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甜奶油
◎“可是她叫你阿淮”◎
月低, 趕上唐橙橙結婚典禮,那天的場面隆重熱鬧。
碰巧周末,酒店外全是排排私家車, 池沂舟在停車場轉了大半圈才找到位置。
來觀禮大多是工作上的熟人,幾個小有名氣的導演制片人紛紛來跟她打招呼。
酒店禮堂一遍遍循環着輕快的純音樂,屏幕上的婚紗照視頻被放大無數倍。
唐橙橙發消息讓她去樓上休息室。
幾分鐘後,電梯數字在眼前均勻增加。
在十九樓穩穩停下, 自動門打開, 一眼是能望到盡頭的走廊。
厚重的地毯, 高跟鞋踩上逐漸消音,休息室的門沒關, 稍稍靠近就能聽見唐橙橙的聲音。
每一句裏都夾着絲絲甜蜜喜悅。
西式白紗,定制了很長的拖尾。
池希恬記得剛上大學那會, 他們倆在宿舍聊過這個話題,唐橙橙說, 她特別喜歡那種魚尾拖地的婚紗,上面還要有細細碎鑽,走起來的每一步都彰顯高貴。
現如今,她的夢想也完成了。
然而這個問題,池希恬當初就沒回答出來,她想了很久只說,我沒有考慮過自己會是什麽樣子,但是我不止一次想過季予淮站在我對面的場景。
純黑色的西裝, 他依舊清冷的氣質,幽邃眼眸卻在望向她的那一刻, 有了絲絲波濤般的情緒。
現在回憶起, 依舊是歷歷在目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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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那發什麽呆啊?”屋內, 唐橙橙回過身看到在門框邊靠着的人,随即招招手。
池希恬慢騰騰回神,起身往她身邊靠。
“你們家季總真不來啊?”唐橙橙往她身後看了兩眼,而後收回視線等當事人的回應。
“嗯,沒來。”
前些天,池希恬提了一嘴這事,他說有飯局。
意料之中,連下文都沒有,她點點頭,“嗯”了一聲說讓季予淮先忙。
接受的習慣沒有那麽難養成。
“啧啧,真不知道你怎麽忍得了這座冰雕的。”唐橙橙回過身,閉上眼任由化妝師在她臉上掃掃塗塗。
池希恬沒反駁,抓了一把旁邊的喜糖。
清一色的橙子味,唐橙橙男朋友說圖個好兆頭。
不酸,含在嘴裏微微清新的甜。
“我比你晚談戀愛,但是卻早結婚,你讓季總也抓點緊,總不會我孩子都有了,你們還沒定下來吧。”坐着的人睜開雙眼,在鏡子面前來回打量自己。
池希恬笑笑,“不會,要準備訂婚了。”
前些天,季予淮還說到了戒指的事。
她少女時期的夢想大概真的要實現了。
半小時後,水晶廳的燈光暗下來,池希恬重新回到宴會現場,蹲身穿過攝影機,落座在她哥身邊。
池沂舟沉沉視線掃過來,又繼而收回。
一瞬間,婚禮進行曲響起,兩束光同時打在緊閉的大門,幾秒後,唐橙橙挽着她男朋友往禮堂這邊走。
池希恬的位置在長臺右手邊,附近幾桌年輕人挺配合地開了閃光燈,整個場子,有種喧嚣的浪漫。
池沂舟挪過來幾分,語氣淡淡地反問:“羨慕了?”
