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枯井下的仙君
北夜天兩手撐在長刀之上,自己思索許久,也沒想到個合适的稱呼。他不願意和白常有撇開關系,又覺得徐青修叫自己嫂嫂并不确切,想了又想,最終道:“罷了,你就也叫我師兄吧。”
随後不甘不願地收了刀,走到白常有身邊站好,小聲沖對方嘟囔着:“老白你看看你看看,你師弟人家這個才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對那個幕宗主緊張的樣子。你看看你,你一點都不擔心我,一點都不心疼我。”
白常有小聲回他:“我擔心你?夜哥你講講道理,你比幕宗主大了一千歲不止,北炎魔君這種高危職業都幹了有一千年,幕宗主能傷了你?”白常有想說三師弟和幕宗主可不止一日之恩,但想起已經答應青修不将此事告訴任何人,便沒有提。
聽出白常有話中是對自己能力的肯定,北夜天嘴角一翹,微微眯起一雙自然上挑的魔眼,哼了一聲道:“那可不一定。”
若是在魔域他占主場自然能勝,不過現在來講還真不一定。阿白他總以人類修真者的認知來考慮,認為修行時間越長修為一定越深,但其實對于魔族或妖類而言,先天的禀賦就很重要,随着時間累積修行的邊際收益并沒有人類修士來得多。相較人類,好處是自然壽命比人類長,普通人類修士若是修行千年還沒有大的進益,極有可能就會天人五衰;弊端是生活環境更為殘酷,很多妖魔還活不到千年就已死于殘酷的自然競争之下。
他本身是魔域中的無形之魔,沒有種類,沒有族群,生而極弱,然而成長不受約束限制,也可以修至極強。魔域中其他魔類族群所受天生限制就很大,比如擅長誘惑他人的含煙魔就是下等魔類,小含煙魔甚至力量弱到可以自由到達下界而不受兩界來往規則的約束,在下界他們也被稱為魅魔或勾魂魔。
就北夜天知道的,下等魔類出身而最終能問鼎魔君至尊的只有約三千多年前的含煙魔廣寒君一位而已,但他也已于兩千年前不知所蹤。而北境魔域也在那時因為他的失蹤而陷入了諸魔林立的割據亂世,直至北夜天出現,再次憑借絕對的力量登上了空虛千年的魔君之位。
所以說即使在各種非人類中,投個好胎也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是更為重要。
北夜天轉念又覺得不對,伏在白常有耳邊低聲怨道:“什麽叫‘大了一千歲不止’,你還是嫌棄我老對不對?”
白常有這段時間以來早已習慣,鼓着臉轉過頭不理他。
徐青修跑向幕令沉,最終停在距他兩步遠處,小心問道:“幕宗主……你沒事吧?”
幕令沉的手已經從劍柄處放了下來,此時随意地負着,狀似漫不經心地望向遠山,聞言将目光轉向徐青修,輕輕搖了搖頭:“無事。”
頓了頓又道:“……你方才不插手也沒事。”
他不想讓青修以為自己那麽弱。那個魔雖然是很強,但是自己也不差。
幕宗主是嫌自己多事麽?徐青修張了張嘴,無力地辯解道:“不是,這個地方是祖師傳下來的,我師父很寶貝這裏的一草一木,宗主你要是和、和北師兄他打起來打壞了這裏,師父他老人家會心疼的。”
徐青修是個老實孩子,北夜天讓也他叫自己師兄,他就照着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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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幕令沉應了一聲,面色不變。心下卻不由得黯然,果然,青修他着急地喊住手不是因為擔心自己。還有什麽北師兄,明明是一只來歷不明的魔物……這樣好像他和他師兄,包括他師兄的相好都是自己人,只有自己是闖入這千山峰的外人。
還沒等他傷春悲秋完,就見幾道身影紛紛落在雛鷹坪上,正是雲谷仙門洪掌門、青蒼閣葛閣主、青玄青岚長老等幾人。
剛才那道氣勁過于強大,他們也匆忙第一時間趕到一探究竟。
徐青修匆忙站出來解釋:“都是誤會一場,勞煩諸位特意前來。是我師兄一位朋友前來拜訪,幕宗主發現後以為是歹人,是以起了點誤會,現在誤會已經解除了,諸位前輩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衆人看了看北夜天,又齊齊看向幕令沉。
