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天後
坐在潔白的大巴上駛出軍事基地的時候, 慕久從來沒覺得北城的天這麽的藍過。
她以前覺得練舞也夠苦了,又自認身體素質還可以,但這次的軍訓還是給她上了刻骨銘心的人生一課。
她在基地裏頭光是頂着大太陽穿兩層衣服就中暑過兩次, 被擡去和一幹老弱病殘在樹下一人端一碗鹽水吊着一口氣。
這還算好的,剩下的那幾天僥幸撐住了, 在那兒不給手機地站一小時軍姿也足夠要她狗命,更別說什麽反人類的蹲姿。
這就導致她在軍訓的第二天就已經成了每天要問八百遍“今天是第幾天了啊”的行屍走肉,跟她的三個室友以及另外四個室友一塊兒渾渾噩噩,飯也吃不香, 覺也睡不好,只是每每抻長了脖子往寝室的窗戶外看,上演女子鐵窗淚, 一邊在心裏默念:“有些鳥是關不住的, 因為它們的羽毛太過鮮豔……”
當然,在這樣極具意義的一段經歷當中,苦歸苦,累歸累,她當然也感悟到了和平的來之不易、軍人保家衛國的堅守和無畏、紀律高于一切這一思想貫徹落實下展現出的雄偉力量。
以至于最後的閱兵儀式上, 每個人的正步踢得就差把膝蓋震碎,女生的女子防身術可以拿來打虎, 口號喊得驚動隔壁山上的鳥。加上他們這軍事基地承包了大半北城的大學生軍訓,他們北舞畢竟是專業出身,陣型排得最齊,所以放在第一個打頭陣撐場面, 退場的時候也是第一個走。
只不過原本擰成一條繩的整齊方陣在通過那道門之後就瞬間攤成了一盤散沙,像是讓哥斯拉捶了一拳,慕久當時跟着人群一塊兒退出演習場之後就不再管自己的形象了, 中途跟瘋了似的摘下帽子嗷嗷亂飛,高喊着“爺自由了!爺終于要回去練舞了!爺愛跳舞!”這樣天大的笑話沖回宿舍打包行李。
當然,行李她們寝室前一晚就摸黑連夜打包好了,一秒都不想多待,等到營長一吹哨,一個學校的人就“呼啦”一下湧出來,連暈山路的同志都削尖了腦袋往大巴車上鑽。
慕久這十天來沒摸着手機,只能對着幾個活人說說話,大概也是患難見真情,跟寝室裏鄭婉她們幾個處得熟熟的,坐上車後就打開手機,在攢了十天的消息的狂轟濫炸中開始搜羅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地方。
開學報到那天晚上她們寝室沒來得及聚餐,今天又趕上她們猛龍歸巢,個個都饞得跟流民似的,索性就定在這天去聚餐。
更別提大巴抵達學校時才剛過下午三點,不算晚餐,所以多吃點也不會胖。
慕久這頭才剛看完微信上這十天來的錯過的消息,大部分是顧湘在軍訓中苦中作樂,拿她軍訓不用收手機和學校食堂夥食很不錯這兩點來跟她賣弄,看得她煩不勝煩,剩下的則是她爸她媽的親情慰問和若幹公衆號推送。
至于她最關心的來自沈宴的消息——
應該是知道她收不到吧,所以一條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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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久點開他的聊天框看了一會兒,然而還是什麽也沒有,到頭來只能失望地扁扁嘴,退出微信打開美團浏覽。
只不過她看得心不在焉的,原本覺得自己能吞下一頭牛的胃口莫名沒了大半,到頭來還是一旁的張姿藝打破沉默,問她們:
“要不去吃火鍋?”
她是地道的山城人,這十天唯一吃到的适口的辣味來自于部隊的麻辣蘿蔔幹,這會兒光是說出“火鍋”兩個字口水就止不住,于是話音剛落,又飛快換了個說法:“就去吃火鍋吧,求求你們了,姑奶奶們。”
“我可以啊,能吃點辣,”鄭婉第一個同意,轉頭問杜夢秋,“你呢?我記得你應該也還行吧?”
“我行的。”杜夢秋應下。
“慕久呢?你能吃辣嗎?我記得你是江浙人?”張姿藝看着她疑問三連,一句一比一句紮心。
“……呃。”慕久一時間有點騎虎難下。她們江浙的本土菜系大概也就只有蔥姜蒜是辣的,原本就沒用辣椒的傳統,加上她胃不太好,又得保持身材,平時吃的都比較清淡,幾乎不怎麽碰這些。
但在一群人面前,她也不想壞了大家的興致,遲疑片刻後問:“我要是說吃鴛鴦鍋的話……會冒犯到您嗎?”