“沒有。”她嘴硬,推開湊過來的人。
“羨慕就早點結婚,爸媽現在就放心不下你的事。”池沂舟懶懶散散地往椅背上靠,視線重新移回婚禮現場。
這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事……
池希恬嘆了口氣,看着臺中央的兩個人交換戒指,甜膩擁吻,她确實羨慕。
結婚的流程很繁瑣,從儀式到節目,最後是敬酒拍照,大概臨近三點鐘,這邊才散了。
唐橙橙一身大紅色旗袍,搖曳風姿。
被她老公摟着腰,親自送這兄妹兩個出會場。
池希恬拎着包走在前面,酒店的昏暗和外面豔陽天交界處,光落在地毯一截,天然兩個分區。
擡眸,池希恬看見不遠處的馬路側邊停了一輛熟悉的車。
不确定般的,她又看了幾眼。
随後,旁邊的季予淮聳聳肩道:“我下午有事,給季予淮打了個電話讓他來接你。”
池希恬低頭緩緩“哦”了一聲。
她摸了摸自己肩上的挎包帶,留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了。”
唐橙橙擺擺手:“嗯嗯,別讓你們家季總等急了,快回去吧。”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色連衣裙,來的時候,池沂舟撐着下巴吐槽,說她還是穿亮色的衣服好看。
低垂下眼眸,池希恬往車邊靠近,幾秒後,季予淮從駕駛位走下來。
黑色襯衣,他整個人有和烈夏格格不入的清冷。
自然而然地幫她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林蔭道路,婆娑樹影在車邊搖晃,卷來一陣陣涼意。
還有季予淮身上熟悉的薄荷香。
她的手剛扶到門邊,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聲。
熟悉又記不起在哪聽過。
轉身後,謎底揭曉。
蘇潮汐一身白色職業裝,身側是散了的人群,似乎也是在這家酒店用餐。
“池老師,真巧。”她禮貌微笑,視線在池希恬身上停了幾秒後,似是不經意間移開。
“阿淮?”
她像是驚訝,在感嘆世界真小,一天偶遇兩個人。
池希恬怔了怔,目光落在旁邊人身上。
“你們認識?”池希恬伸出手,無意識在他們兩個人之間點了點,隐隐連成一條線。
蘇潮汐落落大方,沒什麽避諱,“高中時候我是他的家教老師。”
挺清晰明了的關系。
在池希恬的視線範圍外,季予淮的眼眸微乎可微的閃過不明情緒,很快藏匿。
蘇潮汐眨眨眼,問道:“那你們是?”
沒人知道,她在明知故問。
“他是我男朋友。”池希恬偏過頭,找到季予淮的方向,看了眼後收回目光。
“挺般配的,不過阿淮高中的時候可沒這麽成熟穩重。”蘇潮汐視線遞過去,偏偏季予淮也沒躲。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彙,莫名升起異樣氛圍。
池希恬凝在外面的手突然一縮,不明原因,她就是覺得心裏堵了一塊。
他們之間,好像很熟。
看似簡單卻難逃千絲萬縷的關系。
“那就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我還有些事。”蘇潮汐打算離開,幾步之後又像是忽地想到什麽,扭頭補了句:“阿淮,改天叫上宴時,咱們吃頓飯。”
池希恬有些恍惚,像中了夏天的暑氣。
跟着季予淮上了車,她慢騰騰拉過安全帶,就是沒按下。
大概是思緒神游太明顯,旁邊的人都察覺到了。
季予淮側目,細細打量她一圈道:“不舒服?”
“沒有。”她搖搖頭,伴随安全帶落鎖,她的聲音也随即落下。
幾秒後,目光落在季予淮的側臉,一陣欲言又止,她緩緩開口:“你和蘇潮汐很熟嗎?”
“不熟。”沒什麽思索,他冷冷抛出這麽兩個字。
“她後來出國了,我們之間沒什麽聯系。”經過一個岔路口,紅燈亮起,季予淮的解釋也随即而來。
“嗯,可是她叫你阿淮。”池希恬的眼中閃過一抹失落,低聲緩緩。
哪怕是在一起後,池希恬都沒有這麽稱呼過他。
怎麽會有人随随便便稱呼這種親昵的名字。
“你也可以這麽叫。”
不急不緩的語調落在兩個人之間。
季予淮眼眸情緒淡淡,仿佛在說“不過一個名字”,他不在意。
半晌,池希恬卻婉拒了,說是不适應。
莫名的,季予淮心裏升起一股燥,難說是不是夏天的陽光太毒辣造成的。
他想到前些天應酬,從茯苓苑到酒店包間。
到了地方,宴時攬過他的肩膀打趣,問季予淮是不是又在家裏哄池希恬。
“老季,也不怪人家,你天天應酬誰受得了。”
剛在一起那會,池希恬會噘嘴問他什麽時候回家,提醒他注意安全,甚至會在飯桌上給他打電話。
從什麽時候開始,先是電話慢慢減少,後來也不會吵鬧,到如今甚至沒什麽情緒地在玄關處扔過來一個“嗯”字。
除了晚間玄關的燈總會亮着,什麽好像都變了。
宴時那晚問他:“你整頓飯老看什麽手機,池希恬給你發消息了?”
