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說真話
銀葉拄着笤帚,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少爺,你心裏有什麽不痛快的,為啥不能說出來呢?”
殷淮安沒想到銀葉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他愣了一下。眼神在銀葉臉上停留一瞬,随後不再看他一眼。
他的眼神是不屑一顧的,但是銀葉能看出來,那不屑一顧下面,隐藏着些許脆弱和孤獨。所以在銀葉聽來,他輕蔑的聲音,也是脆弱而孤獨的。
“說給誰聽呢?”
“我呀!”
銀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似是要搶着當這個聽衆。
事實上,根本沒人和他搶,殷淮安是沒有聽衆的。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殷淮安并沒有幹脆地拒絕銀葉。他只是嘲諷地笑了一聲:“你想聽什麽?”
銀葉大喜,挑戰成功,成功撬開了鐵公雞大少爺的嘴。
銀葉想了想,挑了一個簡單一點的來問。
“你剛才,為了什麽事情傷心。”
“剛才?我傷心?”
“呃,就是你弟弟,他難道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
殷淮安想都沒想:“沒有。”
看來,這個問題一點也不簡單……
銀葉偏要打破砂鍋:“不可能!他那表情,明明就是有鬼。你那表情,明明就是識破了他的鬼話。”
殷淮安的眼睛暗了暗,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他眼中的情緒:“你想多了。”
銀葉撇撇嘴:睜着眼睛說瞎話。
他不欲給殷淮安留面子,直接拆穿他:“你算了吧,你剛才都快哭出來了。”
殷淮安剛才還沒事,沒想到一下子就怒了:“你胡說什麽!”
說他喜怒無常,脾氣古怪,難以捉摸,真的是一點兒都不為過。
銀葉向天翻個白眼:“看吧,又被我說中了,惱了。”
殷淮安更怒了,銀葉這句話差點讓他暴跳如雷:“你給我滾出去!”
每每被人說中心思,殷淮安的脾氣準上來,尤其——是被銀葉說中心思的時候……
銀葉倒一點也不生氣。殷淮安的這奇怪脾氣可一點兒都不聰明——他越這樣生氣,不越是告訴別人,猜對了麽……
銀葉扔了笤帚,上前兩步拍拍他的肩膀。好脾氣地安撫他,跟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不說就不說,你別生氣。”
殷淮安躲開銀葉,一點兒也不讓他碰:“聽見沒有,我讓你滾出去。”
銀葉無奈地扯着他袍子的一角:“是我錯啦,我剛才胡說八道行不行?我該怎麽道歉呀,殷大少爺?”
殷淮安憤憤地甩開衣袖,還不消氣:“滾就行了。”
看來這個問題不是不簡單,而是很嚴重了,要不然殷淮安也不至于發如此大的火。銀葉知道在糾纏下去也于事無補。看來今天是滾為上策了。
他讪讪地往房間門口走,一邊走一邊叮叮當當地踢開擋路的瓶瓶罐罐,弄出不小的聲響——就算要滾,他也絕不會安靜地乖乖地滾。
殷淮安被他踢踢踏踏的聲音搞得心煩,他皺着眉頭回頭看銀葉。
銀葉走到門口,剛要打開門,門卻從外面打開了。門外面站着兩個人,一個人他認識,是嘉榮。另一個他不認識,是一個老頭兒。
銀葉怔怔地看着與他對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約莫六七十歲,花白頭發花白胡子,但是腰挺得筆直筆直,胡子也筆直筆直地咋呼着,花白的眉毛支棱着,像是粗直的劍要飛到空中去,一雙老眼不怒自威,時時刻刻都像是在瞪着別人,一點兒也不慈眉善目。不對,或許……這老頭兒就是在瞪着自己呢?
一看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老爺爺。
銀葉幹笑兩聲:“這位老伯——”
那老爺爺好像根本就沒看見銀葉似的,他徑直越過門檻,與銀葉擦肩而過,在殷淮安身前兩三步的位置停下,筆直筆直的腰杆兒稍微向前斜了斜:“大少爺有什麽吩咐?”
銀葉尴尬地摸摸鼻子,好奇地轉過身來。
媽的,大戶人家裏頭,一個個的都這麽目中無人,脾氣古怪,喜歡耍橫麽?
嘉榮從外面跟進來,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從銀葉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輕輕拍了拍銀葉的肩膀。
嘉榮壓低聲音,偷偷地在銀葉耳邊囑咐道:“鐘先生,這位是楊老大夫,不知怎麽的,他不太喜歡你,你說話的時候要小心點兒……”
銀葉看着嘉榮一臉的誠懇與關心。他想:這大戶人家中,不一定都是會耍橫的,你看看嘉榮,多麽接地氣,簡直就是百裏挑一的好孩子。
銀葉站在門邊打量着那“楊老大夫”,楊老大夫手中提着一個黃銅包角的古舊藥箱,穿着一件皂色的長衫,倒有那麽一絲仙風道骨的感覺。他和殷淮安兩個人正在談話,但是沒說兩句,楊老大夫的眼睛就瞪了起來,胡子也在微微地顫抖着。殷淮安卻沒有一絲脾氣,表情乖順地站在旁邊。
嘉榮站在殷淮安的身後,遠遠地沖着銀葉使了個稀裏糊塗的眼色,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銀葉覺得,還是滾他自己的吧。
可是他剛推開門,就聽見殷淮安沉重的聲音:“過來。”
銀葉飛快地轉身,指指自己的鼻子:“少爺叫我?”