“……”張姿藝一聽,臉上顯而易見地爬上些許掙紮,最後盡量善解人意地點了一下頭,道,“沒事,鴛鴦鍋就鴛鴦鍋吧,你争取這幾年多練練,到時候我請你們來山城玩兒。”
“好。”慕久老老實實答應。
……
等她們四人在火鍋店坐下後,光是打個蘸料地域差異就泾渭分明:張姿藝面前擺着一碗蒜泥香油和一個幹碟;鄭婉和杜夢秋是兩個麻醬,杜夢秋還在麻醬裏放了醋;而慕久則是陣仗極大的白開水、白開水、溫開水、麻醬,讓某位山城人不忍直視。
因為是地道的重慶火鍋店,張姿藝負責點主要的菜品,剩下的再由她們幾個補充,慕久最後看她們點的都太肉,只加了個娃娃菜就停筆,老老實實等自己的白鍋煮開。
然後一直等到張姿藝都在紅鍋裏涮完一片毛肚開始吃了,她這兒還是一片波瀾不驚。
張姿藝大概是看她可憐,在涮第二片的時候主動問她:“吃毛肚嗎?”
慕久不愛這些肝髒類的東西,看了眼在紅湯裏翻滾的毛茸茸的肚片後,遲疑地搖了搖頭:“我可能……不吃吧。”
張姿藝聞言哦了聲,不客氣地把那片毛肚夾回去吃掉。而那頭鄭婉下的小半盤羊肉卷已經好了,也是涮的紅湯,各給她邊上的兩人夾了一筷子後,擡眼看看她,然後主動幫她把羊肉放到了第一碗白開水裏。
慕久說了句“謝謝”,一面看白開水上霎時浮上鮮紅的油滴和一片片從羊肉上脫離的碎辣椒,看起來莫名有點恐怖。
于是動筷把它夾到第二碗白開水裏,仔細抖了抖。
這回沒碎辣椒了。
然後一路涮到頭,蘸上麻醬,這一小片縮水的羊肉總算能送進她口中。
慕久仔細嚼完,咽下去,等再擡頭的時候,就看寝室三個人都跟觀摩外星生物似的仔細看着她,最後幾乎同時開口問:
“這樣還辣嗎?”
“有味道嗎?”
“好吃嗎?”
慕久差點被這問候的架勢嗆到,喝了口冰檸檬水後,點頭回答:“好吃的。”
只是頓了頓又補充:“……就是還有一點辣。”
“咳咳咳……”這下是張姿藝被嗆到,眼疾手快地把筷子上的一團黃喉丢到碗裏後,費勁兒地轉過身去咳嗽。
慕久聽出她的意思,頗為羞愧地嘆了口氣,然後過了一會兒,才默默往煮開的清湯鍋裏下了兩塊玉米。
但辣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它會上瘾,饒是慕久這樣的吃辣廢柴,在面前的三碗涮湯水變得越來越紅、到口的肉變得越來越辣時,還是會在喝下很多牛奶之後,忍不住對着張姿藝點點頭,讓她把漏勺上的肉放進來。
然後在她對毛肚的熱烈安利和邊上那兩個人配合的誇張吹捧下,蘸着香油碟吃了一塊。
從此慕久發現了火鍋的新大陸。
一時間甚至在腦子裏腦補出了《食戟之靈》裏的爆衣鏡頭,嘴上一邊被辣得“嘶嘶”作響,一邊還非常執着地大着舌頭感嘆:“為什麽紅鍋燙毛肚這麽好吃啊?”
“是吧!毛肚,永遠滴神!”張姿藝安利成功之後,舉着自己幾乎沒喝幾口的檸檬水跟她碰了一下。
然後一直等到慕久的肚皮都快被水和肉撐圓了,一群人總算吃不動,就剩液體占比比較少的張姿藝繼續老神在在地擱那兒打掃戰場,吃完慕久點來的菜葉子,還美其名曰吸吸肚子裏吃下去的油,最後鳴金收兵。
只不過那會兒坐在那兒安逸消化的慕久怎麽也不會料到,自己五個小時之後,就在寝室的廁所裏一坐不起。
而張姿藝早料到了似的,還拿了個小板凳坐在外面跟她談心:“沒關系的,初來乍到都這樣,等你适應個幾天,腸胃練發達了,到時候就是我們山城一條好漢!”
