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陽光總在風雨後(5)
時過多年,杜過對爸爸杜林平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托張秋的福,家裏一張杜林平的照片都沒有,積年累月,杜過幾乎忘記了爸爸的長相。
直接的後果,便是每年這個時候,當奶奶拉着他的手,拿着杜林平的照片哭天抹淚時,他都會尴尬的手足無措。
照片上的人跟自己有相似的輪廓,可是杜過怎麽都傷心不起來。
“可憐我的大孫子啊,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啊……”奶奶哭的陰陽頓挫,杜過都能聽出很有節奏感的旋律。
杜過其實能夠理解奶奶的傷心。在這個小城鎮,爺爺奶奶養活這麽多子女不容易。而在這些子女中,只有杜林平一個人正正經經的念書,進了大城市的國家機關工作,是他們那一輩正兒八百的體面人,就因為杜林平有出息,全家的希望就都放在他身上。
結果杜林平英年早逝了。
再隔一年,杜過的爺爺去世。
據說奶奶也大病一場,差點就随爺爺而去,杜過雖然沒親眼見到,但也能夠想象。
老人家哭了一會兒就倦了,光擦眼眶不見淚。這時候杜過的大伯一家就來了。
“喲,嫂子這麽早就到了,哎呀,這是杜過嗎?”小姑大嗓門,進門就一驚一乍的說話。這位長輩是個奇葩,杜過兩輩子加一起,都不喜歡她。
張秋點點頭算是回應,杜過只能客氣道:“小姑好。”
小姑肆無忌憚的目光,把杜過從頭到腳刮了一遍,直眉楞眼的說:“怎麽瘦成這樣了?小孩兒還學人家減肥啊?瘦了多難看啊!”
小姑是全家人的心病。初中沒念完就辍學,雖然在她們那個年代不算啥,但是她卻始終沒有出門工作,而是安安心心的在家啃老。後來年紀漸長,父母老了,就開始挨家挨戶啃這些哥哥。幾家養一個她也不費勁,所以就都由着她。誰知道,這姑娘到了歲數,還死活不結婚。
這就給老人愁壞咯。老一輩人的思想,女人就必須得結婚,不結婚就是有毛病,越長大就越沒人要,沒人要就是要被左鄰右舍戳脊梁骨的。
而這位姐呢,在這件事上顯示出了十足的定力,不管家人好說歹說,如何介紹,就是王八吃秤砣的鐵了心不找對象了。
杜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她不找對象是對的,免得對方被她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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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小姑這麽一說,奶奶剛剛平複的心情重新烏雲密布,再次悲從中來,拉杜過啜泣道:“我可憐的孫子哦……吃了多少苦哦……”
這樣一唱一和的哭訴,杜過都替張秋尴尬。他雖然從小喪父,但他還有媽啊,他媽也沒讓他缺吃少穿,何談吃苦?而張秋就好像沒聽見似的,面無表情的坐在一邊,專心致志的扒橘子。
大伯瞪了小姑一眼,随後眉開眼笑的跟張秋說話:“弟妹這一年挺忙吧?平時我們也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怕打擾你。”
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國有企業的工人,随着下崗浪潮一起雙雙下崗,後來在張秋的資助下,在鎮子裏開了個小超市,倆人有個閨女,比杜過大,結了婚就不在家過年了。杜過還記得這個姐姐結婚,張秋包了很大一個紅包,後來還給姐夫介紹過工作,結果大伯和大伯母要買房找張秋借錢,張秋沒借,兩家就不聯系了。
張秋不鹹不淡的回應:“嗯,是挺忙的。”說着,張秋把扒好的橘子塞給了杜過。
杜過:“……”
“小雨來,見了二嬸和杜過哥怎麽不打招呼?”三嬸招呼自家兒子過來。小雨是小名,因為從小就在奶奶家長大,所以大家都這樣稱呼他。他比杜過就小一歲,上高一,成績麽……一塌糊塗。
小雨在小地方的中學裏,是皮相較好的學生,所以平時在學校,日子都過的衆星捧月似的,但跟大城市來的标準帥哥杜過比,就有點自慚形穢起來。所以一直在人後藏着不說話。他心裏是憋屈的,看到杜過就忍不住想,不就是有錢麽,我媽要是那麽有錢,我也能那麽時髦!
“二嬸好,杜過哥好。”盡管心裏不平衡,但他還記着爸媽告訴他的話,每年二嬸都給他們家發大紅包,所以千萬不能惹二嬸不高興。
小姑這時候又嘴欠了:“小雨啊,你杜過哥成績可好了,你也跟人家學學,別成天稀裏糊塗的。”
被當衆挑刺,小雨的親媽先不幹了。“小雨這學校就不好,小破地方能有什麽好老師?老師水平就怎麽樣,還指望教出什麽好孩子啊?哪像人家杜過,上的可是省重點高中!”
