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24 相契
興許這就是命運。
潮起風來,流雲從視野的盡頭漂流而至,太陽自海平線的一端徐徐升起。海上遙遠迷蒙的水霧緩緩消融,苗木誠看見狛枝凪鬥臉側的頭發被吹得飛動起來,他的眸光澄淨透亮,笑容在天光下分外純粹。
還能夠清楚地記得,狛枝的唇曾溫柔落在他的眉眼間,流連在他的唇角。
他與他額頭相貼,低聲說,你就是希望。
出口的話語穿越了亘古不變的光陰,愈久彌新。有一股柔和卻無形無質的力道拂過心湖,水面随即泛起了接連不斷的漣漪。苗木怔了片刻才從短暫的錯愕與赧然中醒過神來,彎了彎眉眼,微微一笑。
“好,那我期待着你的答案。”
或許黑夜之所以漫長,是因為他們都在祈盼黎明的到來。
日出以後天色很快變得明亮,陽光穿透了道路上淡色的晨霧,在視野裏交織成金色的光束。浪濤聲從海邊一直傳到遙遠的島上庭園,陽臺木欄邊上的鮮花開得錦簇,姹紫嫣紅地擠在一起。
早起的花村一直忙碌地在旅館二樓準備朝食,料理人奉行着專心致志的手藝精神,全神貫注地埋首調制他秘密的獨家醬料,香氣遠揚,一直到連接一樓的木梯發出了吱呀的響聲,他才注意到有人竟同他醒得一樣很早,帶着幾分詫異地回過頭。
生得漂亮雅致的手指輕輕地搭在樓梯的扶手上,純白的襯衣,黑色袖口上一顆低調琮珑的螺紋袖扣。
再擡首是修長的脖頸與弧線優美的下颌,膚色偏白,線條幹淨清秀,一雙淺綠色的明眸如翠玉一般溫潤,淺褐色的短發微微淩亂,濕潤的發梢邊緣猶帶一些水汽。
“哎呀,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苗木。”
眼前是那個初識就給人“好脾氣”的第一印象的少年,花村語調微揚,下意識便輕佻地調笑起來。
“昨晚睡得好嗎?想不到你會是先從床上爬起來的那個,莫非日向同學辜負了我的想象,其實看起來綿軟可欺的小苗木才是真正的——”
誰看起來綿軟可欺啊?黑線才挂上他的額角,就聞花村有些突兀地止住話聲。
身後的人影遲了一步才籠罩住了苗木,狛枝的腳步輕緩無聲,眨眼間就從轉角出現走到褐發少年的身旁,面對花村直勾勾望來的發直視線,略略一頓,仿佛有些疑惑地微笑着偏過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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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怎麽會是這兩個人的組合?
他百思不得其解。
食物的香氣很快引走了苗木的注意。
“哇,好香,是烤魚呀!”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的,“好懷念的味道。”
“哼哼,陶醉吧。”花村用極其風騷的動作撩起前額的頭發,唇角上揚,“這可是花村主廚采用了特制香料烤制而成的烤魚。”
“嗯,真不愧是超高校級的廚師呢。”狛枝也不吝啬地笑着誇贊。
“那是當然的。”花村掩不住一臉的驕傲,旋即一臉嚴肅地對苗木強調道,“這可是本人的獨家秘方,別人不可能模仿出來一樣的美味,你可不要把我的作品和那些尋常的凡俗料理混淆在一起了。”
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覺得很懷念。
苗木眨了眨眼,沒有解釋什麽,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花村君好厲害啊。”
對方看着苗木,仿佛在觀察他是否真心實意,随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嘿嘿,苗木你也是很有眼光啊。”