季予淮說沒有。
一條都沒等到。
夜色涼涼,宴時喝了點酒,不知道醉着醒着,說出的話偏偏往他心上戳。
半分玩笑卻醍醐灌頂般的。
“老季,真不是我說,你有沒有覺得,池希恬好像沒以前那麽喜歡你了?”
……
高三那年,季予淮的成績排在二中一百五十名前。
和林大之間隔着接近七八十分的距離。
林大主修文科,商學院算是每年分數比較低的。
轉眼就到了他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季父帶了很多人,沖到老舊的居民樓裏。
嗚嗚泱泱站了一排,不像是來慶生的。
空手而來,連帶一個生日蛋糕做做面子上功夫都懶得。
說是讓季予淮自己選擇,但壓根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脅迫和壓制,所有惡意接踵而來。
季予淮拒絕的幹脆利落,他不想去蹚季家的渾水。
事實上,自從季父找上他們母子,他的親生女兒就沒少來鬧過,嚣張跋扈,砸了東西後直接甩錢。
那是季予淮對富家大小姐最初的印象。
高不可攀,完全和他成為了交叉路口背道而馳的兩類人。
偏偏生日那天,池希恬給他帶了禮物。
在他家樓下,手合成喇叭狀,明亮的聲音在他耳畔回蕩一遍又一遍。
池希恬手裏拎了一個奶白色的蛋糕,歪歪扭扭,她自己學着做的。
在家裏慢吞吞地推上面的奶油,小心翼翼對待這份禮物。
池沂舟當時路過,随意說了句很難看。
結果,她錘了自己哥哥好幾拳,用了七分力氣。
早起三個小時的大工程,才有她手裏這個醜陋的蛋糕。
但池希恬那會并不知道季予淮具體住在那戶。
只能在樓下喊,嗓子都啞了。
附近的鄰居都開窗看,可是這裏面沒有季予淮。
屋內,白藍色校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他的視線掃過窗外一眼,随後收回。
默默在這群強盜面前點了根煙。
熟練吞雲吐霧,季予淮拉開窗,熱流湧動,一股悶意在屋裏升騰。
“上來。”短暫又夾雜冷意的兩個字。
他自始至終沒什麽情緒,如同凜冬的沉靜。
想讓池希恬知難而退,讓她看清楚自己喜歡的人不過是身份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以後也就不會再來煩他。
池希恬是明媚嬌縱的大小姐,兩個人本就雲泥之別。
在這之前,季予淮認為她和季父兩個女兒沒什麽不同。
幾分鐘後,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
她一身亮色裙子,在肮髒泥濘中格格不入。
水上的白色奶油蛋糕是整個空間中唯一的白色,她沒有扭頭就跑。
眨眨眼,池希恬朝裏面試探性開口,“季予淮?”
