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南邊氣候反複,前幾日秋風還卷着寒葉,惹得人瑟瑟發抖的天氣,第二天白日卻突然間悶得厲害。入夜之後,莫名地又開始起風。一轉眼就是三個樣。
二更天的梆子聲響時,謝斂剛被屋裏未關嚴實的窗戶“吱呀”作響的聲音吵醒。他起身下床喝了杯水,走到窗邊正準備将窗戶關嚴實的時候,卻看見遠處一點火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他擡手的動作頓了頓。今日月色不好,只有一兩點星光疏疏漏出。霍家為他們安排的客房在內院的最外頭,這扇北窗正對着後山。
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沒有一會兒功夫,剛剛一閃而過的那一點火光,又影影綽綽地亮了起來。這回看得不錯,确實有個小小的光點在山林間快速地移動,時隐時現,在夜裏撞見了不免叫人覺得蹊跷。
這時辰早已過了宵禁,他眉頭皺着不由想起霍家後山鬧鬼的傳言,伸手叩了幾下窗柩像是終于下了決定,随後抓了一旁衣架上的外袍,從二樓的窗戶上掠了出去。
後山離他住的小院看着不遠,但真追過去,倒也要費些時候。等他到了山腳下,離得近了,那點火光反倒不好找了起來。
他踩着上山的那條落葉小道,在半山腰尋了株枝繁葉茂的槐樹,屏息凝神地等了一會兒工夫,果然沒過多少時候,就瞧見不遠處的一點微光。由遠及近地往這邊來。他在樹上側耳聽了一陣,不由地皺眉。
确實有人往這邊來了,但與起初的悄無聲息不同,這一回來的,別說不可能是‘鬼’,怕還是個半點不會功夫的人。
果然,沒過多久,只見下頭的灌木叢被人費勁地撥了開,從裏頭鑽出個提着一盞燈籠的人影來。來人個頭不高,步子倒是邁得小心翼翼,可惜踩在這一地的落葉裏,襯着這鴉雀無聲的夜色,聽在謝斂耳朵裏活像是一路踩着鞭炮過來的。
謝斂眉梢一挑,藏在樹間,随那提着燈籠的身影,悄悄往山上潛行。
那人提着一盞風雨飄搖的小破燈籠,走三步停兩停,終于摸到了幾座新墳前,提着燈籠原地打了個轉,接着便是一臉困惑地立在原地不動了。山間突然響起了烏鴉的叫聲,喑啞難聽劃破了夜空,聽得人一哆嗦。那燈籠在她手上一抖,火光閃了閃。
謝斂伏着身子躲在樹間,眉頭一皺,只覺得這處一陣難掩的惡臭,也不知是從哪裏發出來的。腳下是處新墳,墳頭還插着半新的招魂幡,一旁是風吹雨打之後,混在土裏的一地紙錢。這二更的夜裏,月色黯淡,三步以外,不見五指。
那人自然也聞着了味,躊躇地在原地轉了三圈,最後停在了墳前,忽然聽見墳碑後頭有了一點動靜——什麽東西骨碌碌的在地上滾了一圈。
那提着燈籠的背影僵了僵,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終于大着膽子打着燈籠艱難的往墳碑後頭走。
謝斂在心裏嘆了口氣,也不知該說這人是個膽小的還是膽大的。
他在後頭的樹枝上,瞧她剛邁開步子,抖着手将燈籠往前照了照,終于借着這點微弱的火光看清楚了地上滾落的東西。緊接着就是一聲劃破三林的驚呼,手上的燈籠“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身子猛地往後退了好幾步一下就癱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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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斂定睛一看,借着掉在地上還未熄滅的燈籠,才看清了那墓碑後頭的——竟是一顆腐爛的人頭!
