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38 光影 (1)
苗木最近總是睡得很遲。
所幸還在過年的假期裏,他睜開眼,屋裏窗簾合攏,擋住了外面的光線,昏暗的視野裏,容貌蒼白而精致的少年阖眸安靜側躺在他的身前,氣息幽微,手指以交纏的姿态牽住他的手,隐有幾分偏執而暧昧,力度卻輕得人不易被人察覺。
仿佛苗木似乎随時都能擺脫他,是一個不太有安全感的動作。
可他沒有這樣做。
苗木坐起來靠在床頭,垂着眼眸定定看了狛枝片刻,臉上浮現出深思的神色。
他并不是全然身在局中的人,如果不是熟知狛枝的本性,自己一定會被他溫順平和的表象所蒙蔽,但既然沒有輕易地松懈,便若有似無地感覺到一絲不太尋常的氛圍。
他在想,自己像是快被這個面貌漂亮柔和的少年一步步扯進了難以拔足的深淵,無法脫身,因為苗木心知自己一刻也不會忍心殘忍地擺脫對方的手。他慢慢地撫摸着那只手每一寸肌膚上的細膩紋理,也知道每一根青筋的位置,在這過程中狛枝冰涼的指尖染上了他的熱度,亦或是自己的指腹漸漸被涼意沁染,體溫趨于一致。
不多時,也可能時間過了很久,苗木也不清楚,人在放空思緒的時候很容易混淆時間的流逝快慢。
狛枝的眼皮動了動,過了一會,他醒過來,帶着點茫然神情地睜開眼,似乎睡意猶存。
這個動作驚醒了出神的苗木,他笑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收斂起眼底的情緒。
“早安……啊,應該說是午安了。”
昨夜為了守候過年的鐘聲,他們在神社待到很晚,等回到家已經是後半夜,所以第二天一覺睡到大天亮并不奇怪。
狛枝“嗯”了一聲也坐起來,被子從胸膛的位置滑到腰間,少年的脊背瘦削優美。
他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擡起手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抓着苗木的手,動作一頓,側眸與苗木坦然自若的雙眼對視了片刻。
“幾點了?”他的嗓音微微沙啞。
苗木聞言終于錯開了望向狛枝的視線,側頭到另一邊看了看時鐘,回答他:“十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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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這麽冷……”
狛枝輕輕地吸了口氣,他掀開被子,手指自然地抽離開,趿拉着拖鞋拉開窗簾。
屋內昏寂難言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冷白刺目的天光争先恐後地湧進來,淡藍的天空正放着晴,目所及處的一切風景悉數被銀裝素裹。
“看來是雪下了一夜。”
“過年下雪是個好兆頭。”苗木好心情地說着,掀被下床換了身常服,駝色的羊毛衣看來溫暖又閑适,一邊走去浴室一邊對狛枝道,“這麽晚也來不及仔細準備午飯了,過年不合适湊合,我們出去吃吧。”
“好。”
狛枝忍住轉身的沖動,像被雪景吸引了一般停駐在窗前許久,等到苗木關上浴室的門以後才慢吞吞地去換下了睡衣。
苗木出來的時候就見狛枝坐在床邊玩手機,少年穿着件V領的黑色毛衣,襯得冷白的膚色好似泛出光澤,脖頸一條時尚精致的chocker式黑色細鏈,銀白的吊墜垂在深深凹陷的鎖骨上方。
他雙腿交疊,姿态有幾分漫不經心,纖細的手腕上圈着一條鎖鏈式的金屬銀鏈,很有朋克搖滾的風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垂下長長眼睫專注地看着手機屏幕。
那張精致得過分的臉孔好看至極,淡然安靜的神情透出冷感,然而他的穿搭又從青春中顯露叛逆,氣質在一收一放中矛盾地抓人眼球,隐隐約約地暴露出自我風格濃烈的鋒利本質。
如若苗木當真以家長的心态收養狛枝,此刻恐怕會對與青春期男孩的教育和溝通開始心憂起來。然而他并不是,甚至猶為喜歡此時狛枝逐漸褪去了幼時安全感缺失的模樣,對此适應得十分良好。
苗木并不是像狛枝那種看似随和卻內藏鋒芒、掌控欲分外強烈的人,他一貫寬和包容,個性再如何強烈的人都能和他相處得十分融洽。
他以欣賞的目光打量着狛枝片刻,問他:“午飯打算去哪裏?”
