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聽雨
茶很燙。
狛枝放下杯子,悠長地嘆了口氣。
苗木匆匆地系着袖口的扣子從樓上走下來,臨時接到未來機關的指令,有個緊急事件需要他去處理,他步伐急切地一路而過,臉上掩不去的焦慮急躁。
這時機當真不太巧,苗木走到玄關的時候目光還忍不住流連在客廳的狛枝身上,對方慵懶靠着沙發,天光下的側影朦胧得略有虛幻,這個角度僅能看見淡痕寫意勾勒出好看的輪廓,倒實在分辨不出臉上到底是什麽情緒。
茶杯安穩地端放小幾,升騰而起袅袅水霧漸次融化在空氣中,窗外細雨霏霏,淅瀝的水滴聲透着幾分清寒。
潮濕的天,潮濕的心情。
苗木急忙地走到門口,即将出門前反倒若有若無地磨蹭起來,一眼又一眼,在忙着些瑣碎小事的間隙去偷看狛枝。
對方分毫不覺,安之若素的姿态,一語不發,苗木甚至能憑過往的記憶來描摹出他臉孔上的神情,微斂雙眸,寧靜中透着幾許惬意,實在穩重得很。
“……等雨停了,我們就和好。”
到底還是他先沉不住氣開了口,嗓音有些發沉,畢竟氣還沒消,又郁悶,話聲剛落見狛枝稍動了動,苗木那一瞬飛快想到了什麽,當即一窘,臉紅起來,像背後撩了火似的沖出家門。
“——砰!”
房門關上的動靜大得整棟屋子都被震搖了搖似的,狛枝等了一會才重新端起茶杯,修長手指勾着白瓷柄,慢吞吞地啜了一口,側眸看窗外雨,還有雨中人離去的身影。
“唉……”
又嘆了口氣。
“……真可愛。”
其實吵架算不上什麽大事,關系再好的兩個人,也會有因為理念不合而産生争執的時候。有些事,談淺了就容易不被人放在心上,追究深了卻可能傷感情,狛枝為人向來極為固執己見,偏偏受不了後者萬分之一的可能,察覺到苗木情緒有些不對的時候便冷靜地挂了停戰牌,自己煮了一壺茶慢慢整理思緒,也留苗木空間讓他獨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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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的雨聲連綿不絕,間或在敲打落地窗上,時間一幀一格地行走,午後的天光越發黯淡,狛枝一個人安靜坐着喝茶,茶涼了便靠在沙發上阖目小憩,朦胧的身影近乎湮沒在昏昧中。
醒來時外面還在下雨,狛枝愣了愣,滑開手機鎖屏看了眼天氣預報,随後“啧”了一聲。
空氣濕潤得冰涼沉重。
他不想看電視,看了眼時間已經是傍晚,趿拉着拖鞋去廚房尋覓。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狛枝打開冰箱前看了眼,是苗木發來的,說是事情有點棘手,這兩天可能回不來。
他回了個“好”,注意力轉回冰箱,裏面食材豐富,塞得滿滿當當,但狛枝想了半天實在覺得做起來太麻煩,剛睡醒也沒多少胃口,糾結許久才撈出一份意大利面,煮完拌點醬三兩口吃了個幹淨。
晚上不适合喝太多茶,狛枝随手調了一杯以青梅酒為主料的雞尾酒,口味清甜柔滑,端着并帶上一本閑書到卧室慢慢翻閱。
時間差不多夜裏十點的時候他就放下書,一并将晚餐的餐盤和酒杯都洗了,繞去陽臺将花盆都搬到屋裏,四處檢查好門窗關牢,衛生整潔,然後就回去洗漱睡下。
他不期然自己在夜闌過半的時候忽然醒來。
夜色昏沉,狛枝掀被坐起,下床懶得找鞋,徑自忍着木地板透出的冰冷,撥開密不透光的窗簾往外看了看,愈來愈大的雨幕吞噬了遠方的一切光線,視野裏黑黝黝的,他将窗戶開了一道縫隙,屋外的空氣漂浮着濃郁的雨水味道,侵染得裸露在外的肌膚也泛着細雨般的涼意。
滴滴答答,雨水敲擊着窗沿和玻璃。
狛枝沒什麽情緒地聽着雨聲,眸色如夜色一般深沉。
第二天狛枝起身得很早,他精神不太好,但是沒有睡意,耐着性子等到晨間送來的鮮牛奶,自己煮完加糖喝掉,然後撐把傘出門。
向九頭龍發去通訊請求的時候,狛枝正坐在沙發上擺弄一只新買來的晴天娃娃,因他實在很閑,還另外搞來了點高中女生中很盛行的那種不織布和酒精膠,漫不經心地做手工。
接通視訊的黑道大佬冷不防被屏幕對面近乎賢惠的景象震了一瞬,都忘了打招呼,“……你在做什麽?”
