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裴三郎是真沒功夫去理會那些人。
他白天忙着幫協助瑞臨長公主統籌調度安排赈災的大小的事情,晚上忙着培訓, 沒有時間去編寫教材。他那作坊的教材都是漢字版, 文字不通, 中間還隔着奴隸和貴族階層, 沒法拿出來用。
他給那些識得貴族文字的人做培訓, 只能脫離教材進行。在培訓之初,按照辦企業的需要,先上一個總體的意識課, 讓他們知道開作坊的好處, 能夠提高哪些生産力和有哪些前景。
這個是很有必要的, 就是企業培訓中最常講到的要做什麽?為什麽這麽做?
通常企業培訓都是以這個為開場, 進而再講到企業文化、核心價值、具體實施之類的東西。
對于很多基層員工來說, 他們并不會在乎和在意這些, 但是作為一個員工,如果肯花功夫去了解這些, 其實是有好處的。
員工和管理人員最本質的差別,就是一個是螺絲釘,捶一下, 動一下, 不捶,不動;一個則是有預見性,知道要做什麽, 事先做好安排溝通, 協調多人或者多部門, 讓工作和事情能夠很順利地進行和完成下去。這裏面有着主動和被動上的差別。
參加培訓的人,能夠産生開作坊有很多好處的意識後,即使朝廷不開作坊,他們回去以後自己也會開。因為有利可圖,比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那點收成強多了。
即使是種地,引用現代化管理方式,不斷地更新技術,也是大有可為的。例如,上輩子的機械化,幾個人種的地夠幾百人乃至幾千人吃飽。
雖然這個世界很落後,但人們是想要過好日子的,是想要進步的。他上輩子的世界,封建的清末,戰亂的民國,那種外敵入侵民族內亂的惡劣環境下,随着西洋文化的湧入,從朝廷到民間,照樣崛起了很多民族企業。
意識覺醒了,就會自發地去做很多有用的事情。
他雖然有跨越歷史兩三千年的一些知識,以及老祖宗們總結傳承下來的智慧結晶,但他只有一個人,而社會的發展是以産業鏈形勢緊緊地結合在一起的。
最簡單的例子,一個企業造一件産品,它的背後是好幾十個甚至好幾百個供應商。
一臺汽車,涉及了橡膠、皮革、鐵鋼、無線電、晶片、芯片等等諸多産業,看起來最便宜的幾萬塊錢就能買到的車,它的背後是以幾百年的科技發展為支撐,是一代代人無數人的心血投入進去,才造出來的。
他學的是市場經濟,不是學搞研發的,即使搞研發,行業那麽多,哪怕他變成愛因斯坦,如果不把開作坊搞企業的觀念傳播出去,他在這個世界也會連浪花都撲騰不出一朵,就被淹沒了。
作坊多了,他開大型連鎖超市、商場都比現在開作坊掙錢。
他現在想開小賣部,産品都單一得想哭。
沒有白板,他就展開絹布,拿毛筆現場畫藍圖,标重點。
大餅畫得超美,當然,也不全是畫大餅,都是上輩子很尋常的東西的簡化版。
他不能說他在家裏下個訂單,貨從幾百裏、千裏外在第二天就能送到家門口。這個世界的人理解不了這種日夜千裏的速度。一千裏路,在他們看來,那得急行軍跑半個月,大部隊走一個月的行程。
他改成南北貨物相互流通,例如蜜餞。南方的柘糖加上北方的山果,成為了蜜餞。
他問他們,想吃南方的蔬菜嗎?想吧,可運過來要一個月,路上就爛了。那怎麽辦?腌成鹹菜或者是制成菜幹呀。
南方的甘柘,以前爛在地裏沒有人吃,現在制成柘糖又做成各種糖食,賣到了大鳳朝各處。從爛到地裏到賣遍大鳳朝,這裏面能賺多少錢?又能少餓死多少奴隸,每個奴隸每年又能賺回來多少錢?
