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入秋天氣雖還未徹底轉寒,但屋裏依然還燒着兩個爐子,羅绮拿着之前大夫開的方子,與岑源新寫的那份比對,時不時傳來幾句低聲交談。
霍思遠半卧在榻前,他看上去身體很不好,一句話不說,也時不時要咳上一陣。但大約是怕謝斂一人幹坐着無聊,每隔一陣便會同他搭上幾句話。謝斂大概算不得一個好的陪客,往往兩三句話間,話題就見了底。不過好在霍思遠大約也不介意,往往幾句話颠來倒去地問。到後來,大概他自己也察覺有些話問得細了,便先要不好意思地自嘲:“我整日在屋裏悶得慌,偶爾見了生面孔都要覺得新鮮,謝公子別介意。”
謝斂道:“無妨。”
霍思遠倚靠着二樓的窗臺,突然間被外頭什麽吸引了注意力似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謝斂跟着往下看,才發現院裏又來了新客。
小樓外站着一個戴了面具的青年,手上握着束花,枝丫雜亂倒像是剛從山上折的。他同守門的護衛不知說了什麽,轉頭看了眼院裏停放的軟轎,又與那護衛說了幾句,随即就準備将手中的花遞給他。
霍思遠在上頭盯了他半晌,等他遞了花轉身欲走的時候,忽然高聲喊了一句: “寄孤!”
他這一聲喊完就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下邊的人聽見了樓上的動靜,擡起頭看了過來,見到倚窗的男子,似乎微愣了一下。
霍思遠拿袖子遮着唇,見他擡頭正往這兒看,露出個笑來:“你在下面幹什麽,不上來嗎?”
底下的人躊躇了一陣,終于從那守衛手上将花接了過來,又往小樓裏走。
羅绮不知何時站過來的,她冷眼站在一旁望着,像是不經意提起:“董堂主前些日子被老爺下了禁令,倒是久不曾在堡裏見過他了。”
霍思遠像第一次知道,不由怔忪:“什麽禁令?”
“聽說是将他內院的職務除了,今後再不許踏進內院一步。”羅绮委婉道,“你現在見他,只怕要惹老爺生氣。”
“外頭的禁令我管不着。”霍思遠冷聲道,“我如今連自己的屋子想招待誰都做不了主了?”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羅绮欲言又止,但話到嘴邊大約是顧慮着屋裏還有兩個外人在,一時又靜默了下來。
岑源識趣地起身回避:“這方子煎起來有些複雜,還是由我親自去同煎藥的下人叮囑一遍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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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為了掩飾剛剛片刻的失态,羅绮伸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低聲與他說道:“我與先生一道去吧,正好也能一塊聽一聽。”
謝斂跟着站起來,霍思遠卻突然道:“謝公子來了這會兒竟忘了上茶,公子想喝什麽?”
這倒有些出人意料,謝斂微頓了下,從善如流道:“都好。”
“好,我屋裏有些洞庭的碧螺春,謝公子正好嘗嘗。”他露出個腼腆的笑,與剛剛有些不愉快的樣子判若兩人。
岑源與羅绮下樓的時候正遇見底下的人走上來。見了他們,董寄孤往旁邊默默地退開了一步,等他們先下來。
擦肩而過的時候,羅绮在他身邊停了停。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那束花上:“董堂主剛去了後山?”
董寄孤擡頭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羅绮意有所指:“後山這陣子不太平,董堂主還是少去的好。何況剛回來,又将這東西帶來這兒。”
“多謝羅夫人關心。”董寄孤垂着眼,神色未動。
羅绮見他如此,輕哼了一聲擦肩而過。
董寄孤待她離開,才又往樓上走。房門大概是下人出去的時候随手帶上了,董寄孤敲了幾下,開門才發現是個黑衣的男人。
“這是九宗的謝斂謝公子。”霍思遠在屋子裏頭介紹道。
董寄孤道:“霍總管接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巧也在。”
“那倒巧,” 霍思遠便又接着同謝斂介紹,“這是董寄孤,霍家堡朱雀堂的堂主。你在這城裏若有什麽事情,都盡可以找他。”
朱雀堂是手上握着霍家堡營生最多的一支,可算四堂之首。眼前這個外姓的年輕人若非與霍家沾親帶故,竟能坐上這個位置,可謂是匪夷所思。不過,這終究是他們霍家的事情,謝斂倒也并未太過好奇,只等他進屋後又重新回到了座椅上,那邊霍思遠已與董寄孤閑聊起來:“聽說你被下了禁令?”