不覺間時至七點,黑白熊的定時廣播準時播放。
無論何處,就算是尚未開放的區域,只要被安裝了顯示屏的地方同時顯現出黑白熊的身影,簡直就是諷刺,原本為方便傳播通訊的設計成為了重現他記憶中那場自相殘殺游戲的關鍵道具,黑白熊爽朗的聲音中也仿佛蘊藏着什麽不懷好意的想法一般,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期待意味。
褐發少年唇邊的笑意略略一收,他不算是個太擅長掩藏自己情緒的人,一瞬間眸中未褪的憂慮被狛枝盡收眼底,他單手撐在臉側,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
廣播以後更多人就陸陸續續蘇醒過來,花村、苗木、狛枝三人以後,接下來來到餐廳的是七海千秋,她似乎沒預料到第一眼看見的會是這麽個有些不搭調的組合,很緩慢地眨了眨眼,歪過頭,有些稀奇地盯着他們瞧了片刻。
“早上好,七海小姐。”苗木最先注意到粉色短發的少女,笑着招呼道。
“早上好,苗木君。”七海微微颌首,和其他兩人互相問好以後,她就自顧叼了一條比較小的烤魚,游魂一般默默地轉過身,又從原路摸回了樓下。
苗木記得一樓存放了很多游戲和一套完整的主機設備,日向也說過他最初探索島嶼的時候就是在旅館一樓發現她專注打游戲的身影,看來那裏是深受她的青睐啊。
原本在他交際圈中會如此專注游戲的女孩子并算不太多,能夠臻至超高校級這種程度的更應該算是鳳毛麟角。就從七海一臉安定的模樣來看,單純從游戲宅的本性來說,她恐怕也是在這種被黑白熊脅迫自相殘殺的環境中最不容易受到影響的一人了。
過了不久,出現的是一襲優雅長裙的索尼娅與一身白色禮服的十神白夜,兩人的衣裝考究精致得宛如随時可以趕赴一場盛大的宴會,苗木見了,不知一瞬間是想到了什麽,嘴角忽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其他人——包括看見異國王女那刻雙眼一亮的濫情廚師——都被貴公子威嚴而有力的指令吸引了注意力,所幸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你們趕快去把其他人都叫起床。”他短促地命令道,“所有人在餐廳集合,我有一個事關所有人生命安危的重大發現。”
十來分鐘之後,衆人都一頭霧水地聚集在旅館二樓,包括還沉浸在被黑白熊威脅的恐懼中妄圖逃跑的左右田和一,被小泉拽回來的時候還一臉不願的表情,可惜沒人對他施予同情。召集大家的十神賣了半天關子,眼見同學們掩藏在眼底或不安或冷漠或恐懼或煩躁或憂慮的情緒,轉過身,淡淡地說:
“你們都跟我走,等到中央島的賈巴沃克公園我再說我的發現,在直觀的現場應該會更容易被理解吧。”
在衆人都沒有主心骨的時候,他那有些獨斷專橫的做法并未遭到太多人的反對,包括先前自稱為所有人的領隊的時候也是。
或許這就是這位前輩的厲害之處了。苗木情不自禁地暗想。
所謂超高校級的欺詐師,當一個人能夠完美無缺地模仿出另一人的個性與行事手腕的時候,本身就代表他自己很可能擁有淩駕其上的優秀能力。或許也與其他人的個性有所關聯,但同樣是新入學時期的真正的十神君,卻也無法達到初識不久就能将其他同樣桀骜不馴的超高校級新生們揉成一個團體的統帥力,哪怕只是一時的表面團結。
不論如何,但凡涉及到集體的活動總是免不了幾分區別于個人單獨行動的拖拉延緩,待大部隊行至中央島,已是日上三竿,公園中擎天的樹冠投下巨大的陰翳,斑駁的碎光在樹影間游離不定,微急的熱風将綠色的樹葉吹散半空,人心越發浮躁。
“什……什麽?!昨天晚上明明還沒有這種東西的吧?”
“又是黑白熊搞的鬼嗎?”
