大堂,迅速往前一步立于進屋的廊柱旁,阻住了二人進屋的腳步。然而他卻并未開口說什麽,只不動聲色的看二人動作,防備之狀盡顯。
那男人抖抖索索整理着打滿補丁的衣衫,擡頭與人高馬大的姜長辛目光相接,竟是被他身上的威壓之氣駭了一震,然而轉身看老婦人凍得抖抖索索的形狀,暗暗緩了口氣硬着頭皮同姜長辛道:“這位将軍,風雨太大趕不回城,我二人只得在此湊合一宿明日再做打算,你們既來得早,我們也不叨擾,只在靠門口處避避風雨,還請将軍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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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只在廊檐下湊合會兒罷。”那老婦人看兩人衣料不俗,姜長辛又一身重铠,想是不敢招惹,忙拽了拽老漢衣襟,小聲道。
韓玠雙眸靜靜注視着老漢夫婦,見姜長辛絲毫不讓,便道:“叫他們進來吧。”
姜長辛見這二人不過普通農人,心下已定,聽韓玠開口,這才走進裏面,跪在地上開始認真給韓玠烤衣物,不再計較那兩人如何。而他的位置,卻是緊挨着韓玠,又正對着那一對進屋的夫婦,恰能注意到他們的每一舉動。
老夫婦感激的朝韓玠點了點頭,小心翼翼蹭進屋中,離二人卻是極遠,躲在門口處抱臂取暖。
韓玠似乎有些冷,見姜長辛蹲下了身,便往跟前湊了湊,姜長辛低頭看他一眼,默不作聲的将人攬進了懷裏。男人溫熱的胸膛幹爽安全,韓玠裹着薄薄的衣衫在他懷裏蹭了蹭,安靜了下來。
姜長辛低聲道:“這二人全無武力,大公子無須擔憂。”
“冷。”韓玠明白亞父是怕自己擔心,笑了笑道。
姜長辛便把火堆添得再暖和些。
夜愈深風雨愈緊,老婦人過去把門子關上,兩人也終于收拾利落了,就着火堆烤吃幹糧。
韓玠眼巴巴看着老婦人手裏的窩頭,抿唇吞了吞口水,兩人一直趕路,食物又被大雨澆壞,他已經半日不曾進食了,便是看着粗糙的窩頭,也覺如美味一般。
老婦人見二人一直不曾拿吃的,看韓玠又眼巴巴看着自己,便掏了一個窩頭給他:“是不是沒了幹糧?雖然粗糙,好歹能充饑,小公子若不嫌棄,可随意用一些。”
韓玠攥了攥拳頭,卻是沒動。
老婦人看他動作笑了起來,想了想,就着窩頭掰了一小塊吃下,剩下的塞進韓玠懷裏,說:“為了出門晌午剛做好的,還很軟,小公子多少吃點填填肚子,不然冷着身子挨一宿容易生病,你小小年紀可和大人比不得。”
姜長辛見那婦人行事,心下微動,問道:“二位也是京都人?”
老婦人笑道:“老婆子年少時,曾在京都大戶人家做過粗使,後來主人家家道中落,做下人的也便各自散了。”
姜長辛聽了此話,點點頭,不再多說。
而韓玠眉頭微皺,卻似是被生病二字所觸動,見那老婦人把吃食遞到懷裏,這才拿了起來,姜長辛便把燒開的熱水用頭盔兜了給他就着喝。
韓玠端着熱水,看了看那老夫婦,便見姜長辛又用屋子裏找來的破瓦蓋子舀了水分給他們,這才作罷,對老婦人笑了笑道:“多謝婆婆。”
韓玠的窩頭吃了一半,肚子裏有了東西又覺得不好吃了,食物太過粗糙卡着喉嚨,嚼着又無味,實在再吃不下。轉頭又見姜長辛也什麽沒用過,便把剩下的一半捂在了懷中,有火堆烤的溫暖,又有姜長辛抱得舒服,他很快就感覺昏昏沉沉,睡意襲來。
姜長辛輕輕捂了下他的額頭,感覺并未發熱這才放了心,便把他的腦袋放到自己肩窩裏,讓他安靜的睡覺。
然而韓玠感覺到動作,卻是把手裏的窩頭塞給了姜長辛,這才自顧睡下。
這一覺,卻是睡到了大天亮。
韓玠是在馬背上醒來的,擡頭看到眼前疾馳而過的景致,忙從姜長辛的懷裏掙了起來:“亞父。”
“醒了?”姜長辛放慢速度,低頭把韓玠扶正,等他坐舒服了,方再次策馬而起,縱聲長喝道,“駕!很快便進城了,大公子,打起精神來,駕——”
“你餓嗎?”