“昨日已經解了。”董寄孤頓了頓,又說,“不過,午間大小姐惹怒了堡主,剛被下了禁令。”
“你本來禁到什麽時候的?”
“下月初一。”
霍思遠琢磨了一會兒,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哦,那大概是堡裏抽不出人手了沒法子了。他今天是不是故意尋了個茬好跟姐姐發火?”
他這樣說完,董寄孤竟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他将手上的花插在桌案的花瓶裏:“山上金桂正開,替你折了些過來。”
那花打從一進屋子,就掩過了屋內的藥味,芳香沁鼻。霍思遠伸手摩挲了一下枝上細碎的花粒,幾分悵然道:“倒是有點想城南李記的桂花糖。”
董寄孤撥弄着花枝:“下回過來給你帶一包。”
他們看上去極熟稔了,不大像主仆,倒有點像兄弟。謝斂坐在一旁不出聲,只安靜地倚牆站着,在邊上看他們在日頭底下打理着那束枝幹纏繞的花束。
霍思遠看着他極耐心地将枯枝一根根折下來,随口問道:“你今天怎麽會去後山?”
“今日招了個人補後山的缺,霍總管托我領去安排。”
“後山的缺——”霍思遠聞言愣了愣,“是留下了?”
“多半是了。”
霍思遠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是個什麽人?”
董寄孤道:“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他說着又轉頭去看一直沒說過話的黑衣男子:“我記得是和謝公子同路來的?”
謝斂猝不及防被點到名,也是一愣。見霍思遠聞言也轉過頭來看自己,才道:“是在霍家正門口遇見的,算不得同路。”頓了頓,又道,“師兄在路上與她說了幾句,似乎家裏已經沒人了,留在外面獨自一人也難過活。”
董寄孤轉過身,淡淡道:“留便留吧,不是什麽要緊的位置,再者也不知能留多久。”
霍思遠便也一時間沒了言語。
“後山的缺是有什麽講究?”謝斂忍不住多問一句。
董寄孤道:“也不是什麽講究,只是後山那塊,最近不大太平。”
霍思遠嘆了口氣:“堡裏一直有鬧鬼的傳言,尤其是後山那一片,出過不少事情。這兩年怪事頻發,守墓的位置便一直空着。那小姑娘住的偏僻,恐怕是沒聽說過,才敢來頂這個差事。”
謝斂一時想到來時那姑娘雀躍的臉,提到因為鬧鬼的傳言,這差事才有機會落到她頭上時還像是撿到了什麽天大的便宜。既然能摸到這裏來尋一份差事,哪裏會沒有聽說過那些傳言,只是世道多艱,與那點飄忽不定的鬼怪相比,還是當下的生存更為現實罷了。這點人心的幽微,本也是他們這些太平人所不能懂的。
衡州郊外的茶棚下午來了個一身皆黑的客人。大太陽底下,拿黑布包着半張臉,坐下向小二要了杯水喝。好在小二這兩年迎來送往,什麽人都見過,倒也沒有大驚小怪,動作利索地給他上了壺茶水,就到旁邊忙別的去了。
這茶棚地方不大,那男子來前,裏頭正坐着幾個客人,腳邊上堆着些箱子,大概是正準備進城做買賣的貨商,走累了在這兒歇歇腳。
小二上茶的時候往那幾個箱子瞄了一眼,自來熟道:“客官幾個是準備去哪裏發財啊?”
“哪兒的話,不過是些小本生意。”那幾個客人嘻嘻哈哈倒也是個好脾氣的,只是不知是從哪兒過來的,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小二哥知道這霍家堡在哪兒啊?”
“霍家堡?”那夥計一愣,“霍家堡閉門謝客快有三個月了,你們去那兒幹什麽?”
那幾個客人聽了皆是面面相觑:“怎麽就閉門謝客了?那霍三老爺小半年前前才親自過來與我們訂的藥材。”
小二一臉同情的神色:“那真不巧,霍家堡三個月前剛出了事。這山高路遠的,估摸着消息是還沒傳出去。”
那幾個客人頓時急了:“出什麽事也不能叫我們再把這幾箱子藥材再運回去吧?”
