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清晖路
◎“至少，等我能站起來”◎
晚上八點半, 李陽的車停在街邊。
他不是第一次來接池希恬，總是在這邊最大的一顆樹下站着。
燈火葳蕤下，他靠在副駕駛的門上, 雙手抱臂，時不時看一眼腕表的轉向。
依舊是單調的西裝革履，他在外面穿了件厚風衣。
幾分鐘後，池希恬是提着一個保溫盒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的。
別了別耳邊的碎發, 她的厚風衣随着涼意往後刮了刮, 在高出一層的臺階上把手裏的東西遞出去。
手心還攥着一股熱意, 經久不散。
“我媽非讓你嘗嘗家裏的餃子。”保溫盒上似乎還略帶餘溫，被她慢慢送到來的人眼前。
李陽笑着道謝, 随後慢慢接過，單手掐在掌心裏。
兩小時前, 池家二老把剛停在玄關口的池希恬拉到沙發。
每次和李陽出去回來後，他們都得這麽問一圈。
只是喝杯咖啡, 他們都會小題大做一番。
“今天怎麽樣，我看他每次都在家門口停一會再走。”池媽對自己的眼光還是滿意的，總覺得李陽這孩子是個會照顧人的。
但反觀當事人，完全提不起絲毫興趣。
池希恬緩緩嘆氣，“媽，您就別操心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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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池，你看看這孩子。”她朝旁邊的池爸使了個眼色，随即又語重心長地開口：“恬恬, 我們也是希望能多一個照顧你，現在你工作也忙, 經常加班出差, 多個人總是好的。”
“你看看我和你爸, 這麽多年風風雨雨走過來。”池媽總是希望她過得好。
池希恬不為所動，拿了桌面上的蘋果咬了一口：“媽，我能照顧好自己。”
但二老總是不信。
池爸倒是并沒有那麽着急，只說：“你媽也是為了你好。”
“我明白。”
但她不想被迫接受。
現如今，在面對李陽時，她莫名生出更多疏離感。
總覺得兩個人是被捆在一起的。
從別墅區到夜晚觀景區還有一段距離，左右不過十分鐘車程。
看得出李陽是拜托了朋友，拿到的票都是前排靠中央的位置。
兩個人并排挨着坐，池希恬在手上呵了口熱氣，慢慢搓着。
這邊的棚頂被彩燈裝飾，很适合夏天來拍照，現下，有些冷風往裏面灌。
然而，四下還是坐滿了人，大多是情侶，耳邊都是叽叽喳喳的吵鬧聲。
相較之下，只有她和李陽，交流少得可憐。
他讓池希恬在這邊等一會，十幾分鐘後，他端了兩杯熱的茉香奶綠。
池希恬的手在空氣中滞了一秒，說了聲謝謝後，慢慢接過來。
李陽說，附近只有這個能做熱的。
“也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慣。”
她點點頭，把吸管用力戳進去，第一口，又燙又膩。
沒有一中門口那家奶茶店做得好，似乎總是記憶中的東西更勝一籌。
她後來去林城讀書，社團裏總是喜歡在周末去各個地方團建，路過街邊的奶茶店，她總能收到季予淮手裏包裝不同的茉香奶綠。
清一色的無糖。
乃至很久以後，池希恬從他口中問這件事，季予淮只說，那天你在奶茶店等人，手裏捧着一杯熱騰騰的奶茶，說自己叫池希恬。
“那天陽光很刺眼，在你金屬的校牌上暈成了停亮的光點，我沒看清中間那個字。”
直至池希恬往前挪了一步後，他的目光慢慢有了聚焦的地點。
季予淮很喜歡這個字，覺得像希望。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光。
情人江對岸，池希恬皺着眉嘗過這一大杯熱的茉香奶綠後，沒再動第二口。
臨近九點鐘，旁邊的位置陸陸續續被填滿。
這邊和煙花還有些距離，仰起頭，她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漫天的金光閃閃，像場在對岸的流星雨。
但還是太遠了。
她只能隔着長長護欄擡起下巴看。
唐橙橙在那邊似乎閑着，看到她朋友圈的照片後，給她發消息。
【唐橙橙】：又約會去了？
【池希恬】：我和李陽就是朋友。
【唐橙橙】：他未必是這麽想的吧。
轟鳴聲伴随不停升騰的煙花，池希恬低頭看了眼重新亮起的屏幕，在聊天框裏删删改改，還是發送。
【池希恬】：橙橙，我打算出去外面轉一圈了。
都沒有歸期，她怎麽可能去選擇戀愛結婚。
【唐橙橙】：真的想好了？
【池希恬】：嗯，想先去瑞士，去少女峰滑雪。
她已經讓夏迎幫忙着手辦簽證了。
那邊的人沒再回複，池希恬在今晚的這場盛大又燦爛的煙花裏慢慢許願。
她只求平安健康。
……
從林城回來的這些天，生活沒有太多變化。
