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好日子在後頭——現在陶軒比誰都有信心,知道這點別人看不上眼的小打小鬧眼看就要變成一只下金蛋的雞。慶功宴上他端一杯飲料,正正經經說着祝酒詞:
你們在前面奮戰,我在後面給你們當後盾,咱們嘉世一定能越來越好!
大家紛紛鼓掌,于是這杯飲料也有了幾分烈酒的勁頭,興奮燒得他微微頭暈。在酒店包間昏黃燈光下他躊躇滿志,視線掃了一圈最終和他的隊長碰在一起。
這兩年葉修身量早已張開,連着生活作息也規律起來,再不是當初那種瘦伶伶樣子,面上微笑難得誠摯,就好像對他祝酒詞的一個承諾。
他們會是最佳組合。
陶軒想着,過去和他碰杯,又說等三連冠時候無論如何要開香槟慶祝——就算你不會喝酒也不成。
那時候葉修怎麽回答的?
他想不起來了。
第三個賽季嘉世亦是勢頭正勁。磨練了兩年的隊伍此時很有些勢無可擋的意味,雖然別的戰隊亦越來越強仍是蓋不過嘉世的光芒。電視直播推廣開來之後,随之而來的廣告分成亦滾雪球一樣累積起來,更別提大筆贊助和商業活動。陶軒雇了經理,進一步規範了合同,又在網游部門之外多雇了專業技術人員編寫訓練程序和開發銀武,又叮囑人滿世界去找新人。他這邊忙得馬不停蹄,聯盟也百般較勁腦汁,最後推出了“全明星周末”的活動,網絡上票選刷得熱鬧,陶軒卻接到金成義一個電話,問他家王牌轉播時候到底能不能出鏡?
“您知道他這人性子有點倔。”陶軒想在聯盟主席前面誇口,卻知道葉修的事情絕對不是他随便勸勸能搞定的,“您別着急,我一定和他好好說說。”
“他眼見是今年全明星票選第一人,搞不好蟬聯三屆的MVP,人也不是歪瓜裂棗,搞什麽不能上電視?你好好勸勸他。”
金成義又說了些全明星周末的事才挂上電話,陶軒在辦公室裏轉了兩圈才蹬蹬蹬下了樓去找葉修。葉修被他扯到一邊會議室時候臉上神情還很有些無辜——就算聽陶軒痛陳一番厲害之後也只是說:“我明白了,我一定努力配合。保證随隊參加。”
“上鏡呢?”
“這個真不行。”
陶軒被當面噎回來,臉色就有點不好看:“現在時代變了。老一套不可能一直行得通。”
葉修笑了笑——那是陶軒辨不出是無奈還是嘲諷的一種笑:“我們是打榮耀,又不是靠這張臉論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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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陶軒總是固執地記着這個瞬間,多少如祥林嫂一般地将他和葉修之間的所有分歧都追根溯源地歸結到這一場并不愉快的談話(即使他們最後還是妥協了);他如此固執地想用這一段簡短的對話證實葉修的頑固古板和他的遠見卓識,證實兩人之中他才是真正看到嘉世未來的那個,卻刻意忽略去全明星周末之前不久、他因着新居裝修落成請了大家一起去家裏聚會那個晚上。那時上林苑小區裏幾乎還沒人入住,一衆宅男先熱熱鬧鬧吃了飯,丢開滿地外賣盒子後就開了家庭卡拉OK系統各種自嗨。陶軒自覺氣氛已經溫和平易到極點,于是在吳雪峰鬼哭狼嚎歌聲中,逮了個空兒極是推心置腹跟葉修說:你要是真有什麽困難,跟我說說,我幫你想辦法。
葉修沉默了一刻。那短暫一刻陶軒錯覺對方就要開口,說出他為何要這般隔絕于外人目光,抑或任何別的問題——只要和葉修本人有關便也算是部分撥開始終缭繞在嘉世隊長身上謎團的曙光。
但是葉修開口,說的只是沐雨橙風的事。
他說這個賬號卡是當年蘇沐秋準備帶來嘉世的槍炮師賬號。
他說蘇沐秋的妹妹(你見過的)已經在咱們訓練營裏了。她能擔起這個賬號。
他說老吳這賽季要退役之後,嘉世必須建立新的戰術體系。
那一瞬的落差太大。
陶軒以微笑蓋住心裏不耐,但聽葉修一句句接下去,終于忍不住插一句:這個賬號從武器到銀裝,都是一大筆開銷。——潛臺詞:為何嘉世要為一個新人付出這麽多?