狛枝看了他一眼,又垂頭按了按手機:“随便。”
這個答案說簡單也簡單,說有難度也非常難,好在苗木早就摸透了狛枝的喜好,他想了想,迅速地拍板:“那就吃牛排吧!”
別看狛枝貌若好女,外表纖瘦,看似那種口味清淡的厭食型,實則苗木深知他和自己一樣是不折不扣的肉食動物,而且還屬于那種挑剔至極的外觀黨,不好看的食物他不愛吃。
像是烤肉那類的選項,由于氣味太重會沾上身很久,苗木心想他可能會嫌棄,就排除在外,而燒肉蓋飯前不久才吃過,不如選擇西餐。
西餐要做得好也不容易,不同于許多底蘊悠長又味美價廉的傳統美食,往往色香味俱全的西餐廳就自然而然地與不菲的價格挂鈎,好在如今的苗木壓根無須顧慮花銷,時常把那些出入數萬的場所當作街口的定食店一般走動自如。
狛枝聞言沒表露出喜歡亦或是不喜歡的情緒,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自然而輕柔地應了聲“好”。
狛枝向來心思很深,苗木與他相識許久,少有探究太過的時候。因為如果狛枝不想讓一個人了解到他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麽,這是很容易的,他太擅長控制自己的表情和情緒了。
所以有時苗木也不會明白狛枝的想法,少年玩弄心機的叛逆表現得不到預想中來自長輩的關注或是別的反響,便按耐不住有什麽要脫離了控制一般的焦慮和臆想。
他想要割碎苗木的溫柔,這種心情,與想要将他禁锢在自己的世界裏、渴望擁有和侵占的那股沖動別無二致。
飄雪漸止,風停樹靜,放眼望去,四處都澄亮得刺眼。
出門前苗木伸手去拿鞋櫃旁的雨傘,狛枝看了一眼外面,覺得天色還好,便說:“我覺得不用帶傘,午後應該不會下雪了。”
其實也沒那麽肯定,天氣預報說了下午局部地區有小雪,局部地區向來是個很玄妙的詞,只是狛枝覺得他們若帶了傘,走路時撐起,兩人間的距離就有點遠,不如有機會他們還能緊挨着身體躲到什麽地方避雪,清冷的公交站或是狹隘的屋檐下都挺不錯,一句話裏藏了點私心。
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料聞言苗木立刻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怎麽說呢,有些無法形容的奇怪,狛枝被他看得有幾分不對勁,可能這就是心懷鬼胎的人總難以免除的心虛。
那一兩秒靜谧中的對視實在不太好捱,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而他們在漫長的沉默中達成了什麽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識。最尴尬的是,作為當事人的狛枝卻沒有意會到苗木到底從中确認了什麽。
他微妙地感到不安,這或許屬于一種很神經質的日本人式的纖細情感,無法用言語概述。
“……那就聽你的。”
苗木的聲音帶了點不太明顯的笑意,随後居然如他心意地把拿在手裏的雨傘放了回去,然後,空下來的那只手自然地牽起了狛枝的手。
後來是苗木率先走出了屋門,狛枝跟在其後,雪色天光以鋪天蓋地的陣勢向着他們奔湧而來,少年微眯起眼,有一瞬幾乎以為自己覆沒其中,已然被這陣光芒吞噬殆盡。
午後果然是明媚的天氣,日光清冷,雪後的溫度較夜裏似乎還更冷了一些。
狛枝将半張臉藏在層層圍巾之後,像貓一般慵倦地半眯着眼,長長的眼睫掩着淡綠的眼珠,呼吸漫出朦胧的白霧。
“今年冬假也快沒幾天了吧,然後國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學期的時間了。”苗木走在他身邊,聽狛枝“嗯”了一聲,笑着問他,“有想過高中要讀哪所學校麽?”
“随便吧?最近的不是螺旋高校嗎?”狛枝答得有幾分無所謂,不是很在意自己升學的選擇好壞與否,只要離家近一點就行了,他不想住校。
“這樣啊……”苗木的尾聲拉得有些長,雖然他盡力掩飾了,但狛枝感覺這似乎是他意料之外的回答。
白發少年立刻側頭看他,敏銳地從苗木的語氣中猜測到對方興許心中早有合意的選擇。
狛枝心裏有幾分好笑,反正他上哪所高中都無所謂,何必還繞彎子來問自己的意向?