“不行……我覺得我真不行了……”慕久在裏面虛得都沒心思跟她插科打诨。
“怎麽了?是不是那兒火辣辣的?”張姿藝問。
裏面有一會兒沒應,最後只傳來一聲:“嘔——”
……
等慕久擦幹眼淚,扶着牆從廁所裏出來時,已經虛脫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爬上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趴在桌上平複難受。
張姿藝看她臉色慘白地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也慌了,翻箱倒櫃半天後,問她:“喝包午時茶吧要不?”
那頭跟家裏人打電話的鄭婉聽到動靜,也從陽臺上聞訊趕來,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還難受啊?要不去校醫務室看看?”
“十一點多了,校醫務室還開着嗎?”杜夢秋說着,從保溫瓶裏到了點水給她,一邊道,“要不先吃點午時茶試試吧,實在不行得到外面醫院看了。”
慕久在過程中沒什麽力氣說話,光是忍着腹部一陣比一陣劇烈的絞痛都出了一背的冷汗,大腦也陷入混沌的空白,只覺得頭上一會兒輕一會兒重的。
直到眼角的餘光瞥見杜夢秋準備在水杯裏把午時茶泡上,才總算努力支起頭,擡手捂住杯口,一邊回答:“午時茶沒用的,我應該是急性胃腸炎……之前高中的時候也有過幾次……”
“那怎麽辦?你帶什麽藥了嗎?”鄭婉問她。
慕久剛剛趴在那兒的時候就認真回想過藥的問題,最後确認自己收拾行李那會兒光顧着怎麽美了,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得胃腸炎,當然也不可能備什麽藥。
于是重新把頭埋進手臂裏,搖了搖頭後輕聲對她們道:“沒關系的,我忍一忍就好,你們幹自己的事去吧,不用這麽圍着我。”
幾個人有些遲疑,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最後也只能叮囑她把熱水喝了,然後各自敷面膜壓腿去了。
就剩慕久在桌子上繼續趴着,手臂下透不進日光燈管花白的光線,在閉着眼睛的情況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額上漸漸冷掉的汗,甚至是指尖碰着的馬克杯裏一點點逸散掉的溫度。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這麽等着,也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忍一忍就能結束。但腹部的痛感徹底到甚至能拿來分析,好像橫亘着一把緩慢升降的梭子,在內髒之間編織着網,很有節奏地、持續性地給她一陣獰惡的抽痛,帶着金屬冷冽的質感和足夠把內髒都絞緊的重量。
等到後來,慕久在白色的冷汗和眼簾下的黑色裏昏沉得像是快睡着了,直到下一陣抽痛把她從無聲無光的阖眼中抽出來。
她擡頭看了眼,才發現寝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燈關了,只剩她們各自的床上還開着小夜燈,隔着兩層簾子,影影綽綽的看不明晰。
慕久摸索着找到手機看了眼,已經十一點半了,而腹部的抽痛依然清晰。
她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可能有些崩潰了,連之前這麽苦這麽累的軍訓都沒能做到這一步,因為她突然很想很想家,想爸爸媽媽。
家裏多好啊,有常備的止痛藥,只要走兩步就到她媽媽房間,然後下樓開車到最近的醫院,回來之後還有她爸一邊取笑她一邊哄她。
但這裏不一樣,這裏的醫務室不知道幾點就關門了,她也不知道離學校最近的醫院在哪裏,不知道這個點打車安不安全,不知道怎麽下樓跟宿管阿姨開假條,不知道去完醫院要怎麽回來。
她什麽也不知道,甚至都還沒正式開學見到老師呢,她就快痛死在這裏了。
一邊已經開始後悔今天吃了火鍋,她早知道自己的胃受不了刺激,她媽媽出門前跟她絮叨過的,但是一坐上飯桌就忘了。
慕久腦子裏的東西亂糟糟的一團,好在忍住沒哭,拿着手機站起來,準備到陽臺上給她媽媽打電話。
中途披外套的時候,鄭婉掀開床簾看了她一眼,問:“你好點了嗎?我本來打算十二點就叫你起來的,誰知道你自己起來了。”
慕久搖搖頭,回了句“沒事”,一面把手伸進外套裏摁着腹部,另一只手推門出去。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田若雲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睡夢中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問她:“誰啊?”
