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吓唬
謝素微喊住他:“大哥。”
謝延停下腳步, 側目垂首,從容不迫地詢問:“何事?”
謝素微往前湊了湊,趁他不備,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使勁揉了揉,又揉了揉。
半晌後失落地松開, 往後退了一步,愁眉苦臉, 垂頭喪氣。
謝延的眉毛緊緊擰着, 垂眸整理一下被她揉得皺巴巴的衣袖,慢條斯理的動作, 卻總讓人覺得有種壓迫感。
“沒什麽事兒……”謝素微聲音愈來愈小,幾不可聞, 最後飛快道:“我想看看你衣服是什麽料子,為什麽那麽好看!”
她低眉順眼盯着地板, 努力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都是一樣的衣裳料子,憑什麽你穿上飄飄欲仙, 我穿上像個葫蘆!”
整理衣袖的手指微微一滞。
顧馨掩唇,輕輕咳嗽幾聲, 藏住滿心尴尬。
表姐腦子裏, 裝的是什麽?大表哥穿衣裳好看,當然是因為大表哥本身就好看, 縱然披個麻袋都是神仙公子。
顧绫一直望着水面,刻意避着謝延,不想看見他的臉。
聽聞此言,一時忍不住回過頭,對着謝素微露出個難以置信的眼神。
恰在此刻, 謝延的目光掃向她,兩人目光在空氣中相撞。
謝延神色自若,安靜淡漠,顧绫卻像做了虧心事,飛快移開目光,死死盯着湖水,一動不動。
顧绫臉色平靜,呼吸都輕了些,安安靜靜的,可手中絞緊的帕子,卻能看出她心緒不寧。
有的事情,唯有本人才知道。
比如,狂跳的心口、滾燙的臉頰和緊緊抓着鞋底的腳趾。
今日的謝延,好看的過分。
一身素衣如仙似霧,漆黑墨發當中,僅僅挽着一根輕簡的碧玉簪,別無裝飾。
正是如此簡單的裝扮,更顯出他卓絕的五官,美得驚心動魄。
顧绫不敢再看他。
裝模作樣地低着頭展開帕子,默默盯着帕子上的蝴蝶,眼神像是長在上頭。
謝延輕輕掃一眼顧绫,又看一眼謝素微,踏步進了教室內。
謝素微被他這一眼看的心髒差點從嗓子裏蹦出來,身體不由自主往後倒了倒,幹笑着目送他進去,才拍了拍胸口:“幾天不見,大哥更吓人了。”
顧馨道:“你把大表哥衣裳揉成那樣,他不打你一頓,已是溫柔體貼心地善良,若換了我,我非跟人拼命不可。”
為了增強可信度,顧馨還指着顧绫,“不信你問顧绫,若她的新衣裳被人這般糟蹋,她會不會發怒?”
顧绫沉默不語,沒有給她回應,只緩緩地,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前世今生這許多年,她怎的從未被謝延如此驚豔過?
分明,他自幼便如此好看。
今日照舊是蕭堂的課。
他一眼便瞧見謝慎不在,卻壓根沒提,只笑着誇了句:“幾日不見,大殿下風采更佳,大公主越發蕙質蘭心……”
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一個不缺,全贊了一遍。
可見蕭先生心情極好。
誇完之後,才開始上課。
《六國論》博大精深,乃絕世名篇,講了許多時日,正于今日收尾。
上節課,蕭堂留了一份作業,令各自回去寫一篇策論,詳細敘述一下,學完《六國論》,有何想法。
謝慎不在,蕭堂幹脆越過最不學無術,正在奮筆疾書的謝素微,道:“顧绫,你将作業收一下。”
顧绫站起身,忽視謝素微,往後收。
實不相瞞,這滿屋子的人,連最小的弟弟妹妹都用稚嫩的筆跡,工工整整寫好了作業,唯有謝素微,十年如一日,日日都在課前奮筆疾書。
顧绫從前收到後,又走回來,伸手拿過謝素微的作業,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謝延右後方,盯着他的後腦勺,平靜開口:“大表哥,你的作業。”
謝延沒動,淡聲道:“忘帶了。”
昨夜,作業連着書冊,一同扔在書架上,忘記拿下來了。
顧绫微微一愣,擡頭請蕭堂示意。
好在,謝延一向是最勤奮好學的學生,深得蕭堂信任,蕭堂點了點頭,道:“無礙,大殿下學業精深,縱不交作業,也是合格的。”
顧绫便捧着一摞紙,飛快從他跟前走過去,将作業捧給蕭堂。
蕭堂搖了搖頭,戒尺在桌案上敲打一下:“君子行走佩玉,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你且聽一聽,你這禁步丁零當啷的,可有半分君子之風?”
