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寰之機
夜色深沉, 喧鬧沸騰了一日的神京城逐漸安眠, 守備軍府衙卻燈火不絕。
主事将領陳明禮坐進椅子裏, 一臉苦哈哈地喝光杯子裏的茶, 道:“這事是我手底下的人做得不對。我們探了他們好幾日, 眼見着祭典就快開始了,終于拿到确切消息, 難免有些急功近利。”
“大人勿急,離祭典還有時間,未必沒有。”蕭滿坐在陳明禮對面, 低聲說道。
歷經方才之事, 陳明禮對待蕭滿一行人的态度又有不同。
他遣人上茶, 打算問問這群小孩對清隗教的事知道多少, 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忽見一個玄衣銀發之人從外面進來, 連聲招呼都不打,振衣落座, 不緊不慢從下人手裏接過一盞茶, 姿态從容、氣度淡然。
“你又是哪兒來的?”陳明禮先前沒見過此人, 眉頭一皺,打算把人喝退,可話音落地, 卻發現看不穿此人的境界修為。
來者境界在他之上!
陳明禮心中微震,趕緊執手一禮:“……前輩,對不住。”
“吳前輩。”曲寒星幾人亦起身。
蕭滿瞥了眼晏無書, 确定陳明禮不認得他後,開口道:“我等乃是孤山弟子,此番來神京城中歷練,他是照看我們的師長。”
“原來諸位出身孤山。”陳明禮暗暗吃驚,面上神情更添幾分鄭重。
“陳大人,守備軍對清隗教餘黨的行動了解有幾分?”蕭滿重新落座,将話題引回正事上。
陳明禮又喝了杯茶,眉梢蹙着,沉聲問:“你們可知清隗教三十年前做過的事?”
衆人道:“略有耳聞。”
“他們是來複仇的。”陳明禮聲音裏透着凝重,“打算利用一件罕見的高階法器,将整個神京城炸毀。”
“可知是什麽法器?”蕭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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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禮再度嘆氣:“正在查,但現在線索斷了。”
蕭滿斂下眸。
線索其實沒斷,他手上還握着一根,但陳明禮及其手下行事并不如何靠譜,細細一思,未曾道出。
曲寒星幾人亦不曾将此事告知,屋室內蔓延開一片沉默。
風吹得燈燭搖晃,過了沒多久,一人疾步而來,手上呈着一封密信:“大人,司天監傳來消息!”
陳明禮忙接過此信,除去封泥,展開看過之後,面上的凝重竟是更多幾分。
“陳大人,可是發生了什麽?”蕭滿表情跟着嚴肅起來。
陳明禮深深皺了下眉,才說:“‘半步通天’信我人入神京了。”
“半步通天?”“這誰?”蕭滿幾人皆是疑惑。
開口的是魏出雲。他低聲道:“半步通天是名號,信我人是他的名字,他是一個半只腳踏入太清聖人境的修行者,曾是道門中人,後入佛門,如今……修魔。”
繼而語氣轉沉:“此人殺人無數,手法殘忍,當年橫行江湖之時,據說名字能止小兒夜啼。”
“他和清隗教有聯系嗎?”曲寒星問。
陳明禮坦言:“就是清隗教請來的。”
“這種人都能放進來?”曲寒星大為不解。
“怎麽能說是放進來的?是潛入的。”陳明禮糾正他的措辭。
衆人皆知,神京城不日将舉行一場盛大祭典,各界都來了人,排查雖說謹慎,但架不住人多,總有疏漏之時,況且人家半只腳踏入了聖人境界,若是僞裝,憑城門口那些個守衛,根本不可能瞧出端倪。
蕭滿幾人沒在信我人是如何進城上過分糾結,他們交換眼神,魏出雲沉思幾許,将推測說出口:“半個太清聖人境,看來是專程請來對付神京城的護城大陣的。”
詩棠奇道:“不是說唯有真正的太清聖人境,才會對神京護城大陣造成威脅?”