慕久聽到她熟悉的聲音,張口喊了句“媽媽”,喉嚨裏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寶貝?哭什麽啊?誰欺負你了?”田若雲的瞌睡被她這聲哭腔全給吓沒了,猛地坐起來,順手把一旁的慕航給搖醒。
慕久聽她一下子就着急了,只好咬咬牙,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告訴她:“我今天吃火鍋了,肚子疼,胃腸炎。”
田若雲聽到這話,略略放下一點心來,看慕航打開了床頭櫃的燈,便把手機開成免提,讓他過來一起聽,一面回答:“那你跟我打電話什麽用啊?我跟你隔着十萬八千裏的……到現在疼多久了?藥帶了沒?”
“又肚子疼啊?”慕航聽她這麽說,也反應過來。
慕久在電話裏聽到他的聲音,又差點被這種親切感感動得流淚,鼻音濃重地喊了聲“爸”後,又回答:“沒帶藥。”
“那你校醫務室還開着嗎?沒開的話就下樓,讓你室友陪着你去趟醫院,你不說寝室關系還挺好的嗎?要不然你就這麽忍着哪能行啊,明天一早還不成人幹了?”田若雲遠程指導她。
慕久抿了抿唇,大概是今天失水得厲害,連嘴唇都幹得快起皮,一邊小聲回答:“太晚了,她們都上床準備睡覺了,我不好意思麻煩她們。”
“那這不麻煩也得麻煩啊,要不你一個人三更半夜去醫院,你不害怕我都害怕,”田若雲聽她那溫吞的語氣也有些急了,只不過話音剛落,又突然想起來,“要不這樣,我打電話讓那個……沈、是叫沈宴吧?讓他來接你去醫院,人家有車,也比你們幾個小孩半夜亂跑安全。”
“啊?”慕久懵了一下,昏沉的腦袋好像一口鐘,冷不丁被沈宴的名字撞了一頭,震得耳邊嗡嗡作響。
片刻後才問:“現在快十二點了,他會同意嗎?”
“這有什麽好不同意的?我事先跟他提過這事,就為了以防萬一,剛好他家住得近,又是上夜班的,來接你一趟方便得很。再說我們兩家怎麽也是親戚,看親戚家小孩一個人在外面上大學,大半夜的還胃腸炎,多可憐啊。”田若雲說到最後,沈宴可不可憐慕久她是不知道,她倒是快心疼死了。
慕久聞言只是沉默,一開始是因為田若雲眼皮都不眨地把開酒吧說成上夜班的,緊接着是因為那句“親戚家小孩”。
氣得她連肚子都沒那麽疼了。
這頭慕航全程沒怎麽跟上她們倆的對話,直到田若雲的話音落畢,才總算找到機會,突兀地冒出一句:“你剛說的沈什麽是哪家的,我怎麽不記得了?”
“咳咳……”慕久虛弱地咳嗽了兩聲,也意識到她爸估計都對沈宴沒什麽印象了。
“沈宴,周承基前妻的兒子,”田若雲沒好氣地回答他的插嘴,很快說回正事,“小久啊,那媽媽先挂電話了,你在寝室收拾收拾,到時候我讓他到宿舍樓下去等你。”
“哦,好。”慕久下意識應下。
只不過這會兒胃腸炎倒也還沒把她的戀愛神經給燒壞,緊接着就反應過來,匆匆忙忙把她攔下了:“媽,等等,我自己給他打電話吧,你連我宿舍在哪棟宿舍都不知道,還是我說起來比較清楚。”
“也行,那你快打去吧,千萬別臉皮薄覺得不好意思,我跟你爸可就你這麽一個女兒。”田若雲想也沒想就應下。
慕久“嗯”了聲,挂斷電話前,又聽她爸隔着免提囑咐了幾句“多喝熱水,好好照顧自己”之類的話。
然後等放下手機,她在夜色裏努力理了理自己的思緒,這才撥通沈宴的手機號碼,是他微信上的那個。
電話響了好久,慕久不知道是從第幾次嘟聲開始數的,一直數到十一,一聲比一聲長。腹部的鐵梭子擦着她的腸胃在過程中直往下墜,劃出長長的鈍痛,直到對面的電流音驟然消失,耳邊成了一片寂靜——
緊接着就聽到他熟悉的嗓音,穿過陽臺上夏末的暖風和潮濕洗衣液的味道,穿過濃稠夜色和手掌下一陣陣的抽痛,在耳邊輕聲喊她的名字:“慕久?”
作者有話要說: 久妹:看在你接電話的份上,原諒你了:)
【從今天開始單章評論過30加更,直到存稿用完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