現下修真界和北境魔域的關系也很平和,兩地群衆常常互通有無,相互拜訪,走親訪友,跨界旅游,白常有之前曾去北境魔域游歷一番,還曾被北炎魔君懸賞緝拿,這些事情他們也都有所耳聞,因此對于白常有有了個魔族朋友也不覺得十分奇怪。但幕宗主畢竟是當事人之一,究竟是怎麽回事還要聽幕宗主的。
徐青修也順着衆人的視線一起,眼巴巴地看向了幕令沉。
幕令沉迎着他這樣的目光,一時也忘了之前的自怨自艾,只覺耳後根微微有些發燙,不由輕咳了一聲,點了點頭。
心中暗自埋怨自己怎麽過了這麽些年,女兒都這麽大了,自己還同當年初初和青修重逢時一樣,被他看一看就激動得不能自已,又緊張又羞澀,連看他一眼都不敢。
既然如此,那麽也沒什麽好處理的了,諸位掌門長老就準備再各自回去。
突然間只見一道青光落下,一個雲谷仙門弟子迅速奔至洪掌門面前,禀報道:“掌門,一氣門各位師兄弟已經到了,還帶着一位龍汀谷的師弟,那名龍汀谷師弟已經身受重傷,正處于昏迷中。據一氣門師兄弟所說,他們已經在遇到那名師弟的附近搜尋過其他龍汀谷弟子的蹤跡,但全無線索,除那名師弟外,龍汀谷本次來參會之人疑已全部失蹤。”
龍汀谷也是中原地帶一中型門派,規模雖然不大卻有獨到法門。龍汀谷中弟子全部都是從龍汀谷的年輕居民中選拔招收,據說谷中人都是上古仙民的後代,他們進入師門學習後即可和天地中的仙獸靈禽溝通交流,甚至禦使它們作為自己的戰鬥夥伴。
根據之前遞交的名單,龍汀谷此次前來參會的共有十人,由其大長老筠桃帶隊,另有九位弟子,而今竟然除了被一氣門救回的那名弟子,剩餘九人全部下落不明,生死未蔔。
筠桃長老的實力他們也是清楚的,雖然不擅長與人争鬥,但是普通宵小之輩也奈何他不得,再加上還有九位門中傑出弟子,怎麽會失蹤得如此無聲無息?
一時間,洪掌門葛閣主等人全部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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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衍勝皇宮。
韓墨文靜靜伫立于青石扶欄處,眺望着清池中搖頭擺尾的各色錦鯉。他的身後是一座精致而華麗的宮殿,牌匾上書着“珍文軒”三字。這正是當朝太子贈予他的住所,就在深宮之內。
這做法原本極不妥當,也不合禮法,但是如今老皇帝病重昏迷,太子監國,已然是萬人之上,知情人都牢牢閉着嘴,因而竟無人提出非議。
韓墨文原本生于鄉紳之家,家境殷實,他父親一直希望他能發奮讀書考取功名,入朝為官而後光宗耀祖,是以給他起名為墨文。但奈何他根本天生不是讀書的材料,考了兩回也沒什麽成績。
然而他母親早逝,父親也在他剛剛成年之後就染上急病去世。姑姑姑父意圖謀奪他家中財産,竟在他父親屍骨未寒之時就趁機給他茶中下了安神散,然後将他手腳捆綁起來塞住嘴推入韓家大宅後的枯井之中。
韓家老宅也傳承了幾百年,幾乎是和衍勝皇朝同時興起,當年韓家先祖看中這座宅邸的風水,趁戰亂從前任主人手中買了下來,之後韓式子孫果然順風順水。而前主人當時也叮囑過,說是後院小花園的枯井中封印着惡靈,讓他們不要接近,但要說那惡靈是哪裏來的,前主人也不清楚,只說是先祖就如此交待,後人莫敢違逆。
韓氏先祖也很信以為然,買下宅子後就找人将那小花園徹底地封了起來。
然而韓墨文姑姑姑父行惡事,唯恐暴露被人發現,一時也顧不得祖訓,想着神鬼怕惡人,他們連自己的親外甥都敢害,還怕什麽惡靈呢?也沒當一回事,就打開小花園,将韓墨文捆縛着擲入了井中。
那井竟極深,井口狹小,越向下越顯陰冷潮濕,寒意徹骨。韓墨文不住下落,最終竟然似被一股輕飄飄的力氣托着落到了井底。他心下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而靈魂被困在這枯井之底。
卻感覺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冷意漸漸滲入他骨髓魂靈深處,極端不适之餘竟還有一陣宛如夢幻的甜香襲來,令他沉醉忘憂。
這時有一個溫醇慵懶的男聲在他腦海中響起,那聲音低沉華麗,還有絲絲的膩人,猶如情人的低語。
那聲音問他:“有一個機會可以活命,你想要嗎?”