“什麽,聽——不——見——”
“沒——有——”韓玠也跟着大笑,笑聲在秋風中飛揚。
大雨剛過,雨水把天地洗滌得清新亮麗,放眼是濃濃的綠、耀目的金,縱馬馳騁,頓讓人心曠神怡。
秋雨洗禮後的天色一碧萬頃,金光照耀着大地,萬物充滿了勃勃生機。
宮城口處,當值的禁衛均是全副武裝目不斜視,獨一小小少年在大門後探頭探腦,顯得怪異。少年身着一襲錦衣,做工極為考究,腳踏墨靴頭戴玉冠,腰間佩戴着一枚祥雲紋青玉佩,質地瑩潤,一看便是極品。
此少年長得白白淨淨,雙眸瑩亮,與韓玠的模樣卻是像極,若說兩人少有的不同,細看下只眸光微有差異,韓玠雙眸黝黯墨如點漆,而此子卻是瑩潤明亮、極為剔透。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韓玠的孿生弟弟,名喚韓玹。
韓玹在宮門外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馬蹄聲響起,姜長辛帶着韓玠迎面而來,看到他探頭探腦,便一起下馬走到跟前。
姜長辛躬身見禮,而後才莞爾道:“二公子又偷偷溜了出來,如今這些當值的也懶得理會你了。”
韓玹彎唇笑了起來,張開小小雙臂,軟聲軟氣的道:“我來接亞父回宮,哥哥一走無聊之極,你們再不回來我就找去了……亞父抱!”
平日裏負責照料兩位公子起居的蔡公公匆匆奔出來,看到三人都在這裏,終于舒了口氣,給姜長辛見過禮,便俯首立到一邊不再說話。
姜長辛大笑起來,俯身把韓玹抱在懷裏,把馬缰随手遞給蔡公公,又要去抱韓玠,韓玠卻是搖頭錯開了身子,小大人一般道:“我不累。”
韓玹趴在姜長辛結實的肩頭上,歪着腦袋看韓玠,大聲道:“哥哥給我帶了好玩的回來不曾?”
“有的,回宮給你。”韓玠對着弟弟笑了笑。
三人一路來在鳳儀殿前,韓玹從姜長辛身上滑下來,跟着兩人進殿內給皇後請安,跟着韓玠撲嗵跪在地上行禮道:“皇祖母好。”
“好,回來便好。”
皇後年近五十,然而容光煥發保養極好,只看面相竟不輸三四十歲年紀,娥眉鳳目、肌若凝脂,真真是好容顏。
姜長辛也雙膝跪地,給皇後行過大禮,道:“長辛見過皇後娘娘,幸不辱命,将大公子安全帶回京都。”
皇後輕輕點頭,應道:“知你周全,起來吧,近前來給姨娘看看。”
韓玹見過皇後,知道兩人必要親近一番,便拽着韓玠偷偷沖出了殿外,直到遠遠出了鳳儀宮,方道:“哥,我昨日在栖霞殿前那棵歪脖子槐樹上見了一個鳥窩,依稀聽着有小鳥叫聲,咱們去掏了吧。”
韓玹慣來膽子小,做事前都愛纏着別人幫忙,一來二去養成了喜歡對着人撒嬌的習慣,韓玠卻不同他,父王向來對他嚴苛,便是犯了錯,也是習慣緊抿着唇受罰,就是打得皮開肉綻也不肯哼一聲,全不同韓玹板子還沒挨着身就鬼哭狼嚎的模樣。
韓玠看弟弟眼巴巴看着自己,又想到他為了等自己回來在宮門口張望的可憐模樣,不覺心下就軟了,便道:“好吧,別讓父王知道。”
“絕不會說,打死我也不說的。”韓玹興奮不已,拖了韓玠就一溜煙跑向了栖霞殿,“跟我來,我看它有好幾日了,只怕被別人搶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