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九
[祿存星君|唐熙桐|血櫻|九]
祿存星君差人來下帖,請大護法去天玑殿喝酒的時候,胤池往窗外看了一眼,一朵桐花正巧從高處枝桠上落下,掉在地上發出了輕輕的響聲。
天玑殿後園的池上蓋有一座月棠亭,酒宴就設在那裏。
侍女們布菜斟酒之後,就各自退下了。
胤池盯着杯中淺金色的佳釀,嗅了嗅空氣中彌散開的酒香,驚喜問道:“是千日春?你這裏竟然藏了這麽好的酒?”
祿存着一身竹青色撒花煙羅衫,臉上的病白之色已退,氣色好看了許多,她笑了笑,說:“款待堂堂東方大護法,酒菜若是太寒酸的話,豈不丢臉?我知道你素來喜歡江南一帶的菜色,近幾日閑暇便學了幾道,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你不妨嘗嘗看。”
胤池聞言,大感訝然,目光這才落到席宴上來,眼前的幾道小菜精美雅致,色澤素淡漂亮,果然按的是江南格調烹制,這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不覺越睜越圓,他難以置信地擡眼望着祿存:“你……你會做菜?”
“為何不會?”
“可、可是我從未聽你提起過啊!”
“你有一手十分了得的點翠本事,不也沒向我提起過?”祿存變戲法似的将一個錦盒拿了出來,“如此說來,我們兩個倒是扯平了。”
胤池的臉倏忽間紅了起來:“你都知道了?”
祿存打開錦盒,輕輕撫着那一對花盡心力和時日制出的簪子,眼裏滿是珍惜:“為什麽要欺瞞我呢?你可知當我從連荻嘴裏得知真相時有多麽窘迫?”
胤池尴尬極了:“我……我只是覺得,那樣的說法,會令你開心一些……”
因為說中了各自的敏感心事,一時之間,兩個人默默相對着,竟是良久無言。
要是沒有記錯的話,她清楚意識到景越辰喜歡的人是司空卿卿的那天,恰好是一個綿長的夏日——
那時候,她剛成為祿存星君不久,而司空卿卿,月餘前才過完她十三歲的生辰。
十三歲,還是小丫頭的年紀呢,連模樣都沒有長開。
她一直以為,景越辰對卿卿寵愛有加,是因為卿卿年歲小,又或者,是他将對已逝小妹的感情全部傾注到了卿卿的身上,但是她卻又隐約聽聞,景越辰并不喜歡自己的妹妹,不僅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感情淡漠,那個同樣姓景的小女孩,在死去以後,她的兄長從不曾提起她。
手足之情,在景越辰看來一文不值,所以,司空卿卿不是誰的影子,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她只是她自己而已。
那個夏日的午後,她算好了上個月的賬務,照例将賬簿送去給景越辰過目,盡管景越辰說過很多次,她做事細致謹慎,賬務管了半年餘從無偏差,如今正式成為祿存星君,心力更能集中放于一處,宮中賬目由她核算他很放心,每年只需要在年關交個總賬簿給他看看就行了,不過她每個月都以怕出纰漏為借口,總會親自去清音閣送賬簿。
的确,這一位新的祿存星君行事謹慎細微,每次的賬務都要核對數遍,在她手下過的賬,根本不會出問題,她的借口不過是存了私心,想要多接近他,多看他幾眼罷了。
那天她去的時候,連荻不知幹什麽去了,閣中奉茶的侍女也不在,因而未經通傳,她就那樣進去了,清音閣外很安靜,她向內室的方向走去,轉過屏風,正巧看到景越辰起身,将趴在書案上睡着了的司空卿卿打橫抱起,放到一旁的短榻上去了,短榻畔就是開着的窗,他思慮甚仔細,擔心風吹進來卿卿會受涼,于是取了一條薄毯給她蓋上,祿存以為他做完這件小事後,就要重新回到書案前忙碌了,可是他沒有。
景越辰坐在睡着了的卿卿身邊,伸手替她拂開汗濕在額上的幾縷亂發,他凝神望着她,忽然俯下身,蜻蜓點水般地,在她額頭上印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那個瞬間,像有一道天雷轟在了祿存的耳邊,她的手一抖,賬簿掉到了地上。
景越辰循聲望過來。
祿存慌張彎下腰撿賬簿,等她站起身的時候,景越辰已經回到書案前坐下了。
祿存慢吞吞走進書閣,她把賬簿放在他手邊,扭過頭看了睡熟中的司空卿卿,眼裏隐約有淚光輕顫,她咬住唇角,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有些話,卻還是鼓足了勇氣要問:“你喜歡她?”