銀葉喜出望外,還沒等殷淮安回答,銀葉就一溜煙兒地跑過去,在殷淮安身邊站好。然後恭敬地向“楊老大夫”行了一個禮。
“見過楊老大夫,晚輩禮數不周,還望您老見諒。”
總之,殷淮安都笑臉相對的長輩,不管他到底什麽身份地位,行禮就對了。
那古怪的老頭卻拿鼻子“哼”了一聲。
銀葉不知道哪裏曾惹到過這位老爺爺,為啥對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
殷淮安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嘴邊咳嗽了一聲:“鐘先生,介紹一下,楊老是我殷家的大夫,麻煩您對楊老仔細介紹一下我這眼睛的情況。”
殷淮安三天兩頭地生病,殷家的大夫,不就是他殷淮安的大夫麽?
看來這楊老頭是自己的——前任?怪不得呢,被不如自己的年輕後生搶了自己的飯碗,當然是分外眼紅。
銀葉掰扯瞎話的本事還是不錯的。大少爺這個眼睛為什麽瞎了呢?舊疾埋的病根兒是其一,邪氣入體身體失調是其二,思慮過重肝火郁結是其三……
楊老頭虎着臉聽銀葉胡謅了一會兒,二話不說就去要摸殷淮安的脈搏,被殷淮安靈活地躲開了。
楊老頭顯然是不相信銀葉的鬼話,他耐心地勸殷淮安,說話的時候十分溫聲細語:“大少爺,你就讓老夫診一診。”
他瞥了銀葉一眼,聲音明顯冷下去:“這位大夫的話可不可信,還有待商榷。”
銀葉擡手又摸了摸鼻子,不用商榷也知道,是不可信的……
殷淮安表情溫和,安撫地握住了楊老頭的雙手:“楊大夫你放心,鐘先生絕對可信,您不給他面子也給我一個面子,今日就算了。”
楊老頭又從鼻子裏面“哼”出一聲,狠狠地瞪了銀葉一眼:“一看就不像個大夫。”
殷淮安笑了:“他的醫術自是比不上您,可這些日子多虧他盡心盡力,我才不至于出岔子。我也依賴慣了他,就讓他留下罷。”
楊老頭愛憐地看着殷淮安,長長地嘆一口氣。
“這麽多年,我看着你長大,就知道你這孩子……”
殷淮安順着楊老頭話中的意思,笑得愈發的純良無害,像極了一個乖寶寶。
“嘉榮,派車送楊大夫回家。”
這樣一來,屋子裏面又只剩下銀葉和殷淮安兩個了。
別人一走,殷淮安馬上就不是剛才乖寶寶的樣子了,他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倒了一杯茶,好像剛才那番話說的他口幹舌燥,急需要潤一潤嗓子。
銀葉站在原地問:“你還需要我滾麽?”
估計楊老頭這一來,殷淮安的火氣消了七七八八。殷淮安放下茶杯,冷冷掃了他一眼:“你過來。”
銀葉乖乖地在他身邊坐下。
殷淮安從袖中拿出一只玉色的小圓盒,掀開蓋子,裏面是晶瑩透明的白色軟膏。
這藥是殷淮安剛才管楊老頭要的,原來他還記得銀葉的燙傷。
他一言不發地拉過銀葉的右手,用食指挑了一點兒軟膏,輕柔地塗在他的手背上。
那藥冰冰涼涼的,像絲絹一樣柔滑,殷淮安的指尖也是冰涼柔滑。那觸感是說不出的舒服,絲絲縷縷的清涼與溫柔順着手背直鑽進內心深處。這異樣的感覺,不知道是因為那藥,還是因為那手指,或是因為,那個人。
“鐘先生真不像個大夫,自己都不會治傷的麽?”
銀葉知道,殷淮安還記得上次自己的腿傷,那時候,也是這樣的情景。
他低着頭,為自己塗藥。
黑色的發掩住了他半面蒼白的臉頰,若隐若現的清朗輪廓,怎麽看,都是那麽完美;搭着幾縷烏發的細弱脖頸,怎麽看,都是那麽優雅;微微上揚的眼尾,怎麽看,都是迷人的風情。
銀葉看入迷了,他眼睛發直,聲音也發直了。他鬼使神差地說:“我本來就不是個大夫。”
殷淮安低着頭,聲音如玉如泉,清清朗朗:“那你說,你是什麽?”
銀葉聽得入迷了,他甚至有些魔怔,喃喃道:“我也不叫鐘之遇。”
殷淮安停住了手,他擡起睫毛,黑不見底的深邃的眸子死死凝住銀葉的眼睛,他聲音中有好奇,但是沒有驚訝。
“那你叫什麽?”
銀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丢了魂兒:“我真名叫銀葉。”
殷淮安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柔柔地笑了:“還是鐘之遇好聽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