“信我人修魔,手段極端。”魏出雲搖頭,“說是踏進去了半只腳,但萬萬不可将他當作半聖看待。”
如此大能,屋室內又是一片沉默。
清隗教的線索中斷,加之信我人那等半聖魔修入城,對陳明禮而言無疑是雙重打擊。他面上頹然,垂着眸,不知在思考什麽。
曲寒星眼珠子幽幽一轉,提議說:“清隗教的動向你們無線索,眼下又來了個……哦,半個聖人,唯一已知,是他們要借助祭典遮掩,毀掉整個神京城。不若這般,直接把祭典叫停,危機不就解除了大半?”
孰料陳明禮斬釘截鐵道:“祭典不能停止。”
“為何?”曲寒星道,“若是放任,全城百姓都危在旦夕!”
“且不說祭典并非我說停就能停。此乃十年一度的盛典,不僅全國各地派出隊伍祝賀表演,整個懸天大陸都來了人,這是萬國來朝的盛事,若因出現威脅便叫停,豈不是滅本國志氣、長他國威風!”陳明禮沉聲道。
詩棠覺得這樣的道理很可笑,把茶盞重重擱回桌上:“你們接到清隗教的消息定然有些時日了,他們的危害,想必比我們了解得透徹,就因要保住表面上的威風,便把整個神京城的人置于水火中?”
陳明禮擺擺手:“你們尚且年少,不懂這些事,我不計較。”
曲寒星與詩棠皆覺得這人不可理喻,蕭滿無聲一嘆,當起和事佬:
“好了,争執無益,無論祭典是否舉辦,都要把清隗教的人找出來,把他們用來威脅神京城的法器除掉。”
旋即将目光投向晏無書:“陵……吳前輩有何想法?”
“我的想法?”自打坐下,便沒說過一句話的晏無書哼笑說道,“若是想知道清隗教打算用什麽法器來毀掉神京,不如跟我走一趟,有個地方或許知道答案。”
陳明禮騰的一聲起身:“請前輩帶路!”
晏無書站起身來。
皇城守備軍的車駕再次出動。這上面亦有隐匿陣法,為防止清隗教的耳目,尚未出府,便被開啓。
晚風肆意喧嚣,将袖袍吹鼓如旗,晏無書站在最前方引路,曲寒星忽然想到什麽,問他:“吳前輩,既然不能叫停祭典,那等祭典開始,把護城大陣一并打開不就好。”
晏無書淡淡道:“護城大陣一旦開啓,城中各處都會受到影響,祭典亦然,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神京城不會開陣。”
“……別人都來毀城了,真是無話可說。”曲寒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之前的意思是,清隗教已将法器安置妥當。那他們這時候讓信我人入神京,是想讓他壓陣?”蕭滿走到晏無書身旁,低聲問道。
“若他們的計劃成功,神京城不可能不開護城大陣自保,到那時,信我人便會出手,将神京城裏的陣法壓制下來。”晏無書道,末了,又補充:“當然,這是我的猜測。也算是壓陣。”
蕭滿垂眸,眺望着夜色下的神京城,輕輕“哦”了一聲。
他走去車駕另一側,這回換陳明禮走上來,站在晏無書後方位置,小心翼翼問:“前輩,咱們現在是去哪?”
晏無書挑挑眉,反問道:“身為守備軍統帥,連這條路都不認識?”
“這不就是乾一街?”陳明禮一臉茫然。
晏無書頓覺興致索然,轉回頭去:“看來你真不認識,你走誰的門路坐上這個位置的?”
