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Chapter26 博弈 (1)
當晚是個不錯的好天氣,夜色清靜,澄澈如水的月色如絲如霧,輕柔地飄蕩在大地上,溫暖的燈火在視野中煌煌生輝。
舊館早已變了個樣子,不同于早上大家看見那蒙塵古舊的模樣,衣冠楚楚的十神雙手環胸,門神一樣站在入口,身後是明亮的燈光與幹淨整潔的走廊,裏面傳來歡聲笑語,看來還真有幾分主人在等候來客赴宴的氛圍。
日向到時已算姍姍來遲,這對于一向處事嚴謹認真的他來說其實有些少見。他的目光觸及十神平穩無波的眼神,忽而不自在地幹咳了一聲,掩飾自己有些尴尬的心情。
先前午後給同學們送椰子吃,輪到旅館的時候不知怎的就和七海聊起了游戲,等到回過神來,兩個人不知不覺已經聯機對戰了許久,豈止消磨了整整一個下午,差點連十神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出席的晚宴聚會都忘到了腦後。
當然,也不排除他刻意有些想逃避……的原因。
他稍稍有些無奈,還對十神的堅持有些不解。
“為什麽一定要在今晚讓大家開Party啊?”
十神瞥了他一眼,眼鏡後的目光銳利而堅定,他哼了一聲:“現在你還不需要知道,只要懂得聽從Leader的指令就可以了。”
“……好吧。”
他點點頭,打算和身後的七海一起進入大門。
“等等。”十神擡手攔了日向一下,視線上下掃視着他們,“先讓我檢查一下,你身上攜帶的所有危險品都必須沒收。”
“呃……你認真的?”日向微一挑眉,目光質詢地凝視着十神确實一派慎重的臉孔,心裏不免為他過度戒備的舉措頗有微詞,忍不住道,“我也就算了,七海還是女生——”
“沒關系,十神君要搜就搜吧。”
七海放下手中的PSP,擡頭微微一笑,臉上沒有被冒犯的怒色或是羞赧,神情坦然得很。
“日向君不用太緊張啊,只是以防萬一的檢查而已。在這個環境裏,這樣做才會更讓大家放心吧。”甚至還有心情來安慰身邊的同伴。
“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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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嘴角微抽,看看氣派從容的七海,看看神态贊賞的十神,不知怎的,不期然還想起先前中午在舊館所見……氣氛暧昧難言的那兩個人。
好似性別的尺度完全颠倒,竟令他生出一種荒謬的笑感。
莫非他真的是被黑白熊的恐吓給影響得神經過敏了……?不不不,怎麽想,不正常的都不是他吧?
日向君感到了一種仿佛只有自己是人群中唯一正常人的孤獨和心累。
之後十神的表現又一次讓日向确信了他應該是有什麽瞞着大家,他一邊随同貴公子在屋內走動一邊目光不着痕跡地滑向對方,十神的眉宇間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焦躁,他頻頻檢查每個人身上攜帶的物品,将一切有使人受傷可能的物品都鎖在他的保險箱裏,甚至連大家用餐所需的廚具都不放過。
他的行為盡管有些過度,态度也頤氣指使了一些,然而卻不難看出本意是為大家着想,因此抱怨雖有,所有人卻還是選擇聽從了十神的指令。
日向不動聲色觀察了片刻,以一種極為自然的神情斂下了眼睑,若無其事地收回了審視的視線。
——十神,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焦躁不安的呢?
與此同時,苗木也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他到場比日向早一些,畢竟是肩負了清潔重任的緣故,幾乎整天都待在這裏,要不是結束後得換身衣服不至于灰頭土臉地參加聚會,根本就該是第一個到場的。
窗外月明星稀,天空尚未完全暗下,黑幕中猶帶幾分明澈的深藍,顯得格外清冷靜谧。
前輩們陸陸續續到場,氣氛漸漸炒熱,主廳的燈光倏然也似乎變得更加明亮,就像為了迎納接下來入駐世界的漫長黑夜,暖色的輝光映在少年俊秀的臉龐上,睫羽低垂認真沉思,清隽的眉目也顯得更加好看。
到底是經歷過一次自相殘殺的致命游戲,他或多或少對黑白熊的慣用套路有一點熟悉。它的一舉一動向來看似怪誕,實則卻意味深長,往往他自覺沒什麽大不了的誘因,對其他人來說就可能成為最有煽動力的殺人動機。因此任何人行動間的異常都會變得不容小觑起來。
之前黑白熊透露給大家的情報……告訴大家所有人都失去了入學希望之峰以來“數年”間的記憶。
苗木理解前輩們會因此感到震驚不解、甚至急欲了解失憶真相的心情,但這也不至于刺激到哪個人去殘殺同學才對。還是說,存在什麽關鍵的隐情被他所忽略了?
