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去樓空
丹藥在口中化開, 滑過喉頭, 掠過肺腑, 往四肢百骸漫開, 一股清爽之感湧上來, 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晏無書給的東西總是很好。這人硬塞過來,蕭滿沒跟他道謝, 盯着他看了一陣,道:“你是憑借我的血,查到的金石街。”
“嗯哼。”對方不鹹不淡應了一聲。
晏無書能做到這一點不足為奇, 他們之間, 是天結下的緣, 注定淵源深刻。蕭滿收回目光, 低聲問:“你發現了什麽?”
“等回去了, 再告訴你。”晏無書說着, 從支攤上拎起兩盞提燈,左看右看, 似在猶豫該選哪個。
“那我先回驿館。”
話音落地, 蕭滿轉身。他穿的是晏無書親手改的那件衣裙, 收了袖口,袖擺不似往日常穿的那般寬大,露出一截手腕, 叫晏無書輕而易舉捉住。
晏無書的手常年握劍,指節上生着一層劍繭,算不得粗糙, 但存在感分明,蕭滿指尖微顫,下意識要掙開,可這人速度比他快多了,輕輕一帶,便把他拉回支攤前。
“來,挑盞燈。”晏無書把先前選上的兩盞燈擺在蕭滿面前。
這是兩盞走馬燈,左邊一盞燈面上繪了花鳥,右邊的是一幅山水圖。蕭滿瞥了一眼,用上一些力道抽走手,語氣冷淡:“自己挑。”
“選不出哪個更好。”晏無書拖長語調說道,末了,還忍不住嘀咕:“有這麽讨厭我?”
“那就兩個都買。”蕭滿癱着臉給出意見。
晏無書道了聲“行”,扭頭對攤主說:“兩盞都要了。”
攤主一聽,喜笑顏開,麻利地把燈包起來,遞還給晏無書,說了個價,爾後沖蕭滿拱手,殷勤道:“多謝夫人。”
蕭滿:“……”
蕭滿黑了臉色,轉身就走。
秋月的輝光落入滿街燈火,風打着旋兒吹過,漸夜漸生寒,漸遠漸清冷。蕭滿行過拐角,回到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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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西廂,盡頭那間小屋燈燭已上,由于法術的緣故,無論屋中人有多少,都看不出影子。蕭滿推門才知魏出雲和曲寒星也在,同莫鈞天、詩棠一道圍坐桌旁,商讨夜間前往金石街打探的事宜。
“不必去了。”蕭滿反手合上門扉,低聲對他們說道。
魏出雲疑惑問:“為何?”
蕭滿走過去:“有人幫我們探到了一些東西。”
“是誰是誰?值得信任嗎?”曲寒星甚為驚訝,望着蕭滿不住詢問。
蕭滿方啓唇,又有一人進了屋。無人看出他是怎麽來的,蕭滿身後的門似乎根本不曾開合過,現身得悄然無聲。
其他人立刻起身,拱手執禮:“吳前輩。”
“都坐。”晏無書語氣随意,非常自然地拉過蕭滿,同他坐在一側,“我先前去過一趟金石街。”
“前輩您打探到了什麽?”曲寒星坐到兩人對面,好奇向前傾身。
這張方桌貼牆放置,蕭滿他們住進來之後沒有挪動,是以能坐人的唯有三面。曲寒星與莫鈞天同坐一側,唯餘一方空着,詩棠稍微移了移凳子、坐過去,魏出雲來到她的左側,和蕭滿他們對坐。
桌上正燒着水,也不知是誰要泡茶,水還未沸,只升起一些細細的白霧。
“那處人不多,可能只是據點之一,從他們的言論與屋中擺設可以判斷出,是屬于一個叫做清隗教的組織。”晏無書說道。
“清隗教?”“什麽玩意兒?”“門派?”
曲寒星幾人面面相觑,誰都不曾聽說過。
晏無書笑了笑:“沒聽說過不奇怪,這個教派早在三十年前便沒了。他們是佛門的一支——如果魔佛也算佛的話。”
接着簡單講起這個教派:“三十年前,清隗教入蒼國,在西南一帶傳揚教義,誘騙數千百姓入教,口上說着帶大家脫離苦海、登入極樂,實際是把教衆都‘獻祭’了——也就是殺了。
但死人的事,總是容易引起察覺,沒多久,司天監派出一批修行者過去查探。這個清隗教還算難對付,歷經數個月,才把他們滅掉。”
“西方極樂不就是死了之後才能去嗎?清隗教那樣說,也不算太過分。”曲寒星聽後,聳了聳肩。
蕭滿抓到的重點與他不同:“獻祭給魔佛?想請魔佛降世?”