他語氣依舊,尾調透着點兒笑,陳明禮卻是後背一緊。晏無書這人話不多,旁人提問,基本有問必答,模樣看上去也親切,可舉手投足,隐隐流露出一種獨屬于上位者的氣勢。
陳明禮直覺這人身份地位不一般,立時陪笑:“前輩說笑。”
一直到了目的地,晏無書都沒告訴陳明禮要去的是何處,曲寒星他們見陳明禮都吃鼈,皆不敢再去問。
夜色幽幽,乾一街的某家胭脂鋪前,晏無書伸出手,在緊阖的門扉上叩了三長三短六聲。
約過三息,門咯吱一聲,由內而開。晏無書從門前那棵樹上摘下一根樹枝,遞與開門人。
這時,裏面終于傳來一聲“請進”。
一行人随晏無書進去。前堂未點燈火,昏暗的室內,彌散着幽幽胭脂香。開門的店夥計把衆人帶到後院,引着他們進了一扇門,再一打響指,點亮壁上燈盞。
“這絕不止是一家胭脂鋪。”蕭滿忍不住道。
“是暗閣。”晏無書低低笑道。
此言一出,蕭滿幾人終于知曉晏無書帶他們來此的用意。
暗閣是江湖中最有名的情報組織,傳聞只要找得到他們,只要付得起價錢,就是懸天大陸上那幾位太清境聖人近日來穿了什麽顏色的底褲,都能打探清楚。
不過自然,也沒人閑得無聊,去打聽這檔子事。
店夥計将他們帶到一張桌前,沒有上茶之類的待客禮,轉身站到對面,也不說話,眼睛直勾勾盯着幾人。
晏無書比了個“請”的手勢,看向陳明禮:“陳大人,請吧。”
“我?”陳明禮一驚,看看晏無書,又看看夥計,問:“……一條消息多少錢?”
“要看你問的是什麽?”店夥計道。
陳明禮想了想,道:“清隗教這幾日的帶了什麽東西進城。”
店夥計不假思索:“十萬。”
陳明禮大為震驚:“十萬兩銀子?”
店夥計糾正他:“是金。”
“十萬兩金?”陳明禮被吓得後退數步,轉身想走。
屋室中燈火并不明亮,晏無書站在角落,大半個身子籠罩在陰影中,又一身玄衣,像是從牆上浮出來的影子。見得陳明禮如此,他幽幽道:“陳大人,若是真讓清隗教在神京城裏生了事,你的烏紗帽可保不住了。”
曲寒星張口附和:“十萬金,換成上品靈石,其實也沒多少吧?陳大人,我方才看見,您座駕上挂的那把裝飾劍,上面都鑲着好些上品靈石呢。”
“那是別人送的。”陳明禮小聲辯解,四下看了看,又一番掙紮思索,終是從乾坤戒取出銀票,遞給桌案後的夥計。
“稍等。”店夥計說完這話,轉身去了牆後的一間暗室。
不多時,他回到屋中,對陳明禮道:“它們運了一件名為儋耳的法器入神京城。”
“儋耳?這是什麽?”陳明禮不曾聽說過這樣的名字。
店夥計向陳明禮伸手,拇指食指輕輕撚了撚。意思很明顯,這是新的問題,得加錢。
曲寒星笑了笑,捅了陳明禮一手肘。
“這消息又是多少錢?”陳明禮一臉不情願地問。
“這個不貴,三千金。”店夥計道。
陳明禮驚呼:“又是金?”
店夥計或許是見這樣的人見多了,神色極為淡然:“你也可以自己查。”
陳明禮來回踱步,深吸一口氣,咬牙道:“給我!”
同時又掏出數張銀票。
店夥計再度走回暗室。這回,他帶出來一張紙。
幾人趕緊湊過去。
曲寒星看過之後訝然:“原來是一只香爐!”
“……爐腹內壁紋刻陣法與咒符,投以大量靈石催動,陣法咒符生效後,香爐會将附近發出的聲音吸納入腹中,等負荷到一定程度,則會炸裂。”蕭滿蹙着眉,低聲念出畫像旁的小字解說,“其威勢,可将一城抹平。”
“這個,你們可以帶走。”店夥計道。
陳明禮根本顧不上一張紙,抓着夥計一陣追問:“儋耳位置在何處?如何化解?如何破壞?”
店夥計卻是冷笑:“什麽都讓我們查了,要你皇城守備軍有何用?”
