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我躺在床上,靠坐在床頭,翻看一本伊莎朵拉.鄧肯的《回憶錄》,陣陣水汽從盥洗間傳來,那股子味道很生,很硬,很有質感卻不美,令我有些分心。小穆一直在我的面前踱步,踱到極不耐煩的時候,回過頭問我:“一個月了,看出啥名堂沒有?”她實在無法理解我的行為。當然,我也無需解釋。在一個幽閉的環境中,讀書,感受自身以外綻放出的極強的生命能量,即便說了,她能理解嗎?我沖小穆粲然一笑,以示友好的作答。
多數閑散的時候,我不大看書,一個人伫立在小窗前,思考着名為“自由”的東西。小穆不一樣,她不大看書(大概對語言文字沒什麽好感),一邊照鏡子一邊說起她遠方的情
人。這樣兩顆不同的頭腦,這樣兩種不同的意識,有什麽理由相互守護、相濡以沫呢?那該是,我們同樣遺忘了時光,也同樣被時光遺忘了。
以上均屬個人體驗,三言兩語表達不清,只是日複一日地困擾我們,如同惡夢一般。
相關領導下達了指令,要求我們在一年之內完成上面派下的任務,什麽任務不重要,因它本身沒有實際意義。我們要做的是遵從,遵從的過程長達一年之久,除了可以用移動通信跟外界保持一定的聯系外,多數時間我們被關在一個大鐵籠子裏,機械地履行職責和義務。由始至終,我們被一種呆板和無趣纏繞着,脫不開身,也無力反抗。
在沒有到達這裏之前,我們,這裏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有自己的性情與追求。然而從踏上這塊地基起始,所謂的性情不過是參與同一種模式化的生活,所謂的追求也照例是領導下達的指标。人人都自覺地服從了一種存在,沒有半點懷疑。我說這話的時候,不是為了頌揚奴性與惰性,只為了烘托我的朋友,小穆,她是萬千工友中最特別的一個。
小穆跟所有人都不一樣,她從來不會逆來順受。有人指着小穆的鼻子說:到了這裏就得老實工作,不準多想。可小穆不,她亂七八糟地展開自己的想象。她想,十二歲時她有又黑又長的睫毛,有又黑又長的頭發;她不用睫毛膏,她把一頭青絲一分為二,紮成粗大的辮子垂在胸前,展示着豆蔻女孩的天真爛漫。然後問我:“十二歲,你是什麽樣?”我努力地回想——我很少想那些沒有實際用處的事,就這點而言,我自認比小穆明智——然後胡亂說道:“板寸,像個男孩。”小穆問為什麽是那個樣,我說好看,小穆就信以為真地笑了。在這樣一個孤獨的環境中,我跟她,唯一可以産生共鳴的兩顆心,相信我即是相信她自己。換言之,在一個只能感受到兩個人的世界裏,她總該相信點什麽,我的可信,責無旁貸。
上頭隔三差五給小穆敲着警鐘,因為她是領導眼中有前途的分子;而從不跟我說什麽,像是躲瘟疫。這說明小穆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容易贏得好感;我天生賊眉鼠眼,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值得信賴。然而這竟是天大的誤解,事實是,沒有誰比小穆更加不安分,沒有誰比我更渴望祥瑞。
小穆總在佯裝認真做工的同時,擺弄一些莫名奇妙的事。她拿筆在紙上塗塗改改,專心致志。我看不出它與我們的處境有何相幹,又不自禁被她的自我陶醉所吸引。小穆的白紙上畫滿了爬山虎,她說她住的校舍裏有滿滿的爬山虎——她父母是教職工,她從生下來就住校舍,住了一輩子;她說夏風吹過的時候,正面牆上的植物全都顫抖起來,形成綠色波濤翻滾的浪,那景致,簡直賞心悅目。其實無所謂那堵真實的牆是什麽模樣,單是小穆的描述,就令人心馳神往了。
監視者的到來,把我跟小穆的簡短談話打斷了。我打着小哈欠,做出不經意的樣子。小穆嬌小的身軀被我擋住了,外面的人看不見,她大膽地做與工作無關的事,她自己覺得蠻重要的事。外面的人沒瞧出異樣,不一會兒就走了。
小穆的另一張白紙,上面寫了滿滿的方塊字,一筆一劃,規規矩矩。這說明小穆是個做事情一絲不茍的人。我猜想,倘若把這番心思花費到工作中,她一定出類拔萃,她會成為領導眼裏中值得褒獎的先進者,她還将因為表現出色而名利雙收,從而前途無量,把生活提升到另一個高度。這都是我的猜想,卻跟實際情況不符。
實際情況是,小穆不願受誰的差遣和擺布,她寧願抄整頁的“大”字或“田”字,也不為工作多耗一分心力。她似乎有點賭氣,這個時候我就勸她:“為了我們的将來,必須一起努力啊。”小穆點點頭,說知道了。其實,知道跟實際行動并沒有直接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