景越辰似若未聞地翻開了賬簿。
她急切地說:“你今年二十四了,而她只有十三歲!”
他平靜地反問道:“那又怎樣?”
祿存無言以對,她生氣,惱怒,恨他的荒誕,她紅着眼,轉身快步離開了清音書閣。
後來又怎樣了呢?
後來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她從破軍那裏看過了小雲中回來,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她走到半路,看到前邊的水榭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很顯然是胤池,另一個被柱子與紗簾擋住了大半身形,她原本是想上去打聲招呼的,但是後來她聽到了景越辰的聲音。
景越辰說:“以後天璇殿整理出來的東西,不要任由卿卿亂翻。”
胤池回過頭,和暖一笑:“宮主似乎不願意讓卿卿知道太多,是顧忌她年幼嗎?”
景越辰轉動着手裏的茶盞,搖頭未作言語。
胤池繼續道:“其實在她這個年紀上,學什麽都是很快的,若是認真下了功夫去教她,往後她也能幫襯着宮主一些。”
“不,她不能像我一樣。”
一彎朦胧的峨眉月倒映在湖心,波紋輕漾,夜風徐徐吹來,拂動了水榭四周懸挂着的輕紗簾幔。
景越辰擡手倚在雕欄上,優美的身影浮在水波裏,他垂下眼睫,唇邊挑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我認為,女孩子該是天真爛漫的。所有的俗塵瑣事,我會先站在前面抵擋,至于她,就只需要在我身後快樂無憂地長大——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天上的雲層被風推開,在他說完話的那一刻,月亮的華光更加清透了。
胤池會心一笑,只覺得,是自己多嘴白問了:“現在回嘉蓮殿嗎?”
景越辰說:“你先回去吧,今晚月色很好,我想獨自在這裏待一會兒。”
于是,胤池就先走了。
景越辰的本意确實是想留下來欣賞一下美麗的月色,但他忽然間想起了什麽,遂起身離開水榭,沒走幾步,他便發現回廊下立着一個人。
祿存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她問了他一句話:“你喜歡她,是因為她跟你在一起的時日長久嗎?”
“嗯?”景越辰愣了一下,轉而很快就明白她指的是什麽了,他認真想了想,說,“應該不是,若說時日長久,我同穆蔚菲青梅竹馬,從小在一塊長大,在一起的時日才是最長久的,但我不喜歡穆蔚菲。”
“那麽,你喜歡司空卿卿,到底是因為什麽?”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回答說:“也許,是因為我給了她一切我不曾擁有的東西,她按照我的希望,或者超過我的期許,長成了我最喜歡的樣子吧。”
……
那個答案,對于祿存來說是殘忍的,它意味着她一開始就輸了。
“來,喝一杯吧,不要辜負了這麽好的酒。”
月棠亭中,胤池微笑端起了那一杯千日春。
她回過神來,同樣笑着舉起了酒杯。
兩只酒杯碰在一處,他們各自飲盡了杯中的酒。
隔着萬千山水,西疆的春日,來得那樣遲緩,一天天,春光拉得綿長,也似那無盡的永生。
微風吹起池心漣漪的時候,兩尾紅鯉正在池面争搶着什麽,忽然其中一尾将身一甩,用尾鳍撥起了更大的水花,那響亮的動靜卻反将它們自己驚動,紛紛飛快而膽小地潛到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