池嘉禦工作忙，大多是池沂舟回來送這送那，快到新年，家家戶戶都忙了不少。
院子裏的對聯是池爸親手寫的，兄妹兩個人因為歪不歪的問題争了半天。
“哥，你這貼的不對，再往右一點。”池希恬伸着手擺了擺。
舉了半天手的池沂舟慢慢落下甩甩，“池希恬，你是不是眼神不好。”
她把人從板凳上拉下來，自己卷了卷袖子上陣。
池沂舟冷哼一聲，說她找的位置更歪。
吵吵鬧鬧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房內，池媽端着水果從廚房走出來，把池沂舟教訓了一通。
“行，大小姐你說得都對。”
池希恬往沙發上一靠，就聽見她哥的聲音在後一秒響起，“你和那個李陽相處的怎麽樣？”
池媽拽了茶幾上的衛生紙擦擦手，随即，把目光移到池希恬身上。
她懷疑池沂舟就是故意的。
“那你和溫挽姐什麽時候要孩子？”
池媽的目光又移到自己兒子身上，都是她關心的問題。
然而，一個答案都沒得到。
池沂舟：“……”
池希恬假裝沒看見她哥飛過來的眼刀，伸手拿了一塊桌上的香瓜。
家裏的一半年貨都是李陽送來的，多得堆到書房。
他是那種長輩都會喜歡的類型，穩重成熟。
吃過午飯，池希恬說要出門一躺。
正巧轉着車鑰匙的池沂舟擡眸，“去哪，勉為其難送送你。”
“哦，不順路。”
池沂舟朝她翻個白眼，又把鑰匙重新撞進外套兜裏。
她要去季家看看，并不想告訴季予淮。
這是池希恬當時答應過宴時的，她要做到。
往年，季予淮也回來那會，都是開車來這邊接她。
晚飯過後，再把她送回來。
第一次在街邊攔車去那邊，在報出地名後，她都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
海城這兩年的變化很大，從城郊到清晖路，街邊的每一寸草木都有翻新跡象。
池希恬劃着手機屏幕，看到宴時給自己昨晚的朋友圈點了贊。
這是第一次。
半小時前，季予淮給自己發的消息還沒得到回複。
依舊是那些花花草草的照片。
感受到他似乎買了相機，池希恬這些天收到的照片都清晰了挺多。
桌邊的一角，朦胧了幾本書的輪廓。
看得出，他确實在好好養。
似乎分手後，對待這些事，他有了前所未有的認真。
降下車窗，冷風往裏面灌，狹小空間的溫度驟跌。
池希恬清醒不少。
清晖路這邊是個國風琴行，季家就在這後面的獨棟別墅小區。
外來車輛壓根進不去。
她拎了些水果和熟食，憑着記憶去找門牌號。
這邊的綠化是海城地界裏數一數二的，兩面山景，沒有鹹膩的海風。
門前院子裏，季媽種了顆無花果樹。
站在大門外按鈴，樹蔭遮住陽光，帶來絲寒意。
等待的時間，池希恬往後退了一步，站得很直。
在近處的玄關口，季媽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帶着笑，小跑兩步來開門。
“阿姨。”
“哎呀你這孩子，要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她邊忙着開口邊開口，又道：“來就來了，還拿這麽多東西。”
很大的雙層別墅，就她一個人住，難免顯得冷清。
她跟在季媽身後進屋，後者說讓她先等會，說着去屋裏給池希恬找拖鞋。
“你和季予淮都不回來，我就把你們的鞋子都收起來了。”
池希恬愣了一秒，沒想到分手後，季媽還在家裏留着她的東西。
想要随便找一雙湊合的話在嘴邊吞下。
幾分鐘後，池希恬拖着步子從玄關走到客廳，季媽忙着去廚房沏茶，讓她先坐。
“阿姨，不用這麽麻煩。”她應該也不會待太長時間。
“你能來我也高興，快坐着吧。”
平常，也沒人來看她。
季予淮今年不回來，打視頻都說在忙，原本以為池希恬也沒有來這邊的可能。
誰成想，她還是來了。
環顧四周，池希恬看着旁邊的花架子都倒了，瓷盆放在地面上整齊排列着。
客廳茶幾上的往期報紙也被撕了一角。
“前幾天啊，季家那邊來人鬧了半天，這屋子也沒來得及收拾。”
季媽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池希恬還是關心了一句：“季家的人不是很久都沒來過了嗎？”
“是他原配那邊的娘家人，大概是季予淮他爸還是想把兒子接回去，人家那邊說什麽都不同意，兩家吵起來，就又鬧到我這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這些年習以為常的事，好不容易搬了家，也還是能被找到。
“那季予淮怎麽說？”
這件事，他有百分百的決定權。
季媽笑笑道：“我沒告訴他。”
“你也知道，他那工作忙起來就夠累了，再說這就是家裏的破事，我也不想讓他分心。”
池希恬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
剛搬來這的第一個新年，池希恬跟着他回來看季媽。
那時候，就碰巧有人上門來鬧。