因為在下面喊久了,她出聲的每個都帶着啞音。
怯怯般的站在門口,偏頭往裏面看去。
狹小房間裏,季予淮掐滅了手上的零星火光,起身,他拖着步子往放門口移。
單手插兜,他出現在池希恬視線範圍內。
季予淮微微擡眸,一瞬間,他有些滞住。
看到她探出腳步想要進來。
“別過來。”冷漠又疏遠,他的嗓音在樓梯間回蕩。
池希恬愣了愣,又收回步子,擡頭,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清澈的瞳底撞向一片深邃。
她太幹淨了。
這是季予淮當時的第一想法。
多走近一步,都是方枘圓鑿,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單單是面前的幾步。
滿屋黑壓壓的身影,幾秒後,季予淮立在她面前。
“你家裏來客人了嗎?”她的腦袋左右探來探去,把奶油蛋糕放在懷裏抱着。
季予淮冷笑一聲,她管這一屋子面色鐵青的西裝男叫客人。
“不是,他們來抓人的。”靠在樓梯道的牆邊,他攤開事實。
身上還有殘留的淡淡煙草氣,他說得雲淡風輕,仿若事不關己。
“小淮,你只需要跟爸爸回家,就會擁有比現在更好的生活條件。”一個沉穩又上了年紀的聲音從客廳主位傳來,帶着不容拒絕的力量。
這些年,他始終不明白季予淮到底在反抗什麽。
沒搭理裏面的人,季予淮俯下身,和她平視,輕輕啓唇:“我沒有什麽光亮的一面。”
“大小姐,你回家吧。”
以後,也別再來了。
她沒動,還是停在季予淮面前。
半分鐘後,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上了年紀的男人步步緊逼,沒什麽退讓的意思。
“小淮,千萬不要和你媽一樣不識擡舉。”
“有些決定能改變你一生的命運。”季父冷哼了一聲,朝旁邊的幾個人使了使眼色。
“請您不要為難我們。”帶頭的一個人上前做了個請的姿勢。
陰暗走廊,他轉身,剛巧擋在了池希恬前面。
“或許你說的沒錯,但我的人生只能我自己來改。”
這是蘇潮汐說過的話。
她一直希望季予淮成為特別好的人。
池希恬被藏在身後,捏了捏拳,而後又松開。
推推搡搡,場面一度混亂,對面住戶的鄰居都悄悄開門看熱鬧。
池希恬手裏的蛋糕沒拿穩,白色奶油砸了一地。
規勸不行,這群人想把季予淮直接強制帶走。
他以前發混的那三兩下打架的招式全都派上用場,臉上挂着彩,他摸了摸破裂的嘴角。
血跡粘在指尖,他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聽好了,我這輩子都不會進季家的門。”
“你的錢,我一分都不會要。”
他拉着池希恬走了。
後者被扯着手腕,在陰暗後重新接觸到烈日。
幾秒鐘的不适讓她微閉雙眼,而後,半推半就被拉出老舊居民樓。
巷口,季予淮把她輕甩到牆邊,單臂攔過來,他居高臨下看着咫尺距離的人。
“為什麽不走?”
池希恬擡擡下巴,清澈見底的瞳孔直迎他的目光。
“我是來給你過生日的。”池希恬眨着雙眼,長睫顫動,又繼續開口道:“更何況在那種情況下,我不能把你丢下。”
季予淮蹙眉,“你留下能做什麽?”
“報警,我會報警。”
沉默幾秒,季予淮低低嘆了口氣,她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池希恬,你沒看到嗎,我這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是錯誤,我們兩個人不合适。”
“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喜歡你的。”
短暫的,兩個人之間升起一陣默然。
池希恬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眉眼彎成月牙。
她問季予淮,“你帶打火機了嗎?”
當事人遲遲沒有舒展眉目,從校服兜裏摸到一個塑料制的打火機。
遞過去時,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熱意。
池希恬按了好幾下,始終沒有火光。
炎炎夏日,她纖細的指尖圈住打火機,幾秒後,“噌”出猩紅火苗,灼意慢慢傳遞到拇指。
她輕輕對着火苗吹了口氣,搖曳晃動,“啪”一聲,手松開了打火機開關。
“季予淮,十八歲生日快樂。”
噘噘嘴,池希恬有些失落,“好可惜,沒讓你吃上蛋糕,明年吧,明年我再做一個更大的,到時候去林大給你過生日。”
那是季予淮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面前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明目張膽又熾熱的愛情。
她說自己不會走的。
“喜歡就是喜歡,和身份無關。”
八年後的今天,茯苓苑的夜很深。
季予淮在一樓陽臺抽煙,借着月色,他的眼眸慢慢垂下。
腦海裏不停重複播放宴時的話。
其實後來送走池希恬,季予淮拎着鑰匙回到老舊的居民樓裏,地上那攤奶白色的蛋糕還在。
鬼使神差,他蹲身,指尖在最白的地方點了一下。
幾秒後,甜膩的奶香充溢口腔。
像它主人的手筆,上面還點綴着紅彤彤的幾顆草莓。
大概,那是他在陰暗中離太陽最近的一次……
作者有話說:
感謝老婆們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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