“平日不提,如今是在課堂之上,豈可無禮?”
顧绫垂眸,小聲道:“學生受教。”
蕭先生他當真偏心眼。
謝延不交作業,他還誇贊謝延學業好,她辛辛苦苦寫完作業,替他收作業,結果還要挨罵。
不就是學習不好嗎?
偏心!偏心!
蕭堂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瞪她一眼,讓她回去坐着。
他正襟危坐,道:“今日之課,不講旁的,只讓諸位将紙上的觀點細細與我分說一遍,不拘深淺,只要能說出來,便是好的。”
他的目光落在謝延身上,“大殿下沒帶作業,便先來講述一二吧。”
謝延坐在原地,沒動,顯見是走了神。
蕭堂微微皺眉,揚聲道:“大殿下!”
謝延回神,起身行揖禮,道:“先生,學生方才走神,還請先生再說一遍。”
蕭堂有些驚訝。
謝延一直是上書房最認真最優秀的學生,但凡提出的問題,都能寫出最完美的答案,無一例外,今日竟當着他的面走神,莫非是身體不适?
想到此處,蕭堂關切問道:“殿下,若身體有不适之處,當提前與臣說,不可硬撐。”
“無事。”謝延搖了搖頭,堅持詢問,“不知先生所問何句?”
蕭堂和顏悅色道:“請大殿下敘說,學完此論,有何想法?”
謝延沉默着。
腦子不受控制地想起上次幫着顧绫作弊的事情,顧绫磕磕絆絆的聲音萦繞在耳邊,讓他的心,有些難受。
他腦海中記得很清楚,自己的策論寫了什麽內容,現在就能立即說出來,可只要一想到滿篇的“六國論”,就覺得太陽穴陣陣刺痛。
半晌後,他在蕭堂期待的目光中,平靜無波道:“先生,學生不會。”
輕飄飄一句話,就打碎了蕭堂塑造多年的自信。
蕭堂嘴唇翕動,不停地顫抖,半晌撐着手臂道:“沒事,你坐吧。”
蕭堂的心都在啼血。
他最得意的學生,今日沒有寫作業,在他說話時走神,在他提問時,送他一句“學生不會”。
人間至苦,莫過于此。
謝延坐在座位上,微微低下頭,鋪上一張雪白的宣紙,拿筆蘸了墨汁,寫上一個字。
一個“靜”字。
那字占滿整張紙,是淩亂的草書。
可見,寫字的人,此刻何等心緒不寧,才要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靜下來,可偏偏,又下意識擇了草書。
謝延沉默片刻,将這張宣紙卷起來,又抽了一張鋪在桌案上,平心靜氣,用工整的正楷,一筆一畫,默着《六國論》。
蕭堂揉揉眉心,道:“大公主,請您來。”
謝素微站起身,撐着桌案,理智氣壯道:“先生,學生也不會。”
這個“也”字,用得極為精妙。
蕭堂盯着她,冷冷道:“既不會,就抄書吧。”
“憑什麽?大哥也不會,他就不用抄書!”謝素微驚訝地瞪大眼,“先生,你不能這樣。”
蕭堂陰冷一笑,送她兩個字:“我能。”
謝素微扁扁嘴,可憐巴巴看着蕭堂。蕭堂不理她,直接喊下一個。
下一個是顧绫,顧绫小心翼翼站起身,一邊思考那篇策論的內容,一邊磕磕絆絆敘述出來。
又是這樣的磕磕絆絆……
謝延寫字的手微微一頓,墨汁灑在紙上,留下一滴花生粒大小的墨點。一張幹淨整潔的書法,便有了污點,污漬順着宣紙的紋理浸染開來,顯見是沒法要了。
謝延放下筆,将那張紙團成一團,放在桌角。
随後,他回眸看顧绫一眼,眼神寒冷徹骨,如凜凜寒光在冬夜裏閃耀,凍得人不敢言語。
顧绫的接下來的話,全都忘得一幹二淨,腦子一片空白。
她默默看着謝延漂亮的臉和寒冷的眼,心裏委屈不已,只得緩緩低下頭,摳着手指道:“先生,我只記得這麽多。”
好歹是第一個認真回答的學生,蕭堂沒為難她,擡手讓她坐下。
又看着謝延桌子上的紙團,沒忍住再一次關心:“殿下,您身子真的沒有不适嗎?”
“我無礙。”謝延道,“先生繼續。”
顧绫狠狠瞪他一眼。
你既然不礙事,為何要吓我,吓得我全把好不容易寫的東西,全都給忘了。
她銳利的眼神,傷不到謝延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