季父那邊的人又摔杯子又摔碗，一口咬定這房子是野男人給他們娘倆買的。
新家被搞得烏煙瘴氣。
當時，季予淮脫了西裝外套放在她手裏，俯身告訴池希恬，“去車裏等着。”
他一直不喜歡池希恬去沾自己家裏的事。
那些人，見一面都嫌髒的。
細細算起來，季予淮從來沒有主動說過這些事，當年寥寥幾句是為了讓她離自己遠一點。
他大多冷靜又克制，但從來沒有陰暗的一面。
努力工作，過上了很好的生活。
他的人生十幾年都是昏暗的，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人，日子都是有些難捱的。
季媽說，他十幾歲因為不想回去，被親生父親打得頭破血流。
為了保護母親，他去跟着職高的人學打架。
後來，養成了高中低迷頹廢的樣子。
這世界上有光的地方很多，卻沒有一處能容得下他。
他原本，沒想怎麽好好的過。
池希恬端着一杯熱茶，在偌大的客廳裏和季媽閑聊。
“過年後就要回去工作了？”
現下，池希恬并不想說太多自己的事，慢慢“嗯”了一聲。
畢竟和之前不一樣了。
“你們年輕人事業心重，但是也得考慮家庭。”
哪怕和季予淮分手了，她對眼前這個女孩子也是真喜歡。
季媽始終認為，能娶到池希恬的男生一定非常幸運，不能和季予淮在一起，是他們家沒這個好福氣。
“剛見你那會還是高中，現在一轉眼，十幾年都過去了。”
可愛又漂亮，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阿姨是真的希望你好好的。”
……
在清晖路這邊沒有待多久。
夕陽剛剛染紅天邊，她就從別墅區走出來。
臨走時，季媽塞給她一些甜膩的果幹，自己曬的，往常來這邊，她都挺喜歡吃的。
盛情難卻，池希恬還是收下了。
回程路上，這邊開始飄小雪，還夾雜細弱的雨滴。
池希恬拿出手機，想了想還是給宴時發消息。
【池希恬】：阿姨那邊我去看了。
稍稍頓了幾秒，她也沒說季家人來鬧的事。
【池希恬】：都挺好的。
【宴時】：謝了，這樣老季也就放心了。
【宴時】：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真的受不了了，他好像天天被你留下那幾盆花附身了。
【宴時】：我一個人管公司的事。
尤其到了年關，每個部門都忙。
季予淮的那部分工作也壓給他了，一個人打兩份工。
在這件事上，池希恬卻猶豫要不要告訴宴時。
總歸，自己是要找他幫忙的。
思索幾秒後，她還是坦白。
【池希恬】：我不回去了。
【宴時】：？
【宴時】：你要留在海城？
【池希恬】：要出國看看，這件事幫我保密。
宴時覺得自己如果真的保密，季予淮可能會連夜刀了他。
作為朋友，他怎麽都瞞不住。
【宴時】：池希恬，你也別難為我。
他還不如不問，好奇心不單單會害死貓。
【宴時】：你說你告訴我幹啥？
【池希恬】：因為有些事，我只能拜托你。
【池希恬】：我讓夏迎幫我開了張卡，以後康複中心的錢，你從上面劃。
這事，總歸有她的原因。
【宴時】：不是，你別害我啊。
【池希恬】：不需要很久，我很快就要走了。
等年一過，工作室那邊沒什麽問題，她就直接訂機票。
她告訴宴時，又不是瞞一輩子。
再說，也藏不住那麽久。
過了五分鐘，那邊的才給她回複。
【宴時】：你出國，是因為老季嗎？
【池希恬】：不是。
【池希恬】：我已經有接近半年沒寫出來什麽東西了。
言外之意，她只是去找靈感。
池希恬也沒騙他。
對一個編劇來說，這就相當于失業。
【池希恬】：哪有人要失戀一輩子的，不想讓他知道，只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挽留什麽的，沒有用。
她也不想去處理這些。
漸漸駛入情人江頭，城郊的別墅區隐隐有了一角。
屏幕從暗到亮，宴時在那邊問她，現在對季予淮是什麽樣的感覺。
【池希恬】：沒感覺。
【池希恬】：分開就分開了，沒人規定戀愛就一定要有個結果，我們又不是什麽太特別的人，感情這事有始就有終。
以後甚至沒有了再見面的可能，她沒那麽計較了。
林城，客廳的沙發邊，宴時的手機被擺在茶幾上。
他并不是不幫池希恬的忙，而是一開始，季予淮就在。
靠在輪椅背上，季予淮的眼中漆黑一片。
半晌，都沒出聲。
宴時把手機屏幕按滅，随即扔到一邊，起身開口道：“我讓助理給你訂去海城的機票。”
背對着季予淮，還沒等他撥給何易，身後的人就緩緩出聲：“不用了。”
起身的人指尖一頓。
整個空間安靜得可怕，宴時沒敢回頭看他。
喑啞的男聲在耳畔響起，低低緩緩道：“我會去找她的。”
但不是現在……
“至少，等我能站起來。”
他和池希恬有過約定，季予淮一直都記得。
在京城的那個“好”字，午夜夢回，他記了很久……
作者有話說：
一杯茶，一個鍵盤，寫到八點也只有不到五千字嗚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