葉修看他神情似乎沒有半點訝異。
“我放棄自己對一葉之秋50%的所有權,再加上直接讓嘉世買斷沐雨橙風。這賬號技能點放在全明星裏也算一流,你不用擔心做虧了這筆買賣。”
陶軒攥住杯子的手指不由得過分用力。他最後匆匆忙忙仰盡杯底那點啤酒,把乏味的苦澀和最後一點不明所以的泡沫都吞進喉管壓進心底,浮皮潦草地牽扯一點笑意:
“你要願意,那當然成。”
其實這交易絕不公平。到了後來陶軒千方百計逼走葉修時候甚至會慶幸當年這筆在酒酣耳熱之際草就的生意,卻又知道那才是一匹布上最先被撕開細小裂口:第一次,他如此面對着可稱得上朋友的人,卻用“在商言商”四字蓋過了良心。
那之後種種種種,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6.
陶軒幾乎是屏着氣息走近訓練室。樓道上仍然一個人沒有,靜得像一個恍惚夢境,十月剛過的節候仍殘着夏日暑熱。空調不夠強力,襯衫被汗溻在半邊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會這樣緊張。
訓練室的門剛好半開着,屋裏頂燈只開了一盞,還拉着窗簾,因此陶軒走進一室昏暗時候并沒有人注意到他,之後反而是對面劉皓站了起來,剛滿臉堆笑想說什麽又被陶軒揮揮手阻止了。
那個人仍然坐在電腦前,專注地操縱着一葉之秋縱上跳下,最後卡在0:00完成了一整套訓練程序。之後程序關閉,他才從屏幕反光上看見陶軒身影,于是回過頭來。
“稀客啊。”葉修說,順手從兜裏掏出煙盒,極順手撚起一支又抖出一根遞給陶軒。
他沒說什麽關于戒煙的廢話,帶頭朝外走去——訓練室畢竟還是禁煙的。兩人到了樓道上,反手帶了門,葉修這才從兜裏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煙。
“最近怎麽樣?”
陶軒問。
“還好。”葉修回答,看陶軒樣子順手也将打火機塞給他。
陶軒叼着煙按那五毛錢一個的打火機,按了兩三次才打着了火。久違的煙草味道瞬間沖進肺葉,他想咳嗽,忍了下去。
“最近名次不好啊。——有什麽困難沒有?”
他這句話問出口時候就已經知道葉修回答。果不其然,男人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說:“沒有。”
總是這樣。
陶軒想,也知道此刻怎麽也沒辦法指望別的答案。以葉修聰明怎麽看不出來如今嘉世窘境究竟是誰一手放任,更何況還加上這許多年貌合神離。他看着葉修,像是想從如今這張為風霜所染的面孔上看出昔日少年的痕跡,又像是想透過這人那道嘲諷和固執構築的城防哪怕逼出一點半點的窘迫。但是他什麽也沒有看出來。
理想,分歧,原則,未來——所有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尚不能搬上臺面;排擠,算計,污蔑,疏遠——所有這些陰私的手段他也羞于承認。
到了最後他只是站在這裏,心知肚明一切早已經走到盡頭,即便似是而非維持下去,從未得到過的亦絕不可能得到;甚至就這樣看着葉修,他心裏那頭名為嫉妒的惡獸也不由得再度膨脹起來。
也許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對的,葉修是錯的。
也許一開始,他只是——
積得老長的煙灰終于跌落下去。他扯一個笑蓋住慌亂,說:“我就是過來看看。——回去吧。”
葉修點點頭,随手将煙丢在一邊垃圾筒裏,就也轉身回去了。他剛推門推到一半陶軒忽然叫:
“——葉秋。”
“怎麽?”
陶軒站在走廊陰影裏,跨過三年的距離看着早已分道揚镳的舊友,最後說了兩個字:
“再見。”
葉修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揮了揮手,進了門。
陶軒在原地立了片刻,一步步沿着樓梯走上去,忽然就明白他們最終只能走到這個樣子——除非一路溯本尋源追到最初,從網游裏一個裝備亮閃閃技術卻不上不下的戰鬥法師對着全區名人發起好友邀請的那個時候開始。
早已晚了。
7.
最終拿下三冠王的那日陶軒果然依約開了上好年份的香槟。都是職業選手不敢倒太多,每人意思意思倒了一高腳杯,說聲幹杯之後衆人一飲而盡,多少就撞上些醉意,說笑都更大聲肆意起來。陶軒談生意慣了哪兒還把這點酒精看在眼裏,正清清嗓子想說什麽,左肩忽然壓上一道重量——他吓一跳,轉過頭才發現葉修已經名副其實地一杯倒了。
一瞬間席上都安靜下來。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