藥材不能受潮,這幾個想必一路走的是旱路,颠颠簸簸幾個月才到的這兒。要是再運回去,确實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小二轉頭四顧瞧着這個時辰倒也清閑,便伸腳勾了把椅子過來,坐下與他們細說:“幾位客官難得來我們這兒地方一趟,怕是不清楚這霍家堡的事情。要我說啊,來這兒一趟,雖然損失了筆銀子,但也總比丢了命好。”
那幾個客人一聽,這事兒似乎另有隐情,忙催他往下說。
“三個月前,霍家大小姐跟新姑爺的訂婚宴上出了件怪事。那天十幾個霍家人吃了訂婚酒各自回家之後,第二天早上,都叫人發現死在了房裏,其中就有這個霍三爺。”
“什麽?!”衆人大驚。
“這可算是我們這兒的一樁大事,官府當即就派人準備将屍體運回衙門叫仵作驗屍。可誰知幾個家眷一聽要剝開肚子驗屍,當即哭哭啼啼地攔着不讓。正僵持着哪,忽然聽前頭傳消息過來,說是在昨晚的酒水裏驗出了百草散——”
那小二說得繪聲繪色,茶館裏其他幾個路過歇腳的客人也不由被他引了過來,不由高聲問:“那是什麽東西?”
小二道:“百草散你也沒聽過?二十年前,那可是叫人聞風喪膽的天下奇毒。二十年前的金蟾教,就是靠着這玩意兒一路從南往北殺到了洞庭湖。”
這裏頭知道這百草散厲害的聞言已是吓白了臉,幾個不知道的,還在兀自追問。那黑衣人聽見“百草散”三個字,也是忍不住握緊了杯子。
“那□□傳言無色無味,下在水中很難驗出來,所以可謂是叫人防不勝防。而且這毒沒有解藥,喝下去就是個死。但不是立時就死了的,什麽時候發作還不一定。最吓人的就是一旦中了這毒,凡是這人中毒之後沾手過的東西都有可能帶上毒性,得一并燒個幹淨,才能防止感染。”
人群中有人咂舌道:“這……這豈不是就跟瘟疫差不多?”
“可不是。當年金蟾教靠着這毒打了江南武林一個措手不及,中招者衆多,幾乎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幾個根深蒂固的世家滅門,一路将勢力收歸了過來。直到洞庭,叫霍家堡趁其不備将他們總舵一把火給燒了個幹淨,才止住了這個勢頭。”
那小二頗為感慨地追憶了一下二十年前,霍家堡的威名,才言歸正傳:“總之,前頭一傳來這消息,那幾個剛剛還抱着屍體哭哭啼啼不肯撒手的親眷,臉色一下就白了,堡裏着急忙慌地就叫人匆匆忙忙地将屍體下葬了,又一把火将昨日他們碰過的東西一并燒了個幹淨。”
小二咂咂嘴,仿佛那場大火還在眼前:“百草散仔細算算,在江湖上絕跡也有二十年了。忽然間出現在了霍家大小姐的訂婚宴上,你說這事情詭異不詭異?外頭都傳言,這是金蟾教二十年後要來找霍家報複了。你們這時候還往霍家趕,萬一正撞上金蟾教尋仇,豈不是還得賠上條性命嗎?”
那幾個客人心有戚戚,但還是略有不甘道:“可這事情都三個月了,還沒查出些蛛絲馬跡嗎?”
“這就不知道了。反正自那之後,霍家堡的後山就傳出了鬧鬼的消息,說是山下的守墓人,常在巡山時聽見墓地裏傳來敲棺材板的動靜,漸漸起了鬧鬼的說法,什麽半夜聽見鬼哭,夜裏打着燈籠上山,時常能夠撞見鬼影……怪事層出不窮,鬧得人心惶惶。吓得這才沒幾個月,後山守墓的缺就這麽空置了。”
聽着小二的描述,在場衆人皆是青天白日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倒是也有幾個不信鬼神之說的,暗暗露出幾分嗤之以鼻的神色。
話到這裏,衆人談興漸高,除了神情凄慘的幾個藥材生意的行腳商,其他人皆圍坐在一起又将這事談論了起來。等小二心滿意足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才發現剛剛那個全身皆黑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茶棚,只在桌上留了幾個銅板。
不過,這事兒并沒有人放在心上,小二上前收起了那幾個銅板,轉身又去招呼下一波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