“嗯。”晏無書點頭。
“那現在這群人算是三十年前那一批的餘黨,他們來神京城,想做什麽?”蕭滿又問。
晏無書幽幽道:“他們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蕭滿眉梢一蹙:“什麽?”
“他們打算毀掉神京城,現在前期準備已經做好,只等祭典開始。”晏無書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爐上水沸,呼呼作響,無人理會。半晌後,曲寒星找回聲音:“毀掉……整個城?”
蕭滿偏頭看向晏無書,眸底的情緒含着數分指責:“你探到了這個……探完便回來了,別的什麽都沒做?”
“當然。”晏無書點頭,劍指一并,滅了爐中的火,把壺拎下來,正欲往裏放一勺茶葉,想起什麽,手從茶葉罐上移開,翻起一個茶碗,往裏倒了杯清水,放到蕭滿面前,然後才往茶壺裏倒入茶葉。
蕭滿眼中的指責變成了憤怒,瞪大眼珠子沖着晏無書,幾欲拍案而起。
曲寒星忙按住他手臂,用勸解的語氣喊了兩聲“滿哥”,然後說:
“離祭典開始,多多少少算是有些時間,我們現在知曉了他們的打算,還知曉河裏的水有異常,這不是很容易判斷出,他們在河底下搞了古怪嗎?
只要我們潛下去,把他們所謂的‘準備’查清楚、再給毀了,神京城的威脅,不就解除了嗎。”
晏無書本想伸手拍拍蕭滿的腦袋,眼下情形卻由不得如此,無奈只好放低聲音,對他解釋:“那裏只是據點之一,聚集的并非管事者,不過底下一幫喽啰,我沒必要、也沒辦法做什麽。”
然後反駁曲寒星的提議:“不必這般麻煩。”
“那當如何?”曲寒星立刻問。
“有人想動神京城,司天監、皇城守備軍、神京府衙,不可能坐視不管,他們必然知道消息,你們想往下查,直接去問他們便是。”晏無書道。
這回輪到曲寒星瞪大眼。魏出雲不着痕跡地蹙了下眉。莫鈞天托着下巴,望定桌上不斷跳躍的燭火,若有所思。
“若是他們沒接到消息呢?”蕭滿收起臉上的神色,問晏無書。
“那就讓他們去查,總不能事事為他們做盡。”晏無書轉着折扇,輕描淡寫笑道。
随後又交給蕭滿一物:“這是腰牌。”
“那還等什麽,走吧走吧!”曲寒星趕緊拉起蕭滿,朝着門口走。
莫鈞天在他身後問:“司天監、守備軍、府衙,先去哪一處?”
蕭滿停下腳步,細細一思:“司天監管理修行者,守備軍負責神京安全,府衙處理政事……去守備軍處。”
曲寒星再度邁開步子,聽得莫鈞天又問:“可你們知道守備軍的門朝哪開嗎?”
蕭滿掏出地圖一覽:“東。”
幾人當即出了門,蕭滿無法帶所有人一塊兒禦風,魏出雲祭出雲舟,并将隐匿陣法開啓。
速度被調至極致,精美華麗的雲舟化作一抹流光倏遠。
晏無書沒跟着,他慢條斯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自己泡的茶水。
茶葉放多了,有些苦澀。
他搖搖頭,把茶碗放下。
那位姓周的隔壁小隊的帶路人出現在晏無書對面,沖他執一禮,問:“陵光君,按照規定,孤山不該對這等國政之事涉足太深,您是否太縱容他們了些?”