“不然呢?”他笑了一下,彎彎的唇角被圍巾擋住了,苗木看不見,只見他一雙清冷明銳的眼眸柔和地望了過來,漫不經心地問,“您有推薦的學校嗎?”
“……”
苗木努力想表現得像狛枝那樣随意一點,可他對那所學校的感情太深厚也太複雜了,到底沒成功,眼裏含笑地說:“希望之峰學園……你聽過這個學校嗎?”
狛枝怔了一怔。
他看着苗木期待的臉孔,張了張口,喉嚨忽然幹澀得窒痛。
希望之峰……他當然知道。
這所坐落于東京中央、占據了龐大面積的學園,毫無疑問在全世界的範疇裏都能被歸為超一流的名門高校。在其上百年的歷史中,希望之峰培育了無數領軍于各領域的人才精英,甚至民間傳出“入學希望之峰便等同于人生成功了一半”的狂熱言論。
凡是心高志遠的年輕人,無一不渴望得以成為其中一員。
可——
“我聽說過……希望之峰只招收有才能的學生。”狛枝輕輕地說,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底沉冷一片,瞳孔漸漸收緊,顯得壓抑而緊繃。
他頓了一瞬,放在衣袋裏的手攥緊成拳,忍耐着情緒,緩慢露出個仿佛暗藏失落與不甘的笑容,輕呼出一口氣:“雖然我也很想去,但很遺憾啊,毫無才能的我是沒有資格和那群才華洋溢的人們站在一起的。”
“是嗎?”
“……當然了。”
狛枝莫名的有些不想看苗木的表情,他快速地往前走了幾步,超過苗木,用漸快的語速遮掩自己的煩亂。
“先生,我知道您一向對我寄予厚望,我也希望能完美地迎合您的期待,您是我最重要的人,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您了,但是……哈,我也只是個平凡的普通中學生而已,我才十五歲,您不能用對待那些世上萬中無一的天才的标準要求我……我……也對這樣的自己心滿意足,不需要再奢望更多了。”
“……”
沉默,狛枝聽得見自己砰砰響動的心跳聲,他輕輕咽了咽喉嚨。
一種急欲擺脫什麽的焦慮伴随着一種即将要失去什麽的恐慌感驟然籠罩心頭。
“比起才能……我有比才能更想要抓在手心裏的東西。”
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摳挖掌心,柔嫩的皮膚很快被尖銳的指甲劃破,陷進軟膩的血肉裏,濕熱的血流了出來。
“沒有才能的人就不應該強求不屬于自己的位置,無法實現的願望只能注定招來真正的不幸,我早就知道……”
狛枝面無表情地放低了聲音,眼眸沉沉。
“只有擁有才能的人才具備實現願望的能力,不會輕易受命運擺布。”
和他完全不同。
但是沒關系。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容器,如若試圖得到超出自身器量的部分,就勢必要從原本的部分裏取走一些。狛枝從不期待那些多餘的驚喜,他只想牢牢地抓緊原有的東西,為了不失去,寧願不得到,偏執到畫地為牢。
那些滿溢的好運,不如移接給真正器量廣闊的人,狛枝凪鬥不介意成為背後籍籍無名的奉獻者。
“我對現狀非常滿意。”他說,“所以,這樣已經很好了……”
狛枝微笑着轉過身,看向苗木的方向。
“……诶……人呢?”
身後的路途空蕩,唯有蕭瑟的寒風吹得雪粒簌簌滾動。
他表情凝固地看着前方,眼前遽爾一陣暈黑,似有憧憧幻影閃動,倏然頭痛欲裂。
這樣真的好嗎?
