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适合唱這首歌,剛剛随意哼唱的時候都能夠輕易教我代入到情境中。但是——
“太麻煩了吧。”依舊這樣略感不自在地拒絕了。
繪楠于是不再說話,側臉看起來是熟悉的煩悶,又在任性地生氣了。
租車行在午夜時分打來了電話,說好的拖車仍然沒能修好,工人已經回家休息了。老板連連道歉之餘,又提供說把大切諾基留在原地,他自己開車來接我們回旅館。我看向繪楠,用嘴型問他意見,而暴君繪楠理所當然地給出了否定的答複:
“青浦先生不想留下來看利尻日出嗎?”
于是我們繼續在溫暖的車子裏相對無言。
淩晨時分就起床登船,到現在也完全沒有休息過,我其實有點困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做了許多亂糟糟的夢,還有從懸崖掉落的情景,驚醒時背後一身的冷汗,額頭上也有些微的涼意。
明明開着空調暖風……
我望向駕駛座的方向。繪楠也在睡,嘴唇微微抿起,是生動又可愛的形象。車窗留了一絲空隙通風,寒流從那裏襲來,我伸手探了探繪楠的臉頰,發覺觸手冰涼,便探身過去想替他關掉車窗。
“……青浦先生?”
繪楠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像是還沒睡醒。我把動作放得更輕:“沒事,接着睡吧。”繪楠卻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打了個呵欠,徹底清醒過來。
為了省油,汽車大燈已經關掉了,對比車內溫暖的光亮,窗外是冷峻的青黑色。繪楠下車抻了個懶腰,回身叫我:“青浦先生也下來看看吧,天已經有些亮了。”
我便穿上了外套,裝備好圍巾長耳帽,裹得嚴嚴實實地下了車,與繪楠一起靠在溫熱的發動機上,觀賞着夜色裏若隐若現的利尻山。
今夜天氣不算好,星辰被雲霧裹住,一輪月倚着利尻山的雪頂,好像貴婦人一般豐腴雍容,卻也有同等程度的孤獨。
“青浦先生的家鄉在哪裏呢?”
繪楠忽然開啓了話題。他呼出的白氣凝成冰晶,慢而不可逆轉地消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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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鄉下地方啦,”我下意識地給出慣用的回答,再側頭望過去的時候,卻對上了繪楠不滿意的目光,只好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進一步說明道,“在高山的一個小鎮。”
說是在小鎮,其實家安在了更偏僻的位山,時常來往于叫做久久野的小鎮,就學也在那裏。
位山與久久野之間大約有12公裏的路程,先是一小段山路,然後是沿着山嶺與無數河川起起伏伏的455縣道。
沒有雪時,位山的山壁是毛茸茸的,枯枝自泥土中伸展出來,群山像一群埋伏好的草原動物。而淩晨開始的細雪将無數河川的溪谷覆蓋了,整個世界攏上深淺不一的灰白,晨曦會在山的另一面蒙蒙蘇醒。
久久野唯一的小學校就在縣道盡頭。空蕩的巡回巴士離開時更加空蕩,泥濘的草坪上穿着白色及膝長襪的孩子們在飛奔。一場棒球對抗賽需要出動三個年級的全部學生,兼職附近職高、國中和小學校所有英語課程的語言老師擔任教練與裁判,站在場外抱着手臂懶洋洋地笑。
以上內容,我曾在平成13年出版的《鄉愁記》初稿中提及,最後卻又删去了。每個作家的寫作生涯都會牽涉到故鄉,就好像把自己解剖換觀衆鼓掌。我偶爾回去高山,也會陷入一種錯亂的情緒,分不清該以哪邊作為時間的判據。
我筆下、我心中、我眼前,都是不一樣的高山。
因為這一點矛盾的情緒,我将涉及到久久野的真實內容都做了模糊處理,本來是想着要體現一種更普世的鄉愁情節,我的責編松尾先生卻很不客氣地揭穿我說太不坦誠了。
面對這樣的指責,我也只好苦笑着接受。上一本游記的三千冊銷量,已經超過了我能夠面對的極限——實際上,我甚至不敢将自己解剖給最親近的人看。那有什麽意義呢?被全情需要着的,乃是能夠滿足他們未發掘欲`望的作家,而不是一個坦誠卻毫無趣味的寫作者。
不知道該怎樣将這些想法傳達給繪楠,我颠三倒四說了很久,喉嚨都開始發痛了。繪楠一直靜靜看着我,漂亮的眼睛在夜色裏深沉得像大海。
“青浦先生,覺得自己毫無趣味嗎?”