除卻就讀于希望之峰的那段時光,更往前的記憶是苗木從未想過要幹涉的,就連與他關系最為親密的狛枝前輩,其實他也對戀人自己諱莫如深的那段過去知曉不多。
怕就怕在這裏,畢竟已經侵占了新世界程序大部分權限的黑白熊可以獲取很多他無法也不願追根究底的他人隐私。苗木心裏信任那位前輩一貫的冷靜理智與責任心,但也擔憂他是不是被黑白熊暗中拿捏住了死穴,這場聚會從計劃開始就透着點不太尋常的氣息。
而且——
“苗木君,要不要喝點什麽……加點冰塊的金桔檸檬汁怎麽樣?”
正逢站在圓桌旁的白發少年察覺到他的目光,輕輕挑起修長的眉峰,視線回望時,漸漸合攏了去的眼角若有若無地掃過門口随十神一同進門的日向,轉身走了幾步,正好擋住了苗木能第一時間發現他們的視野。
苗木未發現他小動作裏一些晦澀的深意,接過他手中的飲料,笑着道了聲謝。
淺檸色的液體盛在透亮的玻璃杯裏,碎冰吭啷,細細的水珠沿着杯身沾濕了手指,受冷了的指尖很快泛出了近似一種淺淺淡粉的清雘色澤。
随後少年微微低着臉,垂下眼睫,臉上也有些紅,像是很害羞。
畢竟他剛才還在想着會不會是狛枝前輩又做了什麽……咳!怎麽能用“又”呢。
苗木為自己的想法哭笑不得。
實在不是他惡意揣測,實在是前車之鑒太多。不說自己在避難所時候的經歷,那時多半是看在自己的份上,他多數時候不過冷眼旁觀而已,更先前一起讀書的時候才是……狛枝前輩的行動總有主見,尤其熱衷于誘導各種稀奇古怪的困境來考驗大家,這時候推波助瀾也并不奇怪。
然而說要因此對他感到失望或幻滅,倒也不至于。他曾經的同學,舞園沙耶香也曾不安地提醒他狛枝的“異常”,身為超高校級偶像的女孩對人心的洞察和敏感有時比作為偵探的霧切更甚,就算自己的少女心思宣告破滅,舞園也不願意她有好感的男孩子受到傷害。
只是苗木自己也說不清楚,狛枝前輩到底可能會做到什麽程度,而他又能接受到什麽程度。
他向來尊重別人的主張,哪怕是理念不同,也願意在原則範圍內盡可能不去幹涉,而是選擇默默地在一旁守護。而且苗木隐隐有種直覺,狛枝前輩和他總是殊途同歸的,他們合該信念一致。
一切都是為了未來的希望……
褐發少年倏然深吸了一口氣。
那仿若決定了什麽的認真模樣驚動得身側狛枝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側目見另一邊日向他們和小泉終裏等人已經聊上,估計一時半會不會過來打擾,他不由好心情地微微低下身,對着他的耳畔單手攏着,用周圍人聽不分明的音量輕聲調笑:“怎麽了,苗木君很緊張嗎?”
出聲時難免有氣流掠過,狛枝早發現苗木耳垂處的皮膚特別薄,稍一撩撥就容易發紅,半掩在細碎的褐發之間,此刻只有他能看到這不甚起眼又特別可愛的變化。
甜蜜與晦暗的心情交織,他用接近窺伺的目光審視他那介乎于純真與誘惑之間的矛盾狀态,單純敏感,偏偏還格外坦然直接,不像是才開竅,反而像是無意識被調教成……狛枝眸色微深,按在苗木肩頭的手指顫了一下,諱莫如深。
實在太合他的胃口,反倒令他對苗木過去可能的遭遇而感到強烈的不愉。
“吶,你剛才在想着我嗎?”他心思極深,千回百轉,面上還帶點戲谑的笑,見苗木驚吓似的眨眨眼,眼睛會說話一般,狛枝停頓半晌,眼中不由溢出了一點真實的愉快笑意,“在擔心,嗯?”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在極近的距離裏凝視着苗木瞳孔中自己的身影。
“苗木君剛剛大概在猜……我是不是打算對哪個人不測?”