三更半夜在墳地裏冷不防地看見一顆滾落的人頭,饒是樹上的謝斂臉色也有些難看,地上的人更是在原地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樣,過了許久才猛地驚顫了起來。
這種時候,一般人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拔腿就跑。膽子大點的先悶頭跑下山,找幾個人一塊上山再來探個究竟;膽子小的,估摸着得當場吓暈過去。
樹下的,顯然也只是個一般人。
她反應過來之後,撲騰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來,下意識轉身就想往山下跑,但還沒邁開腿,又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麽,內心顯然經歷了極大的掙紮,竟又重新轉過了身,哆哆嗦嗦地往墓碑那兒摸了過去。
謝斂在樹上,瞧着她大氣也不敢出地往墳碑前蹭了蹭,等到了離那顆人頭兩步遠的地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夠那盞剛剛被她掉在了地上的破紙燈籠。
這多半是個傻的。
樹上的人默默給她下了個定論。卻忽然聽見,下頭的人忽然:“咦?”一聲。
他忙低頭去看,只瞧見那人夠着燈籠剛縮回來的手,又伸了回去,甚至這次連身子都往前湊了湊。
謝斂眉頭一皺。
這時候,從墳碑後邊突然間竄出了一條人影,鬼魅般地從後邊繞了出來,從背後朝着蹲在墳前的人身後欺上了前去。
電光火石之間,樹下的少女卻忽然像是身後長了眼睛,千鈞一發之際,福至心靈一般回過了頭,這一回頭堪堪躲過了身後的襲擊。
她這一轉頭,轉得毫無征兆,與身後的人竟是措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那人瞳孔一縮,顯然沒有料到這種變故,眼中殺意更盛,擡手蓄力,殺招正要落下,忽然感覺身後一陣凜冽劍風一招刺來。他沒料到這小小的墓地,除了他們之外竟然還有第三個人,沒有防備,身後空門大開。這一劍來勢洶洶,只得原地一滾,先避了開去。這一滾,就再也沒了近身下手的機會。
謝斂從樹上落下,持劍站在身後癱坐在地的人身前,全身戒備。
那人穿的嚴嚴實實,就地一滾之後,起身時已拿布巾包住了臉。暗夜裏只看得見那雙鷹隼似的眼睛,滲着殺意。
他一擊不得,十指微屈,立刻又飛身上前,朝着謝斂當胸襲來。謝斂神情微變,當即舉劍迎擊。那人原本看他年紀輕輕,剛才背後一劍只當偷襲,并未将他放在眼裏。但二人來回過了幾招,那黑衣人就暗叫不好。他似乎有傷在身,一時難占上風,與人糾纏在一起,漸漸就開始氣力不繼,動作遲緩了下來。
謝斂抓住時機,淩空一躍,一道劍光落下,正是流火!他劍招大開大合,一劍落下暗含雷霆萬鈞之勢,叫人不敢迎其鋒芒。那人就勢一避,瞬間便落了下風。
“四時劍?”那布巾下的人臉色微微一變。
謝斂卻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一擊不成回劍又朝那人揮去。對方這回卻不願再與他糾纏,忽然間飛身急退,一眨眼又隐沒在了叢林中。謝斂提劍一個飛身,緊跟着也追了上去,兔起鹘落間,四周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知靈坐在墓地裏,半天回不過神來。等秋風卷了寒葉往她身上拂過,她才覺察到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了一身細汗。
她撐着地站起來,忍不住“嘶”了一聲,才發現手已經麻了,半晌使不出力氣。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等手上的血管舒緩了,一團漿糊似的腦子才開始漸漸動了起來。
這麽一會兒功夫,被這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意外刺激的,這會兒倒沒了什麽害怕的心思。除非這會兒再有什麽從墳地裏爬出來,否則不管再發生什麽,她覺得自己都應該能承受得來。
想到這處,她又想起了剛才滾到腳邊的那顆人頭,不覺又僵了僵,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扭頭往身後看。
腦袋轉了還沒一半,林子裏突然間就又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她一驚,立刻又将腦袋轉了回來,目光炯炯地望着那黑黝黝的灌木叢。
沒一會兒,只見夜色中走出一個黑衣男子。剛剛那番電光火石的交手裏,二人身影翻飛,她并未看清這人長相。如今隔着幾步,從地上擡頭往上看,才看清他一身俱黑,只有面龐在今晚這點黯淡星光下如雪白。
安知靈喉嚨一滾,開口道:“你是之前的那個——”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黑衣公子?”