苗木站在面露驚愕的衆人之後,仰起頭望向中庭,緩緩地眯起了眼。
那處原本該是擺設着恢弘獸雕的地方,如今卻架設着一個古怪的時鐘型球體機械,先不說那無論怎麽看都令人感到可疑的外形,單說機體中央一個仿佛在強調着什麽的倒計時,就使前夜才遭遇過離奇威脅的衆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一些危險的暗示。
“喂……那不會是定時炸彈吧?”日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看起來很像啊哈哈哈……吶,該不會我們一直不按照黑白熊那家夥的指示行動的話,這玩意就會砰的炸掉吧?”左右田忽然滿頭大汗。
“胡說八道什麽呢!”小泉怒斥一聲,“不要自己吓自己!這種事情,這樣離譜得過分的事情……怎麽可能呢……”
話聲未盡,她也忍不住苦惱地扶住額頭,臉上漸漸流露出動搖的神色。
“這是我今早發現的改裝,僅僅一夕之間,就變成這個古怪的樣子了。”十神說得很緩慢,仿佛是專門為了留給每個人思考的餘地,“這座島嶼到處都是謎團,我們不知道自己如何來到這裏,也不清楚為何會遭遇這些事件,一切都像是被某個巨大得可怕的神秘力量在暗中操縱着一切一樣。我曾聽說過賈巴沃克島的美名,這裏本該是享譽世界的度假勝地,然而如今卻看不到人煙,沒有觀光客,也沒有本土的市民。……當然,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
他凝視着衆人茫然無措的臉孔。
“無論是黑白熊、黑白獸還有兔美,都是需要高端科技和大量資金的支持才能完成的智能化機器。”
“你是說……有個組織在暗中操縱?”九頭龍皺眉。
“呵,誰知道呢?說不定會是個比十神財團、九頭龍組和索尼娅的國家聯合起來還要龐大的力量。”十神笑了一聲,忽然看向人群後方的苗木,“苗木,你覺得呢?”
這種時候向我搭話,算是懷疑還是考驗呢?
褐發少年有些尴尬地撓了撓臉頰,在衆人的注視下顯得有些局促。
“呃……要說想法什麽的,一時還沒什麽好說的,我也是莫名其妙就淪落到這裏的呀。”苗木微微苦笑着說,想了想,坦然地回望對方,“不過,我覺得,我們絕對不可以順着黑白熊誘導的方向去走,只要使它的陰謀無法達成,遲早就會将黑白熊背後的幕後黑手逼入絕境。”
“……很好的回答。”他盯着他看了一會,淡聲說,“我就姑且認同苗木你也作為我的臨時隊員之一好了。”
居然還是臨時嗎?苗木大汗。
苗木說是有着觀察員角色的權限,其實在很多方面比之他的前輩們也差不了多少,集會解散以後他獨自繞着中央島走了一圈,不意外地發現他對守在各座大橋前的黑白獸束手無策。
到底是什麽原因才會導致黑白熊侵入這個世界呢?是前輩們未被覆蓋完全的絕望的意識?還是程序中潛藏的漏洞被外界進攻的結果?倘若霧切小姐他們的行動不出意外,現在應該已經開始排查和搶救系統了吧。
希望一切都來得及。他閉了閉眼。
“苗木君,請不要苦惱!”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粉兔子玩偶舉起雙手,“人家已經在努力對抗黑白獸的,雖然很緩慢但确實在不斷地有進展哦,相信人家一定會讓大家充滿希望地度過這次修學旅行。”
“謝謝你,兔美老師。”
苗木心中雖還有些殘存的不安,到底是相信大家的心情占了上風,再說他當下好像還真的什麽也做不成,所以他思索了一會還是展顏一笑,電子手冊往兜裏一揣,腳步立刻變得輕快起來。
“诶?苗木君,你去哪裏?”
“去找狛枝前輩!”