“沒、沒有——”他着急道。
“哈哈。”狛枝輕松一笑,“沒關系哦,苗木君盡可以努力阻止我,提前揭發我的想法也沒問題,或者你也可以發揮出你的才能來……”他意味深長地壓低嗓音,試探的意味昭然若揭。
要說才能什麽的……他倒是很想努力,關鍵總是時靈時不靈的,讓他在面對狛枝前輩的時候總是沒太多信心。
苗木很勉強地跟着幹笑兩聲,別過頭忍不住微微汗顏。
狛枝見他仍不太願意多說的模樣,也不深究,自顧輕描淡寫地直起身,眉目微斂,抿了口杯中的飲料,很享受這個兩人獨處的小空間。
沁涼的液體順着喉管流下,胃裏冰冷的感覺刺激得頭腦一清,他移開自己不知何時又落在苗木唇上的目光,眼睫微擡,凝視着牆壁上的挂鐘。
心髒怦怦跳動得很是厲害,狛枝分不清自己的心意到底如何,唯獨可以确定他的此刻确實是非常期待的,賈巴沃克島真是個好地方,竟然存在那麽多令他興奮不已的人物和事件。
心照不宣。
或許是發現了苗木眼中的自己遠比他最初所自以為的模樣更加接近本質的真實,狛枝眉梢輕展,談笑間也不再刻意掩藏鋒芒。他端着好整以暇的架勢,一句一句用話去逗苗木,慢條斯理地端詳他每一絲細微的神态變化,越來越起勁。
他扶着苗木的肩,自己不覺兩人間站在一起的暧昧氛圍漸濃,眼底亮起的光彩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像是擁有過去記憶的自己……苗木也未發覺,他只是唇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像是很習慣似的,有些無奈,卻也分外認真地一句一句回狛枝的搭話。
“倘若為大家着想,不該防備我這個圖謀不軌的惡人嗎?”他暗指自己預謀藏刀未果的事情。
“自閉和防備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對方慢慢笑了一下,态度很明确地說道,“而且,狛枝君是我的同伴啊,我信任着你。”
那是任何黑暗也無法侵染的明亮笑容,他擡起眼,眼底清澈幹淨,仿佛沒有人能令他改變這樣純粹堅定的意志。
苗木誠,他實在是個很溫柔的人。
狛枝低眼,他口頭上一向不吝于誇贊自己欣賞的人,姿态低且謙遜,幾乎沒多少人會知道他實際究竟有多麽挑剔傲慢,極難被真正地取悅折服,然而苗木誠、苗木誠這樣氣質的人……少年眸光爍爍,掩飾似的微斂眉眼,垂在身側的手指神經質地彎曲了一下,午後兩人在舊館獨處時的激蕩心情再度席卷而來。
唔,真的很好——
他心想。
但這樣的心情,到底算是什麽呢?
狛枝望着苗木頭頂的發旋正出神着,逐漸覺得大廳內明亮的燈光模糊了他外輪廓的線條,仿佛視野失焦了一般,視野中褐發少年的眉目柔和得不可思議,那雙澄淨的綠眼睛不經意也顯出幾分令他心動神搖的熟悉感來,簡直像是屬于他流落在外的另一片靈魂……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深深地凝視着他,宛如在凝視着世界的中心一般。
“……狛枝君?”苗木恍若察覺了他染上熱意的注視,睫羽顫了顫,目光冷不防與他逐漸變了味道的視線輕輕相觸,一個眼神的碰撞,原本有些擔憂的神情就驟然一變,下意識上前了一步,吶吶張嘴,“前輩……?”
“嗯?”