寂靜之中,來自心底的魔鬼攀附在耳邊嘲諷譏笑。
不好。
這樣一點也不好。
苗木誠終于切身深刻地體驗了一回劇情殺的滋味。
上一刻,他還随少年狛枝一同溫馨和諧地漫步于晴雪午後的長街,正說話間,下一刻就如同步入了另一世界線裏一般,他一臉茫然地坐在地上,身後的觸感硬邦邦的,似乎是面堅硬的牆壁,周圍昏暗死寂,封閉的房間十分壓抑,唯一的光源是從頭頂上方的狹小窗口照進來的一束稀薄的月光。
雙手被展開來拷在了牆上,苗木動了動手腕,發覺是十分沉重的一對金屬質地的鐵環,腳腕上也如法炮制,長長的鎖鏈焊死在地。
他試着在腦海裏呼喚Alter Ego,沒有回音,不禁陷入沉思。
“……”
這個樣子,很像是自己這個“入侵病毒”終于被殺毒軟件發現了蹤跡,然後立刻被扔到隔離箱裏的樣子啊。
不怪他會這樣想,因為苗木意識到自己變回自己初入程序時的模樣,一身屬于未來機關的西裝,和現實世界他躺在游戲倉裏的形象一般無二。
哪怕沒有鏡子,苗木也猜想得出自己的樣子應該也變得比先前在狛枝面前時的要年少幾歲……夢境裏流逝的光陰本就無法改變他自身的時間。
囚室的環境不似是隆冬,苗木感覺不到寒冷,而屬于一種接近于虛無的适宜,一切的感官都無比真實,他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那這些異常變化的根源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苗木垂下頭,眼睛閉了起來。
“……你在哪裏?”
“……”
一陣短暫的沉默。
須臾,腳步聲響了起來,速度緩慢地走近。
苗木屏聲靜氣,悄悄地睜開一點眼睛,在有些扭曲模糊的視野裏,他看到一只修長有力的手,骨節分明,膚色白皙,十指好看得就像藝術品。
那只手正在緩緩地下移,撫上他的臉頰,随後一個輕如蜻蜓點水的親吻落在苗木微微顫動的眼皮上。
動聽的含笑嗓音貼在他耳畔,溫柔問:“找我嗎?”
苗木心尖忍不住一顫,他正待開口,對方卻将手掌覆在他的雙眼,強勢的力道迫得苗木不得已揚起頭顱,旋即溫熱柔軟的唇瓣貼上了他的雙唇。
空氣在一瞬間就被掠奪得稀薄起來,苗木被抵在牆上進退不得,他可以感受到對方那灼熱的吐息。
這個吻糾纏得十分纏綿,狛枝吻得又深又重,仿佛帶着要将他拆吃入腹的狠意,吮吻他的唇瓣,舌尖探了進來。
“唔……”
苗木的眼底蓄了一層淺淺的水霧,攏在黑暗中的睫羽掃得狛枝手心發癢,他被親得腰脊發軟,艱難索求着喘息的間隙,又得在被禁锢的姿勢下承受狛枝的索取……唇舌厮磨,斷續傳來了有幾分淫靡的水聲。
他不像是那個夢裏的少年狛枝……
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對方就如同知曉了苗木在走神一樣不太滿意地咬了咬他的唇瓣,牙齒并未用力,酥酥麻麻的感觸殘留在神經末梢,又被濕軟的舌尖輕輕舔舐,像是個親昵的撒嬌。
溫存片刻,苗木才終于被他松開,覆在雙眼前的手掌也移開來。
“真是失禮,讓苗木君看到我如此不堪的一面。”
在恢複了正常的視野中,對面人的真容終于落進了苗木的眼底,他是他最熟悉的模樣,身姿筆挺修長,眉眼利落俊美,只着簡單的白衣皮褲,氣質卻莫名透出危險來,正笑吟吟地彎下身用手指勾他的下颌,動作仿佛在逗貓,顯得輕佻而雅致,唇邊的笑意格外柔和。
“很無聊吧。”他笑着說,“難為苗木君忍耐那個我這麽久了,畢竟他那麽弱小又無用,連抓住你的能力也沒有……”
他的目光很深,黑暗又熾熱,微微歪了歪頭,那被纖長細密的眼睫半掩的眼眸一片波光柔軟,深情而專注地望着苗木。
“我很抱歉讓你擁有了一段無趣的經歷,苗木君一定感覺很辛苦吧……”狛枝的語氣帶着十足的歉意,動作很小心地摸了摸苗木的臉頰,指尖蒼白而冰涼,“對不起,你是不是覺得很惡心?”
“……沒有。”
這樣的說法哪怕出自于狛枝自己也令苗木感到些許不适,他難以接受地皺了皺眉頭,不由反駁道:“我喜歡你,從來不會覺得你惡心。”
狛枝定定的注視着他,眉目間的鋒利逐漸消弭,眼中情緒軟成一片,情不自禁地笑着親親他倔強抿起的唇角,柔聲說:“那是因為苗木君還不知道他的本性……壞得要命……”
哪有人這樣抹黑自己的?