“……”
攻略得還真是積極呀。
粉兔子望着苗木的背影,忍不住如此想道。
“吶,我好像漸漸有點懂你的心情了……明白你一直選擇追逐着我的理由。”
一夢将盡,他漸漸清醒過來。
“但是,你想過嗎?也許我并不能與你理想中的幻影重合。”
伴随神經末梢傳來虛幻的痛覺殘留,他本能地加大的束縛的力道,一時之間,好似早已陷入心魔的迷局,卻又冷靜理智得不像話,心知絕不能将真實的自我展現出來吓壞了觊觎已久的獵物,便溫柔地挽唇一笑,随性地笑答:
“你就是我的理想,我确信無疑。”
三分蓄意的勾引,三分掠奪的本能,三分真心的欽慕,還有一分卑微渺弱的不安。
因為,你是什麽模樣,他的理想便是什麽模樣。
天地清風晨晖,宛若渺小凡人掌中流沙,越是抓緊,越是流逝不絕。
但他偏偏就不願失去。
狛枝凪鬥眼睫微振,睜開雙眸,望向天空的深綠色瞳孔有片刻沒有焦距。
遠方的天際已見落日柔和的夕色,晚風吹動鬓邊的發梢,他凝視着天空,恍惚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心跳微微失序,就是他已經醒來,仍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悸罔之感萦繞心頭,好似有什麽極重要的東西将要失去的不祥預感,令他難以自制地心慌意亂。
比求不得更令他執念纏身的,是求得了以後又要面臨失去,卻怎麽也放不下。
愛我吧,擁抱我吧,銘記我吧,理念之差算不了什麽,生死隔閡也沒什麽大不了,只要讓我在你的心裏留下足夠刻骨銘心的印記,叫你一生一世都無法忘懷,能夠徹底得到你,哪怕不擇手段也沒有關系。
有一瞬,他以為自己快瘋了。
“吶,還好嗎,臉色很不好呢……狛枝君,你醒來了嗎?”
冷不防耳畔傳來的聲音驚得狛枝微微一顫,反射性地看向身側的少年。
“撲哧,抱歉,我吓到你了嗎?”
“……不,還好。”
“那為什麽這樣看我呢?”
狛枝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凝視着褐發少年微微笑着的俊秀臉孔,舌頭慢慢舔舐犬齒的牙尖,紊亂躁動的心緒無端漸漸安定下來。
是一種來得莫名的滿足。
沒人知道狛枝經常會有一種空虛的寂寞感。在其他人因為得知自己被困此地被迫厮殺而恐慌尋找生路的時候,他卻選擇一個人坐在牧場的小山坡上,惬意地享受着黃昏的晚風與夕光,甚至毫無防備地睡着了。
表面看來有些随波逐流,介于消極與積極之間的微妙心态。
他其實有些不太好讓人知曉的罪惡心理,這時候竟有點對現狀感到由衷的愉快與期待,并且狛枝很早以前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正期待着什麽——
此刻他看着苗木,那雙綠色的眼眸在暖色的霞光中顯得格外溫軟,帶着淺淺的石青色,明亮而清澈,專注地凝視着自己。
狛枝怔忪片刻,很荒謬地有種尋寶游戲還未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的不實感。
“昨天狛枝君就很晚都沒睡吧,剛才找到你的時候睡得好沉……”
臉頰覆上掌心的溫度,苗木半跪着坐起來,身體前傾,幾乎是要投懷送抱的無防備姿勢,手指輕輕撫上他的側頰。
“你的健康應該一貫都不怎麽好吧,這麽不注意身體怎麽行呢?”
注意到他仍在發呆,苗木眉間微蹙,有些擔憂的模樣。
“好像有些燙,是不是感冒了?”
狛枝回神,倏然抓住他的手腕。
“我沒事!”他說完就是一頓,有些不太自在地垂了垂眼睫,“就是剛醒來,有點不在狀态。”
狛枝前輩是不是又為了不讓我擔心而自己逞強了?
苗木猶不太相信的樣子,歪了歪頭,驀地察覺到白發少年臉頰浮現的淺淺紅暈,他愣了一瞬,忽然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眼底浮現出一絲不太明顯的笑意。
“好的,我知道了。”他溫和道,“狛枝君睡了一個下午,應該也餓了?我們一起回去吧,旅館的大家應該也在等了。”
明明只是個身份尚且成謎的人而已,怎麽他好像比他那些超高校級的同學更加、更加——
狛枝一時心情奇異,心裏轉瞬閃過種種猜測,或許他就是這場自相殘殺游戲的幕後黑手,或許他是才能更在其他人之上的存在,或許他……總之且還尚待觀察。然而身随意走,他自顧着嚴肅沉思間,身體已經很順從地被苗木拉起來,随着少年一同緩步走下山坡。
入夜,旅館。
正在餐廳用餐的日向不經意一擡眼,就見狛枝與苗木一同上樓,兩人聊得氣氛正好的景象。
之前就注意到苗木對狛枝好像印象不錯的樣子,只是狛枝似乎有些興致缺缺……沒想到一天過去,關系就有了變化?