“晴天娃娃。”狛枝說,見他一臉微妙,勾唇補充了一句,“給它加個buff。”
九頭龍聞言看了眼晴天娃娃頭上粘着的褐色呆毛,九頭龍随後又不禁看了眼圍在娃娃身上的綠色連帽外套。
“看起來會很靈驗。”他誠心誠意地評價道。
大幸運親手做的mini小幸運,一定把心想事成的幸運buff給刷到滿了。
狛枝不置可否,起身把這只獨家定制的晴天娃娃親手挂在窗下。
“很少見你主動聯絡,找我有事?”
“聽到一點風聲。”狛枝坐回沙發,雙手搭在小腹,兩腿交疊,言簡意赅地說,“有人想做局陷害苗木君,将他趕出希望之峰理事會的決策層。”
九頭龍聞言微微皺眉。
“他是戰時的精神領袖,希望之峰的重建又是他在主持,明面上很少有人會和他直接作對。”狛枝輕描淡寫地說着,微微冷笑,“但是未來機關原本就是理事會主導建立的勢力,如今卻要坐視一個曾經毫不起眼的學生擁有他們曾經的地位和權利,很多人接受不了。”
希望之峰培育的不是普通的學生,而是未來各行各業的領軍人物,學校高層擁有的特權很大。當年江之島盾子造成的混亂使那些人迫不得已地放棄一切,到未來機關重新洗牌,原本只能對決策層徐徐圖之的宗方直接上位,很多人因此備受制肘,地位落差極大。
而且宗方戰力強橫,手腕又剛硬無情,他人找不到撼動他地位的破綻,轉而就盯上了主持希望之峰的苗木,似乎要将他當軟柿子捏。
九頭龍觀察着此時狛枝的神情,他臉上帶着一貫溫和的微笑,唯獨眼色有些冰涼。
這個人向來追求明确,執行力也足夠強。過去常年念叨着希望,後來變成一腔愛意全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那場戰争塵埃落定以後就一副收心了要好好回家結婚過日子的架勢。在他們那群身為前絕望殘黨的77期同學當中,這些年也就狛枝幾乎算是真的銷聲匿跡,不像其他人多少有些行蹤流出。
若外人看來,肯定以為這人最為安分省心,而熟悉他的人才知道其實不然。
“你做了什麽?”九頭龍不禁問道。
“還沒做什麽。”狛枝輕笑了笑。
“……”
這個“還”,就很有說法。
畢竟按某個毒舌貴公子的說法,這家夥和苗木在一起後就立志于做個吃希望軟飯的小白臉,成天除了喝茶養花看書消遣啥也不幹,對家庭唯一的貢獻就是銀行戶頭裏不菲的身家和偶爾出門買的彩票,身體力行地貫徹混吃等死。
通訊對面的青年如今也不過二十六七歲,清雅俊美,正是一個男人最風華正茂的年齡,也是完全經歷過少年蛻變走向成熟的年紀,瘦削高挑,由于骨相極好,天生就是個衣架子,穿着寬松的黑色V領毛衣和米色休閑長褲,看來顯得氣質優雅,閑适淡然。
作為身份敏感的前絕望殘黨,他與苗木在一起,很多行動都會受到限制,不過狛枝一貫表現得适應良好,甚至像是完全樂在其中,極為滿意。
九頭龍心裏嘀咕。從狛枝對苗木的工作了如指掌,甚至知曉許多苗木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危險來看,這家夥肯定不是純粹在養老。
狛枝看出他神情裏的意思,微微一笑。
“我不想惹事,苗木君會擔心。”當年那群人當中最會搞事的某人溫文爾雅地說,語調溫柔端莊,慢條斯理,卻莫名隐隐透出一絲讓人驚心動魄的味道,“但若有人不讓我好過,我也絕不會讓他好過。”
九頭龍聞聲輕扯嘴角,一陣惡寒。
“我派人去保護他。”九頭龍很幹脆,他有親戚家的小孩去了希望之峰讀書,絕不希望這厮親自出手攪起什麽腥風血雨,那還讓不讓家裏小輩平安畢業了?