裴三郎又給他們算少餓死些奴隸留下他們用來開作坊的經濟賬,算得他們一個個瞠目結舌、目瞪口呆。
那些祖上是貴族,傳到自己這一代早就成為良民的能識字的人,那還好,反正家裏沒幾個奴隸。
大貴族出身的子弟,抱着結交銅錢精想找點賺錢門路來的那些,家裏奴隸多,每年都餓死不少,聽到裴三郎算這賬,心痛得無以複加。
裴三郎說:“都笑我把奴隸養那麽壯是傻是吧?那你們知道每個奴隸每年能為我賺多少銅錢嗎?旁的不說,燒磚的苦奴,純賣苦力。”他把每個奴隸每天能燒多少磚報出來,養他們的開銷報出來,讓他們自己算,他一年一個奴隸能賺多少錢。
數學不好的就掰着手指頭數,數着數着臉就綠了,感覺死了那麽多的奴隸,是白白地丢了好多金子。
裴三郎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跟他們講,這個世界值錢的不是人力,是技術。因為人力,他們是有的。技術,是他們……暫時還沒這個概念的。
更深層次的經濟體系跟朝廷國力間的聯系,他半個字都不會提。
來的這些人裏,好多都是沖着他銅錢精的名頭來聽他怎麽賺錢的,他們的立場是各封地的公侯們。有些東西只能在朝廷手裏,一旦落到各封地的公侯們手裏,那演變出來的極可能就是春秋戰國的混戰了。
很多人或許會覺得那是一個百家齊放、百家争鳴的美好年代,但對于那個時期的老百姓來說,兩個字“兵禍”!
每次打仗,各諸侯們在談判桌上扯皮劃好處,各公侯們今天甲打乙,明天乙打甲,今天甲乙結盟打丙,明天乙丙結盟打甲,這背後的每場戰争,談判桌上的每一個籌碼,都是以百姓的鮮血和性命為代價。士兵脫産打仗死在戰場,女人種地養孩子,孩子養大,兒子上戰場,女兒繼續種地養孩子……這裏面有無數的妻離子散,無數的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他把開作坊的好處傳遞出去,等他們意識到這個好處後,接下來進行的就是管理崗位培訓。不是統一全面的管理培訓,那需要很長的時間,且是非常超前的,并不适合現在。他要培訓的是讓他們學會簡單的數字化管理、表格管理。
那些什麽五只雞是若幹,五百只雞還是若幹就不要拿到這裏來了,這中間差了四百九十五只雞,一百倍差距。
一個銅板,一根線頭,紡完綿以後多出來一團絮,都要記上。
有貴族子弟就說,一團絮也記上,太為難人了吧。
裴三郎當場出題:一個奴隸一天偷一團絮,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團絮,一個紡織作坊如果有一千個奴隸,問:紡織作坊一年會流失多少絲綿。
良民算出來,就覺得這數有點大了。
貴族子弟覺得這個還在可接受範圍裏,平時手松一松,這個錢就花出去了。
裴三郎又再問,奴隸偷習慣以後,膽大子了,會不會再偷其他的物什?十年以後,失竊總額會增加到多少?