他微不可查地一挑眉,有點好奇,但更多的是高興。
就說嘛,苗木脾氣極好,正是那種與誰都能處得好的開朗性格。而狛枝那家夥,雖然看起來随性得有點不靠譜,但也是溫和好相處的性子。這樣的兩個人,怎麽不可能會合不來呢?
彼時尚且對後者本性認知不太明确的日向同學,思考回路十分天真耿直,卻又歪打正着地得出了正确的結論。
“苗木君還真是喜歡狛枝君呢。”
坐在他身邊的七海千秋仿佛也聽到日向的心理活動似的,夾了一筷子米飯塞到嘴裏咀嚼咀嚼,臉上帶着幾分笑意着小聲調侃起來。
“咦?你也看出來了?”日向有點詫異。
“啊——真是的。”七海鼓起臉,“我的觀察力也是很敏銳的,日向君不要把別人想得太遲鈍好嗎?”
“咳咳,抱歉!……不是,那個,我根本就沒有這樣想啊!”他忍不住嗆了一下。
最初看起來好像有點冷漠,但相處一陣才發現,日向君原來是會很在意別人想法的人,意外的相當溫柔呢。
七海這樣想着,托着腮微笑看他,茜色的眼眸深處跳蕩着柔軟的波光。
悠閑惬意的時間總是短暫,大概是冥冥之中那個幕後的存在刻意不想讓他們逐漸放松下來,先是前一夜的打招呼,然後早上十神發現了中央公園的奇異裝置,時過一天,黑白熊又利用全島的廣播發布了召集令。
誰也不想成為黑白獸的攻擊目标,因此無論是早早吃過飯就回宿舍的、還是尚在外面游蕩的,以及剛用完餐的日向等人,只好都心不甘情不願地遵從命令,并在之後的集會中被黑白熊告知了又一爆炸性的消息:
——當今各位在座的希望之峰77期新生們,實際已并非是新生,而是被剝奪了從入學以來至來到這座島之間所有的過去,因為記憶的殘缺而誤以為自己是新生而已。
狛枝凪鬥眼皮一跳,幾乎是直覺作祟,他反射性地一眼望向習慣性站在最角落的苗木。
失去了數年記憶,是真的嗎?
狛枝将他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沒懷疑多久,就在心底将這個問題改成了肯定句。
那麽,黑白熊告訴他們這個秘密的目的是什麽呢?
從走進希望之峰學園到來到這座島之間,他确信自己的确失去了一段記憶,不說別的,只從自己所處之地在大家無意識中發生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笨蛋都能猜得出來。但推測與告知之間尚存一段距離,失憶也分失去了多少的差別。
若僅靠自己,他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前提下是很難認知到自己失去了多久的記憶的。身邊人的反應,還有全新且無法接觸外人的環境,這些都會幹擾他的判斷。
黑白熊提供的新訊息,關鍵就在于“多年”這個關鍵詞。
是多少年?莫非他已經從希望之峰畢業了?僅從自己的身體情況判斷,時間應該不會太久,仍在校讀書也是很有可能。
這個情報有什麽意義呢?
追溯起因,雖然還不太确定黑白熊是不是開玩笑,但倘若他是認真地想要催促大家互相殘殺的話,時間這個情報應該至少會對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起到催促的作用。能夠激發那個人的焦慮心和殺意,也可能是會使某個人暴露出什麽不欲人知的秘密……
不知狛枝已在猜測着什麽,苗木安靜站在原地,仰起頭看向黑白熊,正逢黑白熊懷着惡意地低頭逡巡全場。他們的視線相對,黑白熊臉上露出得意而張狂的笑容,他下颌收緊,臉色有一瞬極為難看,卻并未出聲反駁。
不出聲,是由于彼此互知身份,且兩方都同時又有一張暫不為對方所知的底牌,難以輕言妄動。也因為這是事實,他只怕言語之争會不慎暴露更多不該告訴前輩們的真相。
黑白熊捂着嘴“噗噗”發笑,這一步棋還正好踩在苗木可容忍的底線上,加上他的目的尚未達成,此時也肯定會容忍。否則一次性做得過火了,這另一端的執棋人就要掀棋盤讓一切強制結束——
那該怎麽做好呢?它轉動腦筋。除非是有什麽束縛得可愛的苗木君難以取舍呢。
視線凝注在專注盯着苗木的白發少年身上。
啊呀,真好呢,感情真好呢。它忍不住發笑。
衆人間凝重的氛圍一直延續至回到旅店。當夜月明星稀,狛枝凪鬥坐在窗前,撐着側臉看外面,半開的窗扉吹來一陣微冷的風。他閉上眼,仿佛被暧昧不清的思緒模糊了現實與幻想的邊界,一時有些躁動難安。
是怎麽了呢?