謝斂低頭瞥了她一眼:“我姓謝。”
“哦,謝公子。”安知靈從善如流,立即改口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被山上的火光引過來的。”謝斂問她,“方才你看清了那人的長相沒有?”
“沒有。”安知靈撐着身子從地上爬起來,一邊伸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土,“那人好像臉上有傷,晚上猛的一看都分不清是人是鬼。”
謝斂點點頭,望着她身後的墓地,朝她伸出手。
安知靈怔忪地望着攤在她面前的手,猶豫了片刻之後——伸手握了上去。
謝斂神色古怪地低頭盯着她,兩人面色各異地兩廂對望着,過了片刻功夫,才聽他清了清喉嚨:“燈籠。”
“啊?啊!”安知靈手忙腳亂地将手抽了回來,換了燈籠遞給他。
“你在這兒站着等我。”動手之前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測,如今聞見空氣中越發濃重的屍臭味,離那推測又近了幾分。
安知靈雖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去,但還是下意識一慌:“別,還是讓我跟着你吧……”
謝斂見她懇求的目光,實在顯得有些可憐,頓了頓才道:“捂住口鼻,跟在我兩步遠的地方。”
他提着燈籠繞到了墓碑後頭,安知靈聽話地屏聲斂氣,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兩步遠的身後。只管眼觀鼻鼻觀心地将眼角餘光放在腳尖上。一時不察前頭的人忽然停了下來,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你轉過身去。”謝斂忽然開口道,臉色有些難看。
安知靈一愣,乖乖背過身去,轉身之前,似乎隐隐看見後頭原本平整的墳地上一片狼藉。
謝斂打着燈籠,朝前走走得近了些。只見那原本平平整整的新墳,如今已叫人挖的不成樣子,棺木打開着,上頭的棺板中間碎了一個窟窿,像是叫人生生打碎的。露出裏頭已經腐爛了的屍體,一灘還沒爛幹淨的屍肉血肉模糊,屍體少了顆腦袋,想來就是剛才滾落的那顆。
安知靈低頭盯着腳尖,半天沒有聽見後頭有什麽動靜,便在心裏默默地數着數,數到一百的時候,暗暗下了決心,若是再數個五十,身後的人還沒回來,她就轉頭去瞧瞧他怎麽樣了。
正胡思亂想,燈籠團團地光暈打在了腳邊的地上,看來正是身後的人折了回來。謝斂臉色不大好看,但并未多說什麽:“走吧,我送你下山。”
安知靈小心地擡着眼皮望了他一眼:“後頭怎麽了?”
“墳被人挖開了。”謝斂倒也不瞞着她。
難怪這股味道,安知靈忽然間有些想吐。一時也問不出什麽了,兩人一同沿着山路,往山下走。等走到半山腰,那股屍臭散了,她吐了口氣,才又問:“剛剛那人是個盜墓賊?”
謝斂搖搖頭:“你一個人提着燈籠上山?”
安知靈老老實實道:“我上山前去敲了前頭陳大娘的屋子。跟她說好要是半個時辰我那屋都沒亮燈,她就去內院找人上山來尋我。”
謝斂一時間不知該說她是聰明還是傻,終于掀了掀眼皮子:“半個時辰也夠你死上十次了。”
安知靈有點不服,但也知道他說得是事實,剛才若不是對方,自己恐怕也沒命站在這裏,老老實實同他道謝:“恩,今天多謝你。”
對這聲謝,謝斂沒應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接着有什麽打算?”
安知靈理所當然道:“自然是趕緊通知其他人……”
“說有人半夜潛入後山,開了霍俊茂的棺材,叫你撞見了?”
安知靈一愣。
謝斂淡淡道:“霍家堡既讓你幹這份守山的差事,你沒有守住,叫人半夜潛入了後山,不管怎麽說,都是你的失職。”
忽然山下傳來人聲,從山腰往下看去,只見一道火光彙成長龍,蜿蜿蜒蜒地往山上而來,應是堡裏的人尋上山來了。安知靈忽然間,就沒了往下走的勇氣。
“霍家是座将覆的船,你不該這時候上來。”謝斂從她身邊越過,不緊不慢地往山下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更新挪到晚上8點吧,請假會提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