“謝謝你。”狛枝禮貌地道謝。
“不用,畢竟我也欠苗木人情。”
九頭龍看向他的神色有些複雜,狛枝現在的變化真的很大,較他少年時期要更從容、大氣、圓融,收斂起一身凜冽的鋒芒和偏激的淡漠,情緒藏得深不可測,卻遠比過去更令人不容小觑。
所以他們這些最熟悉狛枝本性的人,比任何人都希望苗木平安無事。
因為他是混沌,非黑也非白,極端理智且邏輯自洽,正常人的同理心和是非觀都不适用他,真要誠實參與任何有關心理健康的測試鐵定都被打成病态偏執的準罪犯,過去常被稱作高功能反社會,現在也被歸到絕望黨裏,如今只是因為在那個人的身邊才把自己變成了純粹的白色,如果苗木不在……白色回歸混沌,首先就會染黑自己。
結束了通訊的狛枝又安靜了下來。
他看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線相連成片,在白日裏甚至漫起了淡淡的輕霧,将草葉浸潤得柔嫩欲滴,大有連綿不絕的架勢。
狛枝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再找點瑣事消磨時光。一天過去,他睡過一次很長的午覺,屋檐下挂了整整一排小幸運ver.的晴天娃娃,晚上打開冰箱還是前日早晨購置的肉蛋蔬果,仍是懶得認真煮飯,這回弄了點醬拌荞麥面吃,睡前繼續看書。
第三天,他站在落地窗前看雨,吵架的時候都沒太動怒,這時候反而真的有點氣,深青的眼底透出些難解的陰郁。
這麽耐着性子等着等着,仿佛耗光了一輩子的忍耐,積攢了說不盡的委屈,消沉地午睡至意識昏昏的時候,仿佛還聽得見窗外淋漓的雨聲,連綿不絕,從遠而近,漸強漸弱,幾成折磨。
他漸漸掙脫不開漆黑的夢魇,只得無奈地聽着,聽到後來像是好不容易才清靜了,也沒了驚喜的力氣,只覺得舒了口氣,就放松地睡得更沉。
不知何時,玄關處傳來輕微的“咔嚓”聲。苗木打開門,回到家裏,憑着直覺就本能般地找到了睡在沙發上的狛枝。
天色沉得發黯,他蹑手蹑腳地走到客廳,先是震驚地擡頭瞻仰了一下落地窗外懸挂了整整一排的小幸運ver.晴天娃娃,随後被伴侶沉睡時好看得像天使的模樣吸引,不由低下身籠住對方的手,心疼地捂住他泛涼的指尖。
狛枝向來有些覺淺,被他的動作驚醒,目光從迷糊漸漸清醒,又泛起柔色。
“回來了?”
苗木“嗯”了一聲,看向狛枝溫柔微笑的面龐,想起自己身後那排用心極了的晴天娃娃,耳朵尖兒開始泛紅,不好意思道:“雨停了,我們和好吧。”
狛枝看着他,笑着說了聲“好”,随後坐起身,讓一身風塵仆仆的苗木去換衣服,自己慢吞吞地挪去廚房,準備晚餐。
唔,炸個天婦羅吧……
是做烤牛肉還是燒雞?
湯還是口味淡一點好了。
苗木洗澡洗得很快,不一會就下來幫忙切菜,襯衣袖子挽到手肘,動作非常利落。
他低着頭,細碎的發梢掠過臉龐,溫潤寧靜的眉目間仍帶三分少年般的英氣。
狛枝無意間側頭看了他一眼,頓了一刻,放下手上的東西,冷靜地去洗了手,然後回來擡起苗木的下颌,不容分說地吻了下去。
“诶……唔……”
苗木微吃了一驚,被狛枝推着後退靠到牆邊,貼上對方溫熱的身體,仰起頭承受他的親吻,無措地伸手搭上他的腰。
唇齒糾纏,狛枝微微低眸斂去眼底越來越深的情緒,手指輕撫他側臉的肌膚,動情地輕輕“嗯”了一聲,沙啞低沉的嗓音混着一點點灼熱的喘息,透着莫名危險又令人臉紅心跳的氣息。
……不行。
無法忍耐。
我想要你。
他感覺胸腔剎那間幾乎有凝成實質的愛意燎燒起來,如火逐風,轉瞬将他最自負的理智燃盡,殘煙餘燼飄蕩到四肢百骸,仍有渾身的血液沸騰不止。
心火燎原,驟雨難熄。
狛枝心裏微微嘆息,認輸般地垂首抵着苗木的前額,四目相望,靜谧至極。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