興許是昨夜失眠外出散心的後遺症,白天發困,晚上卻清醒得不行,生物鐘的颠倒讓狛枝自己都有些無奈,又坐了片刻,再睜開眼時一雙眼眸顯出幾分冰涼的淡漠。
他悄無聲息地出了門,正逢走到日向的宿舍門前,隔着房門聽見裏面兩人的交談聲。
“日向君……你都翻來覆去好幾回了,還睡不着嗎?”
“呃,不好意思,我有點焦慮……抱歉。”
“……”
“……”
“……”
“唉……苗木你說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呢?難道我們要永遠被關在這個出不去的島嶼上?可惡,也不想向黑白熊那家夥屈服,殘殺同伴這種事我永遠不會接受的,但是,要是有人背叛……喂,這麽快就睡着了嗎?”失笑。
“……還沒有睡着啦。不過,我很贊同日向君的堅持。”
“其實贊同也沒什麽用吧……”
“不會啊。我相信只要大家齊心協力,一定就可以打敗黑白熊和幕後黑手的,唔,到時候說不定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怎麽說呢,想得真樂觀啊你。”
“哈哈。我知道,其實不管是抱着樂觀的想法還是悲觀的想法,現在都起不了太多用處。所以說日向君還不困嗎?”
“困是困,但是……”
“那就趕緊休息吧。”苗木的聲音帶了點笑意,“養精蓄銳,保持活力,才能反抗黑白熊的陰謀,我們不按照它的意圖自相殘殺,就能反過來将對方逼到絕路。”
“……怎麽感覺你說這麽多道理只是想勸我早點睡?”
“因為,我覺得現在就算日向君再怎麽擔憂應該也不會改變現狀吧……”
“雖然是這樣說沒錯……”
“所以,不如放輕松一點?”
“……好吧,服了你了。”
狛枝靠站在門上,擡眼看着幹淨的夜空,月光照着他的臉龐,顯得少年俊逸白皙的面容有幾分冰霜般的冷意,淺薄好看的唇抿成一條直線。
良久,他無聲地輕笑了一下,眼中有些微不可查的不滿。
有什麽一直積壓在心頭的東西,一直壓迫着他的神經,令他晝夜輾轉難安的心緒,從相遇起就逐漸浮現,循着本能瘋狂叫嚣着存在感的欲求與渴望,越發抑制不住。
心中如解開了樊籠的野獸,蠢蠢欲動。
這樣不好,吶,苗木君,這樣不太好吧。
他眸色微深,舌尖抵着齒列,悄悄地心說。
你明明是……
你明明是——
……是什麽呢?狛枝驀地回神,眼中浮現出茫然的神色,積蓄了片刻的怒意就好似漏了氣的氣球,忽然就沒了氣勢。
安靜半晌,他沉默地走開。
次日清晨。
不知作為領隊的十神是受了什麽刺激,一大早就宣布當夜要舉行通宵達旦的聚會。貴公子的強勢氣場震得同學們一時無語,只得按着大少爺任性又挑剔的心血來潮,分配各人員的分工任務,準備宴會的必需用品,還得找一個不易被黑白熊幹涉的封閉場所。
在選址的時候,由于旅店的餐廳是敞開式的設計,衆人一時遇到了難題。
苗木是曾經看過新世界程序內賈巴沃克島建模全景的,他眼神微動,卻一時不知該怎麽合理地提議。正猶豫間,恰好兔美适時出現,向衆人提供了舊館的場地。
“雖然構造上符合十神君的要求,但是人家才剛修整好舊館,裏面還很髒,需要有人先去清掃哦。”兔美說。
“掃除啊……不要吧……”
“不想幹……”
學生們對視一眼,誰也不太願意去當個注定灰頭土臉的清掃工。
若是78期的同學在這裏,多半最後就是由好脾氣又不會拒絕人的苗木攬下這個苦差事了,何況就算77期的學長學姐們尚不自知,起碼他還自知作為後輩應有的作為。于是苗木輕輕眨了眨眼,正打算主動請纓,沒想狛枝先一步開了口。
“既然這樣,那大家來随機抽簽吧?”
