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湖州內客棧,陌百川呆坐在桌旁,飯菜擺在面前,卻遲遲不肯動筷。
陸城:“總得吃飯吧,師弟。”
陌百川猛然驚醒,提筷進食。
忽聽陸城提醒道:“師弟,你這塊骨頭啃半天了。”
陌百川扔了骨頭,又吃了兩口飯,他道:“師兄,我吃不下。”
“怎麽?”
陌百川張張口,不知說什麽是好。
陸城:“這點你該跟阚明好好學學,你看他,拍拍屁股就跑,根本沒考慮剩下的人。”
陌百川:“……”
“死的人不是你朋友,掌事人對你客氣也是看在阚明的面子上。你若說是為了廚房的人難過倒也情有可原,畢竟你吃了他們幾頓飯。”
陌百川啞口無言。
“別說我冷漠,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是殺手,就得有随時迎接死亡的準備。”陸城話鋒一轉,“但那些廚子是真倒黴,平白丢了性命。”
陌百川心裏隐約覺得有那麽點兒道理,但細想又像是瞎扯。
陸城:“你想給他們報仇嗎?”
陌百川瞬間失語,陸城深深地看了一眼陌百川,道:“不必說與我聽,你心裏清楚便好。”
自小長在一心閣、與世隔絕的陌百川低頭想了半晌,悶聲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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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就好。”陸城起身抻個懶腰,“快吃,吃完休息,明日一早就出發。”
窗外狗吠不停,陌百川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他悄聲問:“師兄,你睡了嗎?”
“沒。”陸城沒好氣地說,“你動靜這麽大,誰能睡着?”
其實沒陌百川制造噪音,陸城也睡不着。
這些天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這麽多事,本以為只是丢了本秘籍,找回來便罷。結果這節骨眼上一心閣湖州分閣被滅門,還剛好發生在他來湖州前……這其中肯定是有關聯的……陌百川這一問,直接把他的思路打斷。
陌百川尴尬地摸摸鼻子,正要發問,結果陸城先開了口,“你之前說……你接過兩次單?”
“跟我師父走的……”陌百川頓感更尴尬。
“我猜也是。”陸城輕笑一聲,“還記得是誰嗎?”
“師父沒說過。”陌百川想了想,又道:“第二次是去年的上元節,那幾天街上人特別多,我差點兒和師父走散。”
聞言,陸城忍不住嘲道:“你們師徒倆可真行,上元節殺人。”
話一出口,陸城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他道:“等下,上元節?”
“嗯。”
“那人有什麽特點嗎?”陸城急忙追問。
“師父殺人時不帶我去,我沒見到他。”
“阚明出門前後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陌百川凝神細想,“回來時他手裏提了盞蓮花燈,他對那花燈嘆了一晚上氣……還有,他一直在念叨一句話,但我聽不太清……”
“當晚金陵起火了嗎?”
“不知道……”
“熊熊聖火,焚我殘軀?”
“好像……差不太多?”
這話說完,屋裏突然靜了許久。
陸城長籲一口氣,感慨道:“沒想到最後是殺了花前月的是阚明。”
對上陌百川疑惑的目光,陸城解釋道:“花前月跟你師父有舊仇,具體原因我不清楚。”
花前月也曾是明教弟子,不過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叛出了明教,教中對此諱莫如深。阚明阚運十年前叛出明教,在金陵撞上了花前月,那天剛好也是上元節。雙方二話不說見面即打,阚明寶劍被斷,阚運右手掌心被花前月的獨門暗器蓮花子穿了個窟窿。
陸城隐去關于明教的部分,言簡意赅地把他知道經過稍作改動後,講給陌百川,自言自語道:“但他嘆的是哪門子氣呢……”
“不知道。”
“這個沒問你。”陸城翻了個白眼,“第一次還有印象嗎?”
這回陌百川想的更久,最後幹脆地說:“想不起來。”
“大約是什麽時候?”
“五六年前吧。”
“好吧。”陸城無奈,心裏安慰自己:“過了這麽久,跟最近這事兒沒關系,沒關系。”
翌日,天剛蒙蒙亮,陸城與陌百川快馬加鞭趕往杭州。
二人在半路驿站停下,陌百川去喂馬,陸城買吃食。當他腳步輕快地走出驿站時,陌百川一臉驚慌地向他沖過來。
陸城嫌棄道:“大驚小怪什麽。”
陌百川:“師兄!馬廄有兩個人在讨論你。”
陸城見怪不怪,“說我的人多了。”
“他們說湖州一心閣的事情是你做的!”
“什麽!”陸城身形一晃,登時就有些站不住,“等會兒……我腦袋疼……這又是怎麽傳的……”
陌百川欲言又止:“師兄……你說會不會……”
“有什麽話痛快說!”
“會不會是那個老頭傳出去的?”
陸城一驚,眼前馬上浮現出黑衣人最後的詭異笑容,暗道不妙。眉頭緊鎖,氣道:“對方是故意的!他們算準了我不會滅口。”
“他們很了解你?”
