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八
[祿存星君|唐熙桐|血櫻|八]
“皓月君,求求你了!”
這已經是第四十八遍哀求。
清音書閣內,煥真宮主終于忍不住将筆端暫時停住了。
司空卿卿見狀,趕忙滿懷期待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我說真的,唐姐姐一定很願意見到你,你就去一下嘛,去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從容而安靜的眉眼挑起,俊美的年輕人聲色寡淡:“她想見我?是她告訴你的?”
卿卿忙正色澄清道:“不是的!”
“那你怎麽知道?”
司空卿卿愣了一下,她也不善于撒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支吾說:“我……我猜的啊!”
“哦?”
景越辰抽了手,放下畫筆,慢悠悠地往後倚,他靠着紫檀扶臂沉思了片刻,爾後擡起頭,很認真問了司空卿卿一句:“你當真希望我去看她?”
有着海棠花一樣明豔臉頰的少女很真誠地點頭。
景越辰默了默,旋即嘴角銜起了清冷的笑意:“你覺得有這個必要麽?她的姐姐雖不是我親手殺死的,但的确是因我之故而死,我該是祿存最恨的人才對,我去看她,豈不令她心氣郁結,病情更重?”
“誰說她恨你了?其實她……”
情急之下,卿卿險些道出那個很多人都知曉、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好了。”煥真宮主打斷她的話,他站起來,身形挺拔秀颀,他定定望着年少的她,心中憐愛,忍不住伸手輕撫上她的臉頰,柔聲道:“就按你說的,我去看她一回罷。”
卿卿既驚又喜,緊緊抓住他的手連聲說道:“你答應了!這是你親口答應了的,可不許哄我!不許反悔!”
景越辰不說話,細細瞧着她,僅是溫柔一笑。
自從祿存星君病了之後,她的脾氣變壞許多,人也更孤僻難相處了,到後來,她甚至是驅散了身邊所有服侍的人,一個人住在殿中,從不出門。
天玑殿附近長久無人打理,早已顯出一層荒涼的意味來,昔日氣闊恢弘的殿宇,在雜草、荒徑的襯托下,此刻更顯孤凄,猶如一座被棄置良久的大宅。
聽見獸頭門環敲響的聲音,一個在前殿灑掃的侍女慌忙丢下手裏的活計前去應門。
殿門外,長身玉立只站着一人,但侍女一看見這個人,腦子當下就有些緩不過來了,情急之下舌頭便開始打結:“宮……宮宮宮宮主!您、您怎麽……”
“祿存呢?”門外人詢道。
“祿、祿存大人她……她在、在偏殿小寐……”侍女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悟到擋在門前這行為有多麽不恭,于是趕忙怯怯退了一步,躬身請禮,“奴婢失禮,還望宮主見諒!奴婢這就進去通傳,請宮主在前殿稍待……”
“不必。”
景越辰丢下簡單的一句話,舉步自朝偏殿去了。
直到那纖長的身影轉過回廊,侍女這才長舒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擦擦額上的冷汗:祿存大人病了快一年,作為宮中地位頗高的星君,宮主卻無一次探望、召見,甚至都從未在人前問起過她的病情,加之祿存大人性格孤僻偏激,宮中便有人傳言說,宮主是覺得祿存難以馴服,與她積怨甚深,不睦已久,所以才放任不管、任其死生的,更有甚者還說,宮主已有意重新遴選一位祿存星君……但以今日宮主親臨天玑殿的情況來看,外間不過盡是些不實的傳言——祿存大人才不會被煥真宮遺棄!
祿存常常睡不安穩,午休也是沒睡多久就醒了,景越辰看見她的時候,她正靠着窗口,瞧着半園春光發呆。
景越辰故意咳嗽了一聲。
祿存心間驟然發緊,飛快從繁雜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即便只是一聲咳嗽,她也能清晰明辨出這是屬于他的聲音!
可,當真正轉身看到那張仿若天心明月般端麗、又如山岚暮雪般寧靜的臉時,她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夢中。
“聽說你的病遲遲不好,我過來看看你。”有着雍雅修長身影的年輕人走近,那如畫勾勒的細長眉目裏含上微微笑意,直教她心意慌亂,“以往受的刀劍之傷再厲害,你卻每每都能掙紮着在一個月裏好起來,此番這般禁不得一點風寒,倒不像你了。”
“我……”她迫不及待想為他口中所說的、軟弱的自己辯解,但張開嘴,又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麽,轉念想了想,唯有悵惘地笑了笑,“是啊,一場風寒竟會比刀劍還要難捱,我真是、真是落敗得很……”
“只因為如此,你就覺得自己落敗?”
“是,我現在形同廢人,無法再幫到皓月君……”
“再利的刃,因為用法不當,遲早也都會有損壞的一天,又何況是人呢?”他望着園中遠處的一泓池水,幽幽嘆了口氣,“世間不無珍愛你的人,我倒希望你轉變心意,多多顧惜眼前人,不要一葉障目,做出令自己将來後悔的事情……胤池他,他跟随我許多年,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男兒之一,我不願看他空等半生。”
——他不喜歡她這件事,他從來沒有這麽殘忍地挑明過。
猶如一只手掌掏進心窩,狠烈地将心脈攫取、揉碎,祿存直直地盯着景越辰風清雲淡将話說完,她的臉色,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難看過:“你……你竟這樣急着要把我推開?難道你……難道你從來沒有……”
“對,從來沒有。”
她腳下發軟,幾乎站立不穩,踉跄着扶住窗棂,尖尖的指甲深深紮進窗木中,兩行凄清苦澀的淚,在她撇過臉的剎那從雙頰上滑落了。
“相比于愛,你更應該恨我。”他說。
……恨?
如果可以,何嘗不想恨你入骨!
他望着她,隔了片刻,再次認真地重申道:“唐熙桐,你應該恨我。”
盈盈淚光中,華裳錦衣的年輕宮主,以一貫優美從容的姿态離開她的視線。
離開試煉場之後,她成為殺手,以東方蒼龍宿之六“尾”為代號,後來做了祿存星君,“祿存”便成為她的新名字,自從進入煥真宮,他就再也沒有叫過她的本名,但是,時隔多年後的這一聲“唐熙桐”,卻說明着,他從不曾遺忘過她的存在。
兩顆淚墜入塵埃,她的腦海裏突然浮現起另一個年輕人笑如春暖的臉,那個年輕人,眉目恬淡,從來只喚她的真名。
“癡心錯付?”祿存想起了連荻說過的話,她捂住臉,一顆顆的熱淚灼在了掌心,“姐姐,我果然,和你是一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