“你不也承諾過,要保護他們嗎?”晏無書笑着反問。
周姓道者又是一禮:“善。”
臨近祭典,神京城的守衛日漸森嚴,守備軍的衙門燈火通明,不時有人進出,氛圍忙碌而嚴肅。
蕭滿幾人離開雲舟,沖着那扇朱漆大門疾步行去,尚未靠近,便被兩柄長搶交疊攔下。
“閑雜人等一律不得接近!”攔下他們的人厲聲說道。
蕭滿神色不變,掏出晏無書給的腰牌。
其中一人接過,借着燈火一瞧,神情轉為震驚:“竟是……請容我前去通禀。”
“有勞。”蕭滿淡淡道。
那人拿着腰牌快步入內。曲寒星望着他的背影,啧啧稱奇:“到底是什麽腰牌啊,在這京城裏這般有用!”
蕭滿沒答,他亦不甚清楚。
片刻過後,腰牌還來,蕭滿幾人被帶入府衙。見到這裏的主事者,他開門見山:“大人,我等是為了清隗教而來。”
主事者是個修行者,境界大約在歸元境中,一見來者是幾個抱虛境的小孩,面上鄭重的神情消失,拂了拂衣袖,道:“清隗教?三十年前便被滅了的邪教,有何事可說?何事可來?”
“你怎麽這樣!”詩棠一臉不可置信,“他們的餘孽想毀了神京城!”
主事者眯起眼:“毀京城?可有證據?”
詩棠指着外面說:“河裏有異常,裏面充滿了靈氣!”
聞得此言,主事者擡起手來,手背朝外,做了個趕緊走的動作:“幾個小孩,就算帶着那位府上的腰牌,也不該來此胡鬧,回去回去,切不可在外面胡言亂語。”
“你——”曲寒星有些怒。
卻見此刻,一個傳訊兵飛快來到門口,屈膝行禮,大聲道:
“報!大人,清隗教位于西塘口的窩點端掉了,但活捉的人紛紛服毒自盡,眼下無一活口!”
這一幕來得突然,不僅曲寒星莫鈞天,連蕭滿都怔住。
一陣近乎于詭谲的沉默後,守備軍府衙內的主事者怒斥一聲:“蠢貨!”
傳訊兵不知自己做錯了何事,表情很是無辜。
“難怪說據點不只一個,原來西塘口也有。”莫鈞天回過神來很是感慨。
“也?你們知道別的據點?”主事者立刻轉身問他們。
蕭滿撩起眼皮,态度與之前相比,略有變化:“在金石街。”
“此話當真?”
“千真萬确。”
主事者的态度不再高高在上、一臉不屑,變得鄭重有禮,沖蕭滿比了個“請”的手勢:“勞請帶路。”
這一次,乘的是守備軍的車駕。蕭滿先前已對地圖做了一番研究,來到金石街後,很快便确定了位置。
結果卻是——
“逃了。”
滿是臭水與污濁的街上,皇城守備軍将試圖投來視線圍觀的人隔擋開。這裏屋室建得雜亂,外牆一片污黑,不知多久未曾清洗。
蕭滿掃了周圍一圈,目光投向正在被搜尋的那間石屋,低聲道出兩個字。
何止是逃。
是,屋中除了生活必需的雜物,沒有半件能證明的東西留下,連痕跡都被消除幹淨。
主事者仍在命令下屬仔細搜尋,查看有無遺漏線索,語氣頗為憤怒,連屋外都能聽見。
曲寒星搖着腦袋從屋中走出,沒好氣嗤笑一聲:“這水平也能當守備軍的頭?”
“連我這種不曾讀過多少兵書的人都知道,在沒弄清敵人藏了多少個窩之前,不能輕舉妄動!”詩棠翻了個白眼,“這下好了吧,打草驚蛇!”
“說不定還會刺激清隗教提前行動。”莫鈞天微微嘆氣。
“這麽蠢的人,是如何當上皇城守備軍的頭頭的?”詩棠無語望天。
“因為神京城已許久無人生事,加之有護城大陣在,除非太清聖境的人親臨,否則不會造成威脅。”晏無書不知何時出現在這條街上,聽見他們的談話,輕聲一笑。
“這就是你讓我們找的人?”蕭滿平靜說着諷刺的話。
晏無書被噎得一時無言,好半晌,才摸了摸鼻子,道:“我沒想到這一任守備軍将領蠢得如此罕見。”
蕭滿瞪看也不看他,從乾坤戒中取出之前的地圖、展開一觀。
那個紅點還在,正不斷移動。
“追嗎?”其餘幾人的腦袋湊過來,小聲問道。
“守備軍定然知道一些我們不清楚的東西,先讓他們說出來,再追。”蕭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