——這就是韓墨文如今會出現在皇宮中,成為太子座上客的原因。
在那個情況下,韓墨文下意識地回答了“要”。選生還是選死,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他甚至不會去在意提供選擇的是仙人還是魔鬼。
随後那個聲音的主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就解開了他身上的束縛,趁夜色将他送回了地面,毫發無傷。
那人自稱是上界的上仙,因一次劫難不得不舍棄肉身遁入下界,陰差陽錯被封入了這口枯井之底,這次僥幸能附在韓墨文的身體裏出來。他承諾能幫韓墨文報仇,并傳授他進入上界修煉成仙的法門,條件是進入上界後韓墨文要幫他回到自己的肉身之中。
韓墨文答應了。
那個人自稱是上界的仙人,從家鄉永興到衍勝皇都,一路行來那人也數次出手救他于危難之中,見聞之廣博姿态之高傲的确不似下界人所有。
在德福鎮遭遇千年蛇妖時,那人為出手救他也曾顯出幻形,韓墨文也因此得見對方在月下幻化出的虛影——一身白衣飄飄欲飛,外罩金色罩衣,頭束高冠,容貌出塵,見之忘俗,确如傳說中的世外谪仙,清雅高遠而不失仙家富貴堂皇。
但也有一些時候那人的行事作風讓他感到極為違和,似乎話本小說中的仙人并不會如此行事。
比如從枯井中出來後那人就履行了第一個諾言,替他複仇。
将他推入井下後他姑姑姑父就搬進了韓家大宅住。而那時正值十五月夜,那人教他在韓家大宅外布下萬鬼兇煞大陣,韓墨文當時懵懵懂懂,并不知道這陣法是作何用途,就照着那人指示布下陣法。
等到午夜之時,卻只聽萬鬼嚎哭,烏雲迅速籠罩了一輪圓月,陰風恻恻,數不盡的鬼影嗚咽着齊齊向韓家大宅湧來,抓撓着兩人卧室的窗戶,一下下叩擊着屋門……
韓墨文被那聲音叮囑着一直守在陣眼處,目睹着眼前這萬鬼齊哀的景象只覺遍體生寒,卻被喝令地不敢離開一步。
他原本就是唯唯諾諾不成器的性子,父親在世時一切全憑嚴父安排,如今父親走了,生死關頭又遇上了這位“仙人”,對方甚有威勢,明顯是慣常發號施令說一不二的人,氣勢比他父親還強上千百倍。韓墨文即使明知道對方要依附着自己回到上界尋找肉身,但遇到事情還是本能地服從對方,不敢有違。
等到第二日他悄悄透過窗戶紙看屋內姑姑姑父兩人情況時,卻發現室內只有兩具白骨,空洞地望着屋頂,似乎是遇見了極為可怖的事物。
他由此更加畏懼那位仙人。
再比如那人指給他的去往上界之法——下界皇朝每五十年會舉行一次盛大的祭天儀式,據他說儀式中會打開一道連接兩界的大門,被稱為升仙門。那門只容一人通過,往往是皇朝的國師祭司等人領皇帝旨意前往,去往上界祈求各位上仙庇佑下界皇朝福澤綿延,長治久安。
因為那被派往上界的人從沒有回來過,下界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是成功到達了上界,只是儀式卻延續了下來。
而明年七月正值五十年祭天之年,那人便讓他争取成為被派往上界的仙使,因為從升仙門走更為安全,會比從兩界裂縫偷渡順利許多。
韓墨文自忖自己只不過是鄉野間一不成器的敗家子,天高皇帝遠,祭天這種事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突然間要讓皇帝派自己做仙使,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人卻說:“按我說的去做即可。”
但是韓墨文卻覺得仙人的辦法并不靠譜。
因為仙人居然讓他去色誘當朝太子,如今衍勝皇朝實際上的控制人。
韓墨文瞠目結舌,顫顫縮縮地試圖提出異議。
那仙人卻說:“我做事只會兩種方式。第一是直接武力解決;第二就是勾引。你太弱,第一種做不到,只能教你用第二種。”
韓墨文只好喏喏地答應,按仙人所說的去做。
可惜最初剛到衍勝皇都的時候,即使有仙人的指導,韓墨文色誘太子的進展也不甚順利,他甚至都沒能成功地和對方說上話。
韓墨文鼓起勇氣向附身的仙君提出質疑:“……這不是你擅長的做事方式嗎?”
仙人淡淡道:“我雖然會,但是又沒有自己實踐過。對于我而言第一種方式已經足夠了。”
韓墨文十分詫異:“那你是怎麽會的?又為什麽要去學?”
仙人道:“這是我的天生禀賦。”
韓墨文心中又覺得有些不對,從沒聽說什麽仙人的天賦是勾引別人的。但這點不對又很快被他抛諸腦後了。
他們是去年六月末從家鄉永興出發,一路向皇城行來,路上遇上不少奇聞怪事,解決這些事情耽擱了不少時間,等到了都城已經是當年的十一月。後來想各種方法找機會接近太子,讨太子歡心又用去不少時間,如今已經是五月份,距離祭天儀式只剩下兩個月了,韓墨文卻還沒摸到該如何成為仙使進入升仙門的門道。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太子對他的喜愛越來越溢于言表,舉動更是寵愛萬分,比如在皇宮內院賜下這座珍文軒;令他摸不着頭腦的卻是附在他身上的仙君的行事和指示漸漸變得越來越奇怪,竟然三番兩次阻止他和太子的親近,可這又明明與他們的計劃背道而馳。
韓墨文想起最初相遇的時候,仙人告訴他,自己在上界被尊稱為廣寒君。
月上廣寒,仙桂蟾宮,的确是仙意十足的名號,的确是與那人相稱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