苗木偏了偏頭,想去看狛枝臉上的表情,但失敗了,對方的親吻落在他的耳尖,一下下淺淺的啄吻,氣息灼熱,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對方優美的側臉,一縷碎發遮住了眉眼。
“我沒有騙你。”
狛枝的語氣雲淡風輕,動作卻溫柔至極,撫摸臉頰的手指緩緩下滑,拇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苗木脖頸淺淺浮起的喉結,氛圍裏微妙的張力刺激得苗木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結上下滑動,引得狛枝的拇指抵在他喉管的位置,另外四指從側頸探向後頸,變成一個掌控欲十足的禁锢姿态。
“那是苗木君還不夠了解他,不知他是如何妄想你的。”耳邊的低語甜如蜜糖,又陰冷得好似毒蛇吐信,發燙的掌心暗示意味頗重地揉捏柔軟的細膩皮肉,極柔和地道,“他知曉自己注定會害你不淺,還執意要恩将仇報呢。苗木君,你怕不怕被他扯到泥沼裏,再也回不去屬于你的地方?”
苗木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他的臉頰逐漸泛紅,視線游離起來,被拷在鐵環的手腕輕動,蜷起手指。
“……你……”他不甚明顯地喘了喘,茫然地問,“那你會殺了我嗎?”
狛枝輕笑了一聲,這回總肯正面迎上苗木的視線,他的表情說不出的溫柔,眼睛深處卻像是熾烈燃燒着火焰,漆黑的惡意幾乎要溢出來,還有露骨的恨,和別的一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隐隐閃動。
“我怎麽舍得呢?”他無奈地嘆息起來,“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深愛你,就有多嫉妒你……苗木君,你或許從沒意識到我有多後悔當初那麽輕率地招惹你。”
後……悔……?
苗木倏然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一時如墜冰窟,臉上血色盡褪。
狛枝目光銳利地看着他,唇邊含着微微扭曲的笑意,心裏似有一種殘忍的憐惜泛開,夾雜着不容忽視的刺痛。
他本可以忍耐絕望,如果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希望。
狛枝知道此時的自己狀态不對,可他實在壓抑了太久,無法控制……不能自抑地被黑暗的情緒統攝了神智。
“苗木君根本不該來這個世界的。無論對于絕望的我亦或是那個我來說,你都是無解的毒,只要沾染了就割舍不掉……呵,不過現在說這些也太遲了……”
他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少年鎖骨上方深深的凹陷,語帶嘲弄,忽然手背上落了兩滴滾燙的水液,狛枝頓時停下了話聲,低眸默默地看了看,擡起手,用舌尖舐去。
“你不要說了……我不會後悔,也不怕你。”苗木深吸了一口氣,牙根被用力咬得發痛,“你也……我不許你後悔。”
真是執着的孩子。
狛枝目光灼灼的瞧着他難過的臉,眼底幽深一片,有些不合時宜地想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
可愛,又可憐。
他忍不住想,苗木君怎麽就如此不走運,會被他這種人引誘了呢?
如今泥足深陷,他還以退為進地誘哄他陷得更深一點,最好永遠都別生出其他念頭來,否則狛枝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麽。
或許真的會殺死苗木,讓他永遠留在這個世界裏,這正是他心底最隐秘最黑暗的欲望。
“既然你這樣說,就讓我看看你努力的結果好了。”
半晌,苗木見自己身前的人終于半跪下來,視線與他平齊,灰綠眼眸帶着一貫溫柔如水的笑意。
狛枝松開了鉗制他脖頸的動作,一手扶着苗木的肩膀,另一手抹去他臉上的水痕,指尖有些發顫,控制不住力道,将臉頰柔嫩的肌膚擦得泛紅一片。
“要喚醒個裝睡的人渣可不是易事。”狛枝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談論着這世界的另一個自己,閃動的眸光越發幽暗,緩緩的、有些惡意地扯動唇角,“苗木君,請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苗木本以為自己忽然被拽來這個的地方,是已經被狛枝的潛意識察覺到了異常,很快就會被強制驅逐出去……他甚至都開始考慮如何抓住最後的機會喚醒對方。
沒想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出人意料的理智清醒,他仿佛什麽都知道,卻放任一切發生。
如今還說要幫助自己。
苗木有些怔怔。
他本性畢竟純澈,不同于狛枝一貫彎繞極多的心思,尤其對感情的反饋向來單刀直入,讓人能一眼望到底。這當然沒什麽不好,只是對于狛枝走一步藏十步、事到臨頭才圖窮匕見的詭奇心機總有措手不及。
就像此刻,他在狛枝漂亮如毒花的笑容中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奈何自身不是個擅長陰謀詭計的料子,實在猜不着他打算做什麽。
只是“幫個忙”而已,自己喚醒自己,總不能還有什麽陷阱吧……他有幾分不确定地思索着。
狛枝淺笑着将他面上不自覺流露的猶疑盡收眼底,看破也不說破,指腹撫上苗木被吻得水光淋漓而不自知的唇瓣,眼神中透出遮掩不住的熱度。
“你在猶豫。”他篤定說,似有幾分吃味,攬住苗木的後腦去吻他的唇,貼合唇齒發出的嗓音低沉喑啞,曼妙得能叫人酥了骨頭,用蠱惑的語氣道,“苗木君,你這麽在意他,對我可不太公平,是不是?”