“你裏這可是大名鼎鼎的暗閣!”陳明禮不滿大叫,“成立數百年,號稱天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店夥計不為所動,掃視衆人一圈,目光落到晏無書身上,道:“若沒有別的事,諸位請吧。”
“當真不知破解之法?”陳明禮不死心。
店夥計反問:“暗閣未曾接觸過實物,從何得知如何破解?”
“多少錢都可以!”陳明禮道。
“快走吧。”店夥計面無表情。
“哎!”陳明禮大嘆一聲,轉身出了門。
堂堂皇城守備軍将領竟如此,蕭滿覺得有幾分好笑。
“算是知曉了不少事情。”晏無書把玩着折扇,低笑說道。
“我懷疑他們将儋耳藏在了河底下。那玩意兒需要大量靈石才能啓動,河水裏的靈氣便是這般來的。”曲寒星推測着。
蕭滿搖頭:“河水會将傳下去的聲音削弱,所以不可能是河底,應是在一個……神京城中河流皆會流經的地方。”
曲寒星眼前一亮:“那就是河的上游?”
“或許。”
走在最前方的陳明禮沉聲道:“排查地點之事,我聯系司天監。”
“信我人又要如何對付?”蕭滿問。
陳明禮:“我統轄的守備軍,比起尋常人,那當然是骁勇善戰,但那也只是同尋常人相比,他們無論如何,都擋不住一個入了魔的高境界修行者的入侵。這件事,同樣也要司天監想辦法。”
接着甩甩衣袖:“時候不早,你們幾個小孩,還是回去休息吧。”
他如此說了,顯然是要回去安排,蕭滿幾人與他道別,魏出雲祭出雲舟。
回到驿館不過是片刻之事,館中燈火俱滅,所有人皆歇下。魏出雲與曲寒星回到後院,蕭滿他們走向前院西廂。
蕭滿将身上衣裳換了,詩棠請他給自己一道潔淨術,莫鈞天則坐在另一側,開始入定調息。他往外看了一眼,推門出去。
晏無書站在院中的桂樹下,衣角在風裏起起落落,仿佛黑色的羽翼。蕭滿走過去,輕聲問:“你對儋耳知曉多少?”
“第一次聽說。”晏無書道。
“便是不知曉如何破壞了。”蕭滿眼底流露出失望之色。
晏無書笑起來:“想來也簡單,拿出裏面的靈石,或者毀了上面的陣法便可。”
“可也要拿得出、毀得掉。”蕭滿無聲嘆氣,只覺頭疼,擡眼望向牆外那片青黑天幕,“我出去走走。”
走了兩步,忽又站定,對慢條斯理綴在後面的人道:“你別跟着。”
“事情雖難辦了些,但并非走投無路,守備軍這一任将領雖蠢,但司天監不是吃白飯的,再者,你手上不就有條線索嗎?”晏無書低聲安慰,指的是他仍掌握着白日監視驿館那人的行蹤。
蕭滿應了聲,禦風而起,躍過青牆,來到驿館外。
白日裏喧嚣熱鬧的長街如今空蕩蕩,食肆酒館外的招旗在飄,但除了寒鴉,再無旁的客人可招攬。
偶爾能看見一盞忘記熄滅的燈籠,孤零零晃蕩在風裏,顯得格外寂寥。
那彎上弦月升到中天,月牙尖兒裹了些雲絮,光芒不如先前亮。
蕭滿獨自一人走了許久,走過街口,來到河上的一座涼亭頂上。
他漫無目的地遠眺着,倏然之間,耳畔響起一個聲音:
“小少年,你看那是何處?”
聲音的主人擡手指着某處,再看這人模樣,赫然是那晚在神京城東,要送蕭滿鹿角面具的沈倦。
蕭滿看不透沈倦的修為境界,但他話裏帶笑,身上沒有危險的味道,更甚至,對他流露出了十二分的親近之意。
蕭滿不懂這人為何要親近自己,但仍是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然後道:“皇宮。”
沈倦點頭:“很多年前,我在那落下一件法器。它可以穿透這世上所有的堅實之物,或許你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