瞬間有如被迎頭潑了盆冷水,狛枝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
“你在叫誰?”不假思索地追問。
他眼見苗木一怔,眼底驟然倉惶狼狽,看着他的目光似有隐隐的悔意與躲閃掠過。
不禁不悅。
你到底是在透過我在看誰?是你的前輩?狛枝一下就想到苗木曾提及的年齡……18歲,那就是歲數更大一些的,而且曾經有過同學關系的人……他在思索,卻見苗木在他審視下本能地後退了半步,臉上神情一時變幻得精彩極了,分明是心虛。
“沒、沒有,你聽錯了……”他尴尬地喃喃。
狛枝呼吸一窒,眼底禁不住浮現出一抹厲色。
以他那麽聰敏自負又自我中心的人,怎麽能容忍被當成誰的替身,別說如此,就是想到有誰能捷足先登染指自己看中的這個人,嫉妒的毒蛇都快咬爛他的心尖了。
“苗木君,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好哄了一些。”他氣極反笑,眼裏壓着沉甸甸的晦色,宛如暴風雨前夕的陰霾,苗木後退,他就上前,任自己的陰影完全覆蓋對方,手臂剛要撐在後方的桌面——
“嘀——”
有什麽奇怪的聲音響起,視野驟然一暗,狛枝愣了下,在他人看不到的黑暗中倏然露出了有些懊惱的神情。
“吓?!”
“诶——怎麽回事啊?”
“停電?停電了嗎?!”
“眼前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了啦。”
“大家冷靜,先冷靜下來啊!”
抱怨聲此起彼伏,苗木咬住下唇,約莫是一種直覺作祟,他看了眼先前狛枝曾藏刀的地方,移動幾步,手指去扯桌布。
“唔……?”好像有什麽發亮的東西半挂在下面……膠布?他低下身體。
“苗木君,你別亂走——”狛枝要抓他的手。
“喂!你這家夥打算幹什麽?!”一聲怒吼自遠而近,苗木看不清周圍,剛要鑽到桌底下的動作不覺一停,詫異想這好像是那位僞裝成十神君的前輩的聲音。
也就在這時,探出去的右手臂忽然一陣鑽心的刺痛,他瞳孔驟縮,臉上刷地失了血色,尚未發出聲音來,左邊的肩頭就被人大力一推,整個人就後仰,摔得滑出去了好長一段距離。
有那麽一瞬間,疼得他意識都模糊起來。
不知到底是停電還是眼前也昏黑了一陣的緣故,苗木躺在硬邦邦的地上,蒼白的肌膚上蒙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濕汗,額發很快就也被浸濕了,他艱難地喘息着,許久才注意到周圍恢複了亮度。
耳邊傳來女孩子的尖叫聲,似乎是日向低斥了一聲,令他頭腦發疼的聲音總算才是消停了下來。随後有人半跪在他身邊,沉默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挪開他緊緊抓住自己右手臂的手指。
洇濕的大片暗色在黑色的西裝衣料上并不太分明,然而當他手指間鮮紅的血水滴滴答答淌下來的時候,将這一幕收入眼底的衆人還是免不了恐懼憂慮。
疼痛灼燒着神經末梢,苗木卻未在半是恍惚半是隐忍的狀态中滞留太久,猛地睜眼,便見正同罪木幫他脫下外套的狛枝一怔,他默不吭聲地垂下眼,盯着他白色襯衣上幾乎被徹底染紅的衣袖看。
“苗、苗木君。”罪木怯怯地看着他,眼圈發紅,表情擔憂難過得都要哭出來了,“你忍一下疼,這個出血量太多了,我先幫你檢查下傷口有沒有傷到大動脈……”
“先別管我!”苗木焦急道,目光環視了一圈也未見到想見到的人,頓時大為不安。沒受傷的手支着地板,要坐起來,狛枝眉頭微皺,卻還是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分攤了部分重量。
“十神君……你們快找找十神君……”他心裏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诶?十神?”終裏詫異,“對啊,他哪兒去了?怎麽停電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我去找。”日向眉頭一皺,果斷起身,“苗木,你這麽着急是因為對十神的蹤跡有頭緒嗎?”