于是,大家沉默了。這是規矩的問題了。
這個世界絕大部分人的算術都不太好,會算賬的大多數都是豪商,教算數不違禮法,于是裴三郎把阿拉伯數字和加減乘除法推廣出去。
他在培訓的時候,他莊園裏的紙廠在加緊造紙,造出來的紙送到活字印刷廠印成報表。
報表的文字從漢字變成了這個世界的貴族文字,格式是一樣的。
他等初步培訓到位,就把報表、毛筆、墨水拿出來了。
做報表、記賬都用黑色墨,塗改、審賬,用朱砂墨。
裴三郎給他們兩個選擇,一,繼續竹板刻字,二,練毛筆字,在報表上記賬。竹板刻字,也按照做報表的要求來,想要偷工減料不好好記報表的,回家去,第二天別來了。
刻字很費勁,他們的文字,書寫的和口語的差別那麽大,就是因為刻起來費時費力,于是語言文字盡量濃縮成精華。
不會寫毛筆字的人,刻字刻得欲生欲死都刻不過來。
每天來領活計和交活的奴隸都太多,僅刻名字都是浩大的工程,更不要提還要刻做了什麽東西,還有什麽備注。例如,縫出來的帳篷,針線不齊,被驗收員判定為劣,這些都要注明在備注上。因為優、中、劣的工錢結算是不一樣的,這涉及到銅錢的問題,出了纰漏要自己貼不說,将來給他評級的時候,他也會得劣。
毛筆字難寫,寫出來的字跟蟲子似的歪歪扭扭的,有些還能糊成團,但……只要能認出來是字,知道寫的是什麽,那就算過關,比刻字快多了。
那就還是寫毛筆字吧!即使偶爾手抖呀,滴墨水呀,報表寫廢了,不會扣他們的錢,那是朝廷出錢買的。據說,報表特別貴,銅錢精說這東西價比絹布。
不過,也有便宜的,擦屁股的草紙,好像是稭稈造的,因為他們在上面發現了稭稈碎渣。
貴族子弟們都在偷偷地算銅錢精賣這些報表掙了多少錢。他們懷疑銅錢精每天晚上給他們講開作坊做買賣,全是為了賣報表。
報表雖然貴,但一頁紙可以記很多賬,算起來還是劃算的。竹板看着便宜,但用量大,總體算下來,比報表便宜不了多少。竹板還沒報表方便,賬目也沒報表清楚。
于是大家都接受了用報表記賬。
當然,也有不接受使用報表的,因為刻竹板記不完賬,已經被瑞臨長公主發配回他們自己家了。
裴三郎忙到把當跟屁蟲的大侄子抓了壯丁。
課,讓大侄大跟着上,上完課,他身邊的瑣碎雜事,就讓大侄子去跑腿。
什麽送報表,什麽彙總數據,什麽根據數據分析哪些帳篷作坊的産量有異常,過去查看是什麽原因導致的,然後查出有兇蠻的人欺負老實人、偷或者明搶別人幹好的活計變成自己的,把自己沒做完的活計扔給別人幹這種事。
這種,查實清楚以後,裴三郎公開處置,先把帳篷作坊的小組管事給撸了,再把欺負人的那些趕出赈災區,自謀生路去吧你。他和瑞臨長公主再跟各部管事們開會,讓他們自己通報下去。出現這種事的管事,也是一通訓,報表有問題,下面的人幹些什麽事,看不出來嗎?
他開完會,上完培訓課,出災民安置大營時,天早就黑盡了。
往天,他坐馬車,出了安置區都是直線往駛,今天,居然拐彎了。他撩開車簾見親随軍把他挂了好幾天的拔舌煉獄圖圍起來了。
拔舌獄煉圖吓死人了?
裴三郎跳下馬車,趕過去。
親随軍們看到他,也沒讓路。
嚴世侯過來,揮手,給他讓開道。
裴三郎有點緊張地問:“發生什麽事了?不會是畫得太恐怖,吓死人了吧?”
嚴世侯說:“來了就知道了。”領他從穿着銅甲的層層親随軍中過去。
裴三郎有一種自己穿過重重鐵甲的錯覺。他終于到了拔舌煉獄圖邊上,然後,跪了。
大晚上的,太蔔陪着天子,旁邊還跟着狗蘿莉,正在一起瞻仰……啊呸,圍觀拔舌地獄圖。不知道他們是臨時起意還是怎麽滴,便服都沒換,就這麽出宮,站在了那鬼一樣的圖下面。
他們仨出現在這裏,比畫裏的鬼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