話酸的杜過好想笑,真不知道張秋是怎麽忍過來的。上輩子他淨顧着自己難熬了,卻從來沒考慮過張秋。
杜林平死了這麽多年了,為什麽張秋還要來這裏受罪呢?
“要我說,就給小雨轉學到杜過那學校去得了,兄弟倆還能做個伴,杜過還能指導指導小雨學習。平時住在你二嬸家,多張嘴也不麻煩。”小姑自以為出了個好主意,沾沾自喜的用胳膊肘捅小雨。
杜過真是服了小姑這張嘴了。只見小姑說完,三叔和三嬸的眼睛都亮了,希冀的眼神堪比X光,像要把張秋射個窟窿出來。
張秋卻很淡定,她又給自己扒了個橘子,一邊吃一邊說:“杜過住校,用不着伴兒。”
杜過差點沒憋住樂。他怎麽忘了,張秋從來不是軟柿子啊!
三叔和三嬸臉上挂不住了,大伯剛想開口幫腔,杜過便搶着說道:“我們學校挺嚴的,不允許轉學進去,必須得通過中考,小雨如果想上,可以複讀一年初三,中考完了再去。”
三中除了那少數靠分數上去的尖子生,大部分都是花大價錢去的,不讓轉學進去純屬杜過胡編,但聽他這樣說,三叔三嬸也能打消這個念頭,別說讓小雨重新中考,就是讓他現在多看兩眼書,都是要他的命。
奶奶在旁邊聽了這麽長時間,眼淚早幹了。她渾濁的雙眼一直在盯着張秋,油鹽不進的張秋故意忽視了老人的目光,寡言少語的坐着。
“老二家的,這麽多年真是辛苦你拉扯這孩子了啊……”蒼老悲切的聲音響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你還年輕,怎麽也不再找個伴兒啊?”
老人是都喜歡拉煤牽線的,但杜過聽着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回想上輩子,似乎每年奶奶都要問一遍張秋這個問題,他那時候倒是真擔心張秋給他找後爸,因為他自認不受待見,找個後爸,家裏就更沒他的位置了。
“沒合适的。”張秋敷衍道。
“媽你就瞎操心,二嫂這麽優秀,怎麽能随便找個人嫁了呢?咱們女人吶,就是不能放低自己的标準!”小姑突然又站到了張秋的立場上。
大伯母則笑眯眯的說:“弟妹這是跟二弟感情好,這麽多年都不離不棄,真叫人羨慕啊。”
“二弟泉下有知,能瞑目啦……”大伯附和道。
杜過眼看着張秋的低垂的眼眸閃過一縷寒光,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們不是想讓張秋結婚,他們是怕張秋結婚!
“媽。”杜過毫無來由的覺得疲憊,他上輩子已經忍了一回,難道這輩子還得忍一回麽?“媽,我有點累,咱們回住的地方歇會兒吧。”
“好。”張秋沒猶豫,馬上站了起來:“我帶杜過去休息了,晚飯再來。”
他們娘倆每年回來都住在小旅館裏,盡管奶奶一再挽留他們住在家裏,但杜過跟張秋一樣,寧可窩在外頭,也不想住在那邊。
出了門,杜過還能隐約聽到小姑的抱怨。
“媽,你看她啊,有兩個臭錢傲的哦!吃飯都不幫忙,空着手直接就來吃啊?哪有這樣的媳婦兒!”
“行了吧,去看看你嫂子今年給你包了多少錢,吃頓飯還咋了……”
寒冬臘月的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路上的雪掃不幹淨,踩上去咯吱作響。人到了室外,冷風會從各個角度往衣服裏鑽,讓人忍不住縮着脖子前行,杜過走在張秋身邊,第一次覺得張秋這麽單薄。
他已經這麽高,一低頭就能看見媽媽的腦瓜頂。而他的媽媽心思這麽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走了那麽遠的路。
杜過解下自己的圍巾給張秋纏上,他拼命回想,自己除了咬着牙想證明自己以外,有沒有關心過張秋,她如此形單影只,是怎樣風雨兼程,一路披荊斬棘的把他養到這麽大的?
然而他近乎懊惱的發現,什麽都沒有。
原來他怨恨着張秋忽視他的同時,他也在同樣的忽視着張秋。
杜過忽然靠近張秋,手臂一展,把張秋摟在懷裏前行:“媽,我給你擋風。”
張秋穿着厚厚的羊絨大衣,但衣服再厚,卻不如兒子的懷抱溫暖。她先是一愣,随即眉目舒展,很享受兒子的親近似的:“明早跟我去一趟墓地吧,該給你爸燒紙了。”
“好。”杜過把張秋摟緊,大步朝旅店走去。兩人雖然迎着寒風,卻出奇的沒覺得冷。
大概,是失而複得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