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
[貪狼星君|無畏|挾仙樓|九]
無畏回到泉州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挾仙樓找荀櫻,婢女通傳不見,他硬闖進了她的小樓裏。
婢女忐忑:“夫人……”
墨綠的雲煙衫,藍色的繁花裙。
荀櫻妝容精致,身上穿的是那日在海邊時的衣服,連披着的薄紗也是淺金的那一條,正在低頭作畫的她把筆擱在了一旁:“沒事,你出去吧。”
婢女乖順退下,将門輕輕關上。
“涵姐……”
“跟你失散以後,日子總還要繼續過下去。”
不待無畏說什麽,荀櫻自起了話頭,絮絮低語道,“我被人販子拐走,賣到一戶葉姓人家做童養媳,十三歲就嫁作人婦,十四歲生下绮兒,後來公公婆婆先後去世,丈夫也得病死了。我賣了祖宅,還清欠下的債務,帶着绮兒流落他鄉,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绮兒四歲的時候發燒,我沒錢帶她看病,求遍所有的大夫,他們都說沒錢就滾遠些,最後有一位大夫心善,願意給绮兒醫治,卻是晚了,回天乏術……我很傷心,日日在绮兒墳前哭泣,有一天安遠侯路過郊野,遠遠地看見了我,他說我眉間有一點朱砂痣,生來就是美人,是美人就應該屬于他,他在當時乘坐的馬車上淩_辱了我……”荀櫻紅着眼眶,淚水一顆顆落到作好的畫上,那是一幅幼小女童的肖像畫,“人們都說,安遠侯把我當作一只金絲雀似的養着,對我百依百順愛極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我是他洩欲的工具,是任他打罵的玩偶,更是他養着的一條狗……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麽要用劍刺你?因為他不僅自己糟踐我,還時常,讓他的臣屬來侮辱我……那個畜生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不得不竭盡全力去滿足他,我一介微末身,無所謂生死,可我不想要挾仙樓的人給我陪葬……”
無畏哽咽:“你應該告訴我,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我!”
“告訴你?告訴你有什麽用?你有辦法讓我變回一個幹幹淨淨的左丘涵嗎!”
“起碼我可以替你殺了安遠侯!”
“是,你當然可以做到,貪狼大人。”荀櫻揩了一把淚,指着額心的花钿對他笑,“可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這裏,那顆朱砂痣,你記憶猶深的朱砂痣,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讨厭看見它?讨厭到要用刀剜去它?就是因為它,我才被安遠侯強占的,它是一切噩夢的根源!偏偏你卻要憑着它來找我,多諷刺、多可笑啊……啊,還有這張臉!人人都誇贊它美豔,可知我有多少次想劃花它!”
無畏不知該怎樣安慰一個被自己的過去逼瘋的人,他小心地靠近她,也試圖靠近她的內心:“不,涵姐,忘記那些……我來了,我回到你的身邊了,你信我,以後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荀櫻一面狂聲地笑着往後退,一面止不住地流淚:“你一定當我瘋了是嗎?我沒瘋!我清醒得很!”
無畏心痛難抑:“你想要什麽,告訴我,我都可以給你。”
荀櫻愣住了:“我……想要什麽?”
“是,只要是你的心願,我都會努力為你達成。”
“但望我身,似琉璃清淨……”
無畏僵住:“什麽?”
荀櫻忽然不再悲痛,不再流淚了,她轉過頭,盯着屋外透灑進來的日光出了一會兒神,她動作緩緩地,取帕子拭幹了淚:“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我。”
無畏急切地走上前:“涵姐……”
荀櫻阻止他說:“別再上前來了。我……不想再見你,你走,離開泉州城,走得越遠越好!”
聽到最後一句話,頃刻間,無畏面色慘白,心如死灰。
“過去的人和事,與我再沒有關系,從明天開始,我的一切都是新的。”荀櫻擡起手,下逐客令道,“請你離開我的屋子,離開挾仙樓。”
無畏站着沒動:“你不想再看見我?要我永遠離開泉州?”
“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如果這是你最想要的……我,答應你就是。”無畏從懷裏掏出一條長命鎖,輕輕放在了書案的一角上,“長命鎖是我在海邊撿到的。去西疆的途中,我一直都帶在身上,但沒有機會還給你,現在,物歸原主。”
無畏往後退兩步,深深再看過了荀櫻,轉身開門離去。
小樓逐漸在身後遠去,他的心就也一分分跟着變涼變麻木,繼而崩碎。
神思恍惚回到分舵,正堂的高位上坐着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
旁側畢恭畢敬立着的淩堂主看見無畏回來,大喜,朝高位上的人說道:“宮主,您瞧,貪狼大人回來了!”
景越辰挑起眼簾,看等候已久的那個人拖着步子很慢地走進正堂來。
司空卿卿哈欠打到一半,睜大了眼,悄悄扯了扯胤池的袖子:“無畏是不是又跑去喝酒啦?他總是這樣,皓月君會生氣的。”
胤池按住小少女的手,遞個眼色告訴她別出聲。
卿卿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煥真宮大宮主親自駕臨泉州,這是經年未有過的事,在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會再踏進泉州半步的時候,他竟來了,突然得叫分舵弟子難以相信這是真的——真是托了貪狼星君的福,要不是他鎮日酗酒不管事,淩堂主也寫不得那樣一封情辭懇切的信。
無畏跨進正堂,無視有哪些人在,徑自就要往正堂後面走去。
“站住。”景越辰開口叫住他,道,“我聽說,你此番都到了宮外,卻沒有進去,而是立刻趕回泉州來了。”
“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覺。”
無畏低着臉,沒有正眼看景越辰,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過側門,走向自己位于正堂後的居所。
——竟如此目無尊上!
淩堂主駭得冷汗直流,過了好大一會兒,卻不見大宮主說什麽,偷眼打量,大宮主臉上也不見紋絲愠色。
忽然弟子遞進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來,信封上寫明了是要“景越辰親啓”。
淩堂主發怒:“何人大膽!竟不避忌宮主名諱!”
景越辰見那字跡娟秀,一邊拆信一邊與淩堂主說:“無妨。”
信紙薄薄一頁,用簪花小楷寫得工整,卿卿偷偷湊上前去看,還沒看全,景越辰就把信折了起來,同衆人說道:“夜深了,都回去安歇。”
卿卿悻悻然,不情不願地被胤池拉走,夜裏她睡不着,輾轉到三更也未成眠,正心煩意亂,忽聽院牆外有更夫慌亂奔走,敲鑼大喊:“走水了!不得了,挾仙樓走水了!”
煥真宮與那挾仙樓沒有半點幹系,但大半夜的,分舵各屋的燈陸續亮了,人也都匆匆起了。
司空卿卿跑出去,看見景越辰穿戴齊整地站在廊下,胤池進了院子,臉色不太好,又急又慌。
不等胤池說什麽,景越辰就疾步往外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