什麽是不是?
你們不都是同一個人嗎?
苗木不設防又被狛枝按在牆上親吻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有心想反駁都說不出口,無奈了片刻也只好由着他去,微擡起頭去迎合他。
“喀拉”兩聲,鎖鏈與鐵環在無人觸碰的前提下一齊斷裂,落到地上。
狛枝沒管,苗木也沒在意,他們對這點小把戲心照不宣,苗木将手環在狛枝的脖子上,手腕有一圈青紫的痕跡,可苗木從始至終都沒感覺到一絲疼痛,傷痕只有視覺效果。
幽寂的空間突然明顯地晃動起來,就像大地震的前兆,苗木的氣息亂了一瞬,狛枝卻并不急躁,過了一會才慢吞吞地松開他,扶着苗木的手臂一同站起。
腳下的地面強烈地上下起伏,建築崩裂,碎石轟隆隆地砸落在兩人周邊,掀起漫天煙塵。
苗木隐約在裂開的牆壁之後看到一片漆黑的虛空,一閃而逝的景象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頻道裏面出現的畫面,随着房間崩塌又變得扭曲起來,此刻是夏夜瀑雨漫天的狹窄巷道,下刻又是冬日午後暖陽照耀的長街,狛枝攬着他格格不入地站在唯一不受紛擾的原地,冷眼旁觀這個世界匆匆變幻,仿佛冥冥中有個意識溯游在時間長河尋找着什麽,孤獨而偏執。
“砰——”
一道巨大的砸門聲響了起來,混沌變化的世界在這一剎那終于定格成現實的風景,狛枝放下中途就遮在苗木雙眼前的手掌,後退了一步,随後淡淡地看向來人。
在被打碎後重新形成的空間裏,他們所處于一座看似廢棄已久的工廠裏,扶着門沿的白發少年不住喘着粗氣,呼出的氣體在冷天裏化成白霧,微微汗濕的碎發沾在白皙的臉龐上。恐慌與狠戾的情緒還未從他不及收斂的表情中褪去,讓他清冷的綠色眼眸顯得格外陰寒冰冷,如同被碰了逆鱗的毒蛇。
對方的目光在觸及苗木的一瞬間驟然明亮起來,就像有煙花在眼睛裏綻開。可那變化只是一閃即逝,他冷靜得實在太快,眼珠轉動就看見了苗木腳邊落下的鎖鏈鐐铐,然後才是站在他身後半步身材颀長的青年。
那個人的位置正好在一片陰影中,身姿筆挺修長,半張臉被漆黑的蝴蝶型面具遮掩,只露出弧度優美的下颌,渾身卻萦繞一種讓少年狛枝莫名厭惡忌憚的黑暗氣質。
就像是……絕望。
“你是誰?”他冷聲問,眼見對方将左手搭在苗木右肩,幾乎算是一種親昵攬抱的姿勢,而苗木也一副信任放縱而不自知的模樣,扣在門沿的手指驟然收緊,眼底暗流湧動,眸色陰森銳利。
“呃……凪鬥……”
苗木發現自己變回了夢境裏先前的模樣,可身後那個狛枝卻沒有消失,仍存在感極強的站在自己身後。他一時沒回頭,不知另一個狛枝已經遮掩了相貌,不知該怎麽解釋現在的情況才好,臉上不免浮現出混雜着些許心虛的尴尬神色。
事實是,另外兩人也并不需要他的表演。
少年一看苗木的表情就知道對方在他心裏地位不低,否則哪會有這種顧慮他也顧慮自己的表現,這個發現讓他登時就怒火中燒,眼神裏已然透出敵意。
另一個狛枝微微勾唇,輕輕地笑了一聲。
“是你挾持……”
“說話之前請考慮好有沒有證據,不講禮貌的小鬼。”
刻意壓低的嗓音柔和戲谑,慢條斯理卻強勢地打斷了對方未出口的惡意指認,顯出幾分居高臨下的輕蔑與咄咄逼人。
“我沒興趣指責一個大白天還能把人弄丢的無能家夥有多疏忽大意,因為你只是個沒什麽能力的未成年。”