繪楠這樣問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低頭打開一直捏在手掌被捂成溫熱、又被夜風吹得冰涼的啤酒罐,咕嚕咕嚕地喝掉了大半。
“然而啊,青浦先生,你已經成為某些人生命裏極其重要的趣味了。”
給出了這樣說不好是褒是貶的論斷,繪楠卻若無其事地轉換了話題,“作為交換,想給青浦先生看看我同樣無趣的童年。”
他說着,從錢包裏My number卡片之後抽出了一張泛黃的家庭照。我沒想到技術精英繪楠居然會用這樣老舊的方式保存照片,愣了半秒才伸手接了過來。
大概是繪楠剛念高中時期的照片,右下角寫着褪色了的日期。照片正中是站在花園裏的威嚴中年人,板着臉看向鏡頭,表情很嚴肅;母親是優雅的美人,樣貌與繪楠有七分相似,坐在藤椅上很溫柔地微笑。仍是少年的繪楠站在兩人之間,懷裏抱着一本書,嘴角微微下抿。
“那是——”
“《我見到了海》,青浦先生的第一部出版作品。”
繪楠很平靜地做了說明,我卻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發出了萬分難堪的聲音,“那樣糟糕的——”
“是嗎?”繪楠打斷道。他的唇角銜着一個冷淡又溫柔的微笑。
于是一切自我厭棄都被我忘在腦後。我心裏想着,啊,繪楠偏薄的唇形也那樣适合微笑。
海上的日出仿佛格外早。淩晨四點鐘剛過,遠處的利尻山已開始顯露出形象。
說來萬分不好意思,晨曦裏利尻山泛着紅霞的瑰麗景象,在我眼裏,恐怕還比不上繪楠此刻微笑着的嘴唇。
習題四·Death
Scytale cipher
從禮文利尻返回劄幌的第二天,我接到了責編松尾先生說不好是賀喜還是威脅的通知電話。
此前在專欄裏提到的、對某部北海道時下熱播的系列室內情景劇的喜愛,被熱心讀者中島小姐注意到了,并介紹給了身為該劇制片人的老爸。事有巧合,長年創作該劇SP劇本的某知名作家帶着同居多年的女友一起不管不顧地飛去了夏威夷度假結婚,眼看着今年份的新年SP就要開天窗,制片人中島先生決定臨時找我頂缸。
松尾先生認為這是再好不過的機遇,我卻只想驚恐地模仿愛德華·蒙克那幅吶喊來表達自己的絕望。
按照中島先生的說法,雖然是相對簡單的室內情景劇,75分鐘的新年SP也需要至少兩周的時間拍攝和後期處理,留給我的劇本創作時間連一周都不到。這樣短的時間接手一部已經樹立起風格的電視劇的劇本創作,對于知名的劇作家來說都是莫大的挑戰,更何況是我這樣連劇情小說都沒有寫過幾篇的三流專欄作家?
聽完我的意見之後,松尾先生毫不客氣地教訓道:“青浦先生看過電視劇,這就是中島先生選擇你的最大理由。如果有足夠的時間讓替換的劇作家去揣摩構思,制片方為什麽要選擇你而不選擇伊坂?”
——順便一說,那個伊坂也是松尾先生負責的作家。雖然身為我的後輩,卻憑着出道作就獲得了全國大賞的提名,目前是炙手可熱的新銳作家。
被這樣辛辣地刺激了,我再沒朝氣也會仗着一時意氣決定進取;而繪楠聽說的時候,雖然一臉不以為意,卻也是別扭地表達了想看到我的劇本在電視上被演繹的念頭。
想着要寫出優異的作品讓松尾先生與繪楠刮目相看,我把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天,提前寫完了一部集本劇歷年SP英萃的完美劇本。我沾沾自喜地将劇本交到讨論會上,卻被責編松尾先生、制片人中島先生以及熱心讀者中島小姐一起嚴肅地批評了。
“毫無新意”、“觀衆會無聊到睡着”、“完全不是青浦先生的風格”……負面意見如浪湧來,回到家,我什麽都來不及做就整個人栽在暖爐前,雙目無神地思索着改進方法,連繪楠走到我身邊都沒有注意。
“青浦先生怎麽了?”
繪楠在暖爐一角蹲下來觀察我,左手謹慎地懸在我臉側,仿佛準備随時來測試我的呼吸心跳。
我的心情已然跌破冰點,被繪楠體貼詢問也完全不想理會,見那只手再三湊到我的視野裏,心中很是煩悶,不知怎麽想的,忽然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