他笑了笑,拿出一把筷子,中間有一根末端是紅色的,他把所有筷子的末端握住,示意給衆人看。
“之前分配任務的時候就想到可能會有大家都不想做的事情了,這時候用抽簽來決定就最公平了吧。大家覺得怎麽樣?”
“還……行?”小泉點頭,“聽起來很公正,這樣的結果任何人都不能抱怨哦。”
“嗯,可以,就這樣決定吧!”索尼娅高興道。
公平嗎……?在場唯獨最了解狛枝才能的苗木嘴角抽搐。
“嗯?苗木君,你覺得這樣不行嗎?”狛枝敏銳地注意到苗木不太尋常的神情,眼風微動,笑意盈然地望着他。
“……”他立刻搖頭。
在狛枝前輩的這種表情下,苗木哪裏舍得說出揭戀人老底的話來,他眼色有些複雜,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分興味,問狛枝:“既然是公平……那我也可以參加?”
“當然。”狛枝仿佛很詫異他會對這種問題還抱有疑問,笑道,“這可不是什麽福利活動,苗木君是要強制參與的。”
苗木看他握着簽,知曉狛枝這樣一定會是抽簽的最後一人……不過這對狛枝前輩而言也沒什麽幹系吧?他想着,不由也是一笑。
“好啊。”苗木愉快道,“那我就在狛枝君前面一個抽簽,排在倒數第二位好了!”
白發少年瞧着他,難得糊塗,一時不太理解他的做法有什麽意義。
抽簽大掃除而已,這有哪裏值得苗木君感到期待的嗎?
“可以是可以啦,如果你堅持的話。”他說。
衆所周知,像是這種抽一次少一根的抽簽規則,越是輪到後面,剩下的人中簽的幾率也就越大。當其他人一個一個從狛枝的手中拿走白簽時,排在倒數第三位的左右田臉色已經肉眼可見的變綠。
“三分之二,三分之二,三分之二,拜托了三分之二——”閉着眼從狛枝手中搶走一根筷子,左眼睜開一條縫,瞄向掌心,“哦!耶!”
目送這位左右田前輩握着白筷子開心地跳開,身後的苗木忍不住滿頭黑線地幹笑了兩聲。
“吶,到你了哦,苗木君。”狛枝微微一笑,将手伸到少年面前。
“二分之一的幾率。”苗木念叨了一遍,忽然深吸了一口氣,自嘲苦笑,“其實,說起來,我運氣一直不太好啊,不意外的話就是我了……”
狛枝的灰綠色眼眸盛着很溫柔的神色,就像一灣清澈的湖水。
“不用緊張,我覺得你會得償所願的。”
得償所願……
苗木眨了眨眼,伸出手,握住狛枝手中的簽。
抽出一看。
紅色。
“唉——看吧,果然是這樣。”他說。
圍成一圈的同學們頓時遺憾地呼出了一口氣,莫名也跟着有種心中大石落地的輕快感。
“哎呀,是苗木啊。”
“運氣不太好呢。”
“哈哈,說起來,狛枝同學的才能是幸運吧,苗木輸得不冤。”
“噗!對哦,絕地大反轉,不愧是幸運!”
“苗木君,拜托你了哦~”
在一片喧鬧中,唯有狛枝低頭看着手中的白簽,看了良久,直到眉頭都十分不解地蹙了起來,也沒說出半個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