另一個狛枝三言兩語就把自己一手造就的異常事件全都推鍋到了少年的他身上,因為是自己,才最深谙如何讓自己倍感憤怒的話術,按在苗木肩頭的手指微微用力地示意,随後他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姿态閑适地踱步走到兩人中央。
“你應該感謝我,是我把苗木君從某個不知廉恥的綁架犯手中救了出來……”他意有所指地說着,對着少年狛枝暧昧笑笑,“哎呀,那可是個令人發指的偏執狂,幸虧被發現得早,我已經把人趕走了,否則誰都不知道對方會喪心病狂地做出什麽事來,他看起來相當迷戀苗木君呢。真。是。危。險。”
苗木:“……?”
少年瞳孔驟然收縮,他這才猛地注意到苗木身上的異常,他青紫的手腕、脖頸處不甚明顯的斑點紅痕,還有紅潤微腫得有些不太尋常的唇瓣……
是誰會對他做出這種事?眼前這個人,還是那個逃跑的……他的心底翻江倒海,被自己的猜測逼得暗火叢生,一時渾身竟克制不住顫抖,忍不住咽了咽幹澀的喉嚨。
苗木被他死死盯着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被狛枝留下的痕跡未消,對方的視線銳利可怕得噬人,他不禁有些窘迫地拉長衣袖豎起衣領将那些遮住,欲蓋彌彰一般側過臉。
青年側身一步擋住了尖銳的視線,這是一種極為微妙的肢體語言,無聲中體現出強烈的占有欲。他随意地迎着少年灼灼森冷的目光無畏一笑,擡起手,并起的兩指之間夾着兩封做工精美的信封。
“對了,呵,差點忘了我的正事。”他一副故意為之的懊惱模樣,唇邊笑意戲谑,緩緩将交疊信封的封面展開,正面希望之峰的擡頭與背面那熟悉的火漆校徽同時抓住了兩人的視線。
苗木的目光深深,這種樣式的信封,還有火漆……他絕不會忘記這種樣式,就是一封信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而少年狛枝的方向正好能看到青年的他展開的信封正面,他睜大了眼,面上無意識流露出震驚的神色。
因為那兩封信的收信人都是他最熟悉的名字,狛枝凪鬥,還有,苗木誠。
“首先,我先為自己不請自來的冒昧打擾向兩位致以誠摯的歉意。”
在一片死寂的氛圍中,只有臉上帶着面具的神秘青年仍是語氣如常地含笑低語道。
“不知你們過去是否曾有耳聞,希望之峰學園作為日本境內首屈一指的特權級學府,一向致力于招收在所有領域中具備過人才能的适齡人才作為高中新生。校本部的招生政策不同于尋常學校的注冊制,而是實行以其苛刻标準聞名世界的招募制,但凡是被偵查員擇中的新生,無一不是在某一領域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
“歷時百年,希望之峰向社會各界輸送了無數超一流的名流精英,時至今日,優秀的畢業生們仍活躍于全世界各行業的尖端,成為諸多重大領域的中流砥柱……不過,在這些群星璀璨的學子當中,可能相對而言外界少有人知,有一種類新生的甄選規則有別于其他精英。
“他可能是象征了這世界裏所有一無所長卻偏偏功成名就的濫竽充數者,也可能是極少數有能力在命運的洪流中攥取己需的偉人。運氣的研究向來擁有賭博般迷人的魔力,這也是希望之峰堅持每年都抽選一名适齡學生以「超高校級幸運」的身份入學的原因。”
這些希望之峰的傳統訊息苗木早已知之甚詳,只是當狛枝用一種興味盎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