“誰都知道的事,算不上了解。”陸城步履沉重地把陌百川拉回驿站茶鋪,鋪開買來的吃食,“在這吃吧,謠言既已傳開,回去也沒用,說不準還會跟劉中地撞個正着。”
“那我們什麽時候去?”
“等柳楓消息,看看宮裏是什麽反應吧。”陸城嘆了口氣,“什麽髒水都往我身上潑……誰啊,這麽煩人。”
陌百川吃了兩口,突然問道:“師兄,你後悔嗎?”
“啊?”陸城心不在焉地問,“後悔什麽?”
“滅口。”
陸城端起茶杯,道:“沒什麽可後悔的。”
“為何?”
“哪來的那麽多為什麽。”陸城搖搖頭,擡手伸向陌百川的頭頂。陌百川條件反射地一縮脖,陸城好笑道:“躲什麽。”
“……”
他只是想拍拍陌百川頭頂,不想被他躲了。
“我問你,‘滅口’這兩個字是阚明教你的嗎?”
陌百川搖搖頭,“師父只教我武功。”
陸城飲了口茶,“你功夫練得不錯,對付普通人自然輕而易舉,但萬萬不能随意決定他人生死。”
陌百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陸城問:“知道為什麽阚明不教嗎?”
陌百川搖頭。
“他不敢教。”陸城道:“他可以教你習武修行,可以教你讀書認字,卻斷不敢教你如何分辨是非曲直對錯。江湖人稱‘鬼手’,這稱號可不是随便起給他玩的。他把你送到我這兒來,大約也是想讓我教你做人……”
陌百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你同時也是……”
陌百川話未說全,但剩下的倆字陸城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啥。陸城頓了頓,道:“你堅信我是個慣偷,我不多說,咱們走着瞧。”
陌百川一愣,不懂陸城此言何意。
陸城搖搖頭,不願就此事多言。
陌百川只好換個話題,“那‘佛心’呢,又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形影不離,但性格截然相反。”陸城揀起一枚桃花酥,“大約因為阚明是兄長,早年流浪時為照顧阚運不免首當其沖,故而行事陰狠毒辣。阚運卻不同,他自小有兄長相護,養出了謙遜知禮的性子。阚明不甚得教中弟子待見,阚運卻很受歡迎。二人性格便愈差愈大。出教走江湖後這一差別更甚,阚明每每做事,阚運總要攔上一攔。久而久之,‘鬼手佛心’這兩個稱號便傳開了。”
吃過飯又該上路,陸城:“到附近鎮子休息一下,換個裝扮,我們倆這身有點招搖。”
陌百川一看,可不是嗎。陸城白衣他黑衣,陸城還在長了副極其引人注意的面孔。
不敢随便進杭州,陸城便帶着陌百川繞了個小彎,拐進了杭州城旁的小縣城。
這縣城小得只有一家客棧,陸城也是第一次來。他去成衣鋪買了兩套普通的粗布衣換上,低調地住進了客棧。
進了屋,陸城把他身上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全掏出來,零零碎碎攤了一桌子。
陌百川:“你身上怎麽裝得下這麽多東西?”
陸城白了陌百川一眼,“基本功。”
陌百川問:“這些都是幹什麽用的?”
“看着你就知道了。”陸城上下掂量手中瓷瓶,問:“想畫個什麽樣的?。”
陌百川有些茫然,陸城一擺手,“算了算了,你也說不出什麽,只管看着就是了。”
陸城湊到陌百川面前,仔細地端詳。二人離的極近,陌百川從未有過與人這樣近距離接觸的經歷,頓時不止如何自處。偏偏陸城還在直勾勾地觀察他,一時間,陌百川連眼神放哪裏放好都不知道了。
忽然視線相對,他發現陸城眼眸竟是棕色的。
陌百川問:“師兄,你不是中原人?”
“當然不是。”陸城挑眉,“才看出來?”
“我師父呢?”
“中原人,他和阚運是孤兒,小時候被撿回去的。”陸城瞧了半天,最後道:“傻裏傻氣的,就這樣吧。”
陌百川:“???”
陸城把陌百川攆到一邊,對着鏡子搗鼓他自己的臉。陌百川倚在窗邊看着鏡子中忙碌的陸城發呆,待他回神時,陸城完全變了一個人。
陸城臉上多了數不清的細紋,左頰有道蜿蜒的傷疤,發根微微發白。俨然變成了個四五十歲飽經風霜、經驗豐富的老江湖。
“好厲害……”
陸城嘿嘿一笑,“自然的。”
“師伯教的嗎?”
“自學成才。”陸城輕飄飄地說,“教裏什麽書都有,想學什麽自己找。等這事兒完了,我帶你回去看看。”
陌百川:“好。”
屋外圓月高懸,清冷月光灑在陌百川肩頭,顯得他身形颀長。初出江湖的天真早已散去了大半,此刻面無表情的陌百川身上反倒平添一絲冷漠。
陸城喃喃道:“又是一年中秋。”
“什麽?”陌百川沒聽清,追問道。
“沒什麽。”陸城仰頭看月,那雙深棕色的眼眸在他滄桑假臉的襯托下,莫名地也染上了些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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