苗木喘了一下,頓了兩秒才小幅度地、虛弱地點點頭,看向不遠處的一張餐桌。
“苗木君,你冷靜下來。”狛枝低低道,“大家一起找人和你的治療并不沖突,先放輕松……”
他眼見苗木實在痛得冷汗直流,襯衣的衣領大大敞開着,暴露在外的肌膚早已汗濕了,蒙着一層清潤的水光,線條骨骼棱線起起伏伏,粗聲喘息得實在隐忍艱難。
實在不再忍心讓他那麽疼着再脫掉一件衣服,就從小泉緊急從別的房間搬來的工具箱裏翻來的剪刀繞一圈剪掉血紅的長袖。
“之前說好了邊谷山同學負責看守書房的,結果這時候她人也不知道在哪裏……”
女生低聲抱怨着,但狛枝已經無心去關注了。
苗木的手臂上不知是被什麽銳物所刺穿,盡管創面不大,卻一直在出血,沿着小臂淌到腕骨,指尖一直在發顫……乍一直面血腥的西園寺臉色忽然一白,退後半步躲在了小泉的身後。
“這個應該是直徑只有5mm左右的東西穿透了苗木君的手臂……”罪木細聲細氣地說着,目光不經意上移,觸及到少年被兩側衣領半掩住的頸子,忽然一停,眼神發直。
是……是什麽刀器的劃傷?為什麽旁邊好像還有被人吸吮過的痕跡……?
苗木對罪木的視線若有所覺,他眉目不動,神宇間不見分毫驚慌,只是忍耐着不适,稍稍側了半邊身子,避開她驚愕中帶了一絲探究的注視,随後擡眼對她笑了一下。
臉色蒼白虛弱,卻笑容坦然含着感激,顯出一種格外開闊的氣度。
清風霁月,中正平和,分明只是和大家也年歲相若的男孩子而已,仿佛已經經歷過許多風波一般,周身氣質竟然如此溫潤幹淨……對視了不過幾秒,反而是罪木的目光躲閃開來,頰生紅暈,羞澀垂首,一聲也不吭地專注幫他止血。
會是誰呢……?
她心裏不着邊際地猜測着,一時之間竟有些難與人說的欽羨和惋惜。
另一邊,才掀開了桌布下沿的日向忽然收回了手,他的臉色難看得厲害,猛地呼出了一口氣。
“怎麽了?”小泉奇怪地問。
日向沒說話,他維持着半跪的姿勢在原地,擡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用同樣諱莫如深的奇異視線掃過圍聚在一起的同學。
“喂,你幹嗎一言不發啊?”西園寺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忍不住道,“古古怪怪的,有話就說。”
苗木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沉默須臾,彼此之間忽然心領神會,他的神情立刻黯淡下來。
“看來你找到了。”這句話說得無奈自責極了。
狛枝聞言眼風微動,眼底倏然暗流湧動。他有多敏銳?只這一句話就立刻反應了過來,搭在苗木肩頭的手指微一輕顫,不過瞬間就回複了平靜。
“什麽?什麽?找到了什麽?”澪田疑惑地眨着眼,她一臉茫然,顯然還不在狀态。
日向對着苗木點了點頭,輕舒口氣,閉了閉眼,沉重道:“我找到了十神。”
“咦?在哪裏在哪裏——”
他未等同學的話說完,自己就完全掀開了身後的桌布,澪田話聲到了一半就突兀地停了,臉上浮現出驚恐的神色,嘴唇哆嗦起來。
噴濺的血跡不規則地布滿了桌布的內側,十神趴在桌下,鮮血徹底浸濕了他那件名貴考究的白色西服,滴滴答答地順着木地板間的縫隙流到地下。
他死前的臉孔,凝固在一個極為痛苦扭曲的表情上,手指緊摳地面,仿佛在死前一刻經受過莫大的痛苦。
“怎麽會這樣……”大家忍不住都後退了一步。
“Bin Bong Bong Bong~!屍體發現了!屍體發現了!”
懸挂在房間邊角的屏幕忽然亮起,黑白熊那帶着詭異爽朗氣息的聲音傳遍廳內,仿佛還意猶未盡,覺得大家所受的驚吓還不夠多似的,它忽而将自己那張熊臉湊近到鏡頭前。
“怎麽啦?一個個的表情比爛死在下水溝裏的死魚還要難看啊……恐怖而又刺激的環節才剛要開始呢!”他揮揮手臂試圖鼓舞士氣,随後不懷好意地瞧着衆人,捂嘴竊笑,“唔噗噗……一定的搜查時間過後,學級裁判将會召開,請大家盡情期待吧。”
憤怒痛恨的情緒寸寸灼燒着肺腑,苗木咬緊牙關,許久都不敢開口,生怕自己被一時沖動沖昏了頭腦,說出什麽不該出口的話來。
不能說,不能說,絕不能刺激大家想起來……
他是背負着前輩們的信任主持新世界計劃的啊,倘若功虧一篑、倘若功虧一篑……就算霧切小姐和十神君幫忙,恐怕也沒辦法阻止其他支部的人一意打算直接格殺前輩們的決定了。
畢竟是真正受到江之島影響的絕望殘黨,更是出自希望之峰的人,對社會的影響力更是難以估量。別說是代表了激進派勢力的宗方先生絕不可能放過他們,就是穩健派的天願會長恐怕也會……
不論何種選擇,犧牲總是難以避免。
眼色幾度變幻,他心裏掙紮良久,還是避免不了眼中浮現出幾許悲色……正出神,就聽見罪木的聲音。
她輕輕地紮好繃帶,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心開口:“好了……苗木君這幾天要小心啊,傷口不要碰水。”
“好,謝謝你……”他連忙道。
“換藥怎麽辦呢?”狛枝問,“這座島沒有藥店。”
“沒辦法……只有我随身備的一些應急處理的傷藥和繃帶。”罪木怯怯地咬住下唇,絞着手指,“我也很擔心,苗木君的傷口會不會發炎,要是發燒了就糟糕了。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
“诶?但是學級裁判——”
“苗木君。”狛枝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贊同地看着他,“你有好好聽罪木同學剛剛的囑咐嗎?”
褐發少年眨了眨眼,很乖地點頭:“有聽。”
“那你——”
“所以,狛枝君會幫我的吧?”苗木看着他笑起來,那雙意志堅定的眼睛和狛枝視線相觸,看起來有幾分不好意思,擡起手小心牽住了他的衣袖,輕輕晃了兩下,“好不好啊?狛枝君,別拒絕我……”
嗓音微微壓低,襯着本人蒼白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竟有幾分軟綿綿的撒嬌意味。
旁邊的罪木有些愣愣地偏轉目光,眼見着白發少年耳根那一片白皙的肌膚肉眼可見攀上了鮮潤的紅色,他喉結微動,有些艱難地幹咽了一下,看起來不知所措極了。
“嗯……嗯。”
在狛枝凪鬥與苗木誠兩人的相處中,平時總是苗木順着更有主見一些的狛枝,然而實際上,其實應該是狛枝無法拒絕心意已定的苗木才對。
因為誰也不清楚黑白熊到底留給了大家多少時間,又有部分同學事發時不在案發現場,大家一時對現場的狼藉和慘狀束手無策……慌亂中,各自六神無主,有的只能盡量做些力所能及的調查,有些幹脆就放棄思考,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消極态度。
日向才向澪田問過停電期間衆人出聲的話語和順序,又請教小泉能否根據之前即興拍攝的照片複原大家的站位,後來想到了什麽,向苗木他們走來時,正好看見狛枝微笑着對罪木說了句什麽,然後保健委員就怯怯地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懷着壯士赴死一般的氣勢毅然決然向屍體走去。
日向:“……”還真是辛苦了。
他臉上微微無奈,許是夜深的緣故,還有一絲心累和疲憊。日向一貫悲觀多思,大概從早上十神莫名變得焦慮起來就有的不祥預感乍然一夜就成了真,他在感到無力之餘也還有一點事情果然不出意料的平靜感。就算是心裏抗拒,還是得選擇一項一項去做自己并不情願的事情,大家都被黑白熊的惡意胡亂擺布,多可恨。
忍不住陷入消沉時,日向看着苗木在狛枝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他也不知道是冷還是痛更多一些,單薄一件的襯衣領口大敞,脖頸到鎖骨一片暴露在外的肌膚都被冷汗浸濕了,沒受傷的那只手緊緊地攥住狛枝的手腕,微微張開的五指顫抖着,手背上隐隐浮現出青筋的脈絡。
“我停電的時候聽見了‘嘀’的一聲,現在想來好像是空調。可是天也不熱,我布置主廳的時候根本就沒把遙控器拿出來。”苗木若有所思地自語着,看向牆壁的時候微微眯起了眼,不太确定地問,“定時器……空調定時的是幾點?”
在他身側的狛枝也跟着向同樣方向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十一點三十。”
“和停電的時間一樣……”苗木沉吟。
“苗木,你還好吧?”
日向朝着他們走來,關切的目光落到苗木的臉孔,停了一瞬,轉眼對上狛枝的視線。
“他應該多休息一會。”狛枝說着,在苗木無辜的注視下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過,既然苗木君自己堅持,我們會盡量調查現場的,至于其他的……能拜托日向君去找找不在這裏的九頭龍君和外面看守的七海同學嗎?”
“沒問題。”日向一口答應。
“我真的沒那麽脆弱啦……”苗木被狛枝譴責的語氣說得有些悻悻的,到底知道過猶不及的分寸,手指蹭了蹭鼻尖,“不說這些了,我也有個請求想麻煩日向君跑一趟。十神君……既然已經出事了,說不定他的宿舍可以允許開放調查。我想試着能不能找出什麽令他一大早吩咐大家準備通宵聚會的緣由,連起這次事故來想,他的行動也太奇怪了。”
就像在過度戒備着什麽似的,然而還是沒避免被殺的結果……然而從停電時苗木的感覺來猜測,那時最可能被殺的卻是他自己,對方才是主動沖來的将他推離危險的。
是自己那個才能推動的巧合?還是前輩預先得知了有人可能會殺人?苗木傾向于後者。
日向正好也有同樣的想法,從善如流,聞言還笑了一下。
“那現場就麻煩你們了。”他擺了擺手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忽然像想到什麽:“對了,苗木,你近視嗎?”
“诶?沒有啊。”
“哦,那沒事。”日向就像随口一問,目光若不經意地朝不遠處的空調操作板停留片刻,随後轉身離開。
苗木注視着日向的身影離開主廳,他側過臉,眼中光影明滅,不覺間略略收斂了唇邊的笑容,忽然沉默下來。
很多時候懷疑只是一顆種子,就算将之埋藏不顧,也會生根發芽,慢慢地抽條生長,變得不可撼動。
想信任而又不敢信任,游離在被殺死的恐懼與被背叛的可能性之間,承擔着巨大壓力的人将會逐漸失去逃避的空間,只剩下兩個最為純粹極端的選擇。
希望,還是絕望?
外頭黑夜莅臨,然而主廳內仍是光線明亮,璀璨燈光下,輕顫的睫羽抖落了細碎的浮光,苗木誠那雙深綠眼瞳中壓着古井無波的鎮定。視線緩慢地移轉而來,就像是刺穿了曉夜的那一縷晨輝,剎那間清醒冷靜得可怕!
“狛枝君,你是故意的。”
有那麽一瞬間,心髒跳動的速度都緩慢下來,自身的存在仿若變成了介于虛幻與真實之間的過渡狀态。呼吸不存在,血管裏液體沸騰奔湧的聲音也不存在,渾身上下每一顆細胞都似同時被牛毫般微小的細針輕輕紮了一下,滋生出極微妙的刺痛與興奮。
狛枝凪鬥對上他的視線,嘴唇微微翕張,竟不自覺戰栗了瞬息。
啊……他發現了。
“是的。”他微笑着颔首,就像是白天被發現蓄意藏匿兇器那一樣的神情,态度顯得坦然自若又從容不迫,除了那雙越發明亮得甚至有些攝人的眼眸,溫潤和善的模樣就一如初見。
聞言苗木擡頭,他的眸光深得可怕,就這樣靜默着與狛枝長久對視,仿佛這是無形中的一次角力或是博弈。兩人都心照不宣,苗木誠要的并不是如此簡單的一句承認。
然而到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說。
苗木長而緩慢地呼出了一口氣,狛枝長久地審視他臉孔上的神情,卻什麽也分辨不出。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疑慮,而且連一絲一毫試圖掩飾的意思都沒有,最是無防備的模樣,苗木半斂着眼睑,也不管他露骨的視線,自顧自陷入了深思。
你在想着什麽呢?
他又一次忍不住想探索他的內心,這種按捺不住的在意和焦躁令狛枝快要無法維系自己故作平靜的表象了。
後續的調查氛圍有幾分僵澀的寂靜。小泉趴在角落的桌子上塗畫着什麽,終裏站在她身邊一邊吃着烤串一邊有些好奇地旁觀,罪木默不吭聲地蹲在十神身旁擦拭着他臉上的血污,澪田嘻嘻哈哈地跟臉色煞白的西園寺說着話,原本身處別處的邊谷山、花村、九頭龍等人也陸續趕來看了眼死亡現場。
有的憂慮,有的冷笑,有的漠然,有的悲痛,有的恐懼,有的六神無主,衆生百态。
苗木默默觀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