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漸秋17
第七十六章漸秋17
彭靜靜第一次的化療藥是姐姐親手打的。
在甲乳科這一層的病房裏, 大家都把化療藥叫紅藥水,靶向藥叫紫藥水。
隔壁床的阿姨與彭夫人年紀相仿,要等七天拆線後再開始這趟旅程, 在彭夫人悉心向她求教手術前後事宜的時候, 她也一直關注着彭靜靜,學習着日後自己要經歷的這一切。
姐姐推着治療車進來的時候彭靜靜正靠在床頭假寐。疼是不大疼的, 但到底經過一次手術,身體感覺疲憊,人的情緒也比較低。她掀開眼皮看了看帶着燕尾小帽一身白的胖姑娘, 見她沖自己裂開嘴笑得好看,一顆秀氣的虎牙露出尖尖, 俏皮可愛,知道姐姐是為了逗她開心……
也就跟着咧咧嘴。
然後, 想起了早晨喻蘭洲說的那句話。
“做什麽心事重重?笑的那麽勉強?”鬧鬧挨近妹妹,“哪裏難受?”
這份詢問和關心這叫彭靜靜更為心虛和愧疚。
“沒。”她動了一下,又不太敢大動,還不太适應身體裏多出來的東西。
做完埋管後還多拍了一張x光片确定位置是否正确,喻蘭洲的水平沒話說, 彭靜靜本身也沒有基礎病,所以她的管子當天就可以輸液,彭鬧鬧先用生理鹽水通管, 手上的活很利落, 一點都沒弄疼妹妹, 袋子挂上去後拍拍腦袋,現在倒是把彭總當小孩寵。
彭家請了很專業的護工,人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天才能過來,所以這一天彭家商量了一下, 全守在小閨女床前。
彭鬧鬧今天是值班的,忙裏忙外腳後跟貼不着地,進進出出風風火火,這是她的另外一面,是彭靜靜頭一次見到的樣子,姐姐工作的樣子很漂亮,幹練沉穩,公私分明,幾回經過雙人間也沒進來,說等下班了跟爹媽換班,說有事摁鈴或者到護士站找。
這時候,她是彭小護,是很多人的彭小護。
這也是彭家父母在女兒工作幾年後真真正正見識到了她工作時的樣子。
雖然總埋怨她要幹這份辛苦工作,可在這兒看見這麽多護士和自個閨女幹着同樣的事情,一上午腳不沾定忙前忙後,心中就騰升出一種我閨女真是太牛逼的自豪。
彭爹跟夫人嘀咕:“我前後轉了轉,嚯,這些小姑娘真厲害,紮針眼都不眨的,一個個還帶學生呢!我看得頭皮發麻趕緊回來了。”
彭夫人:“又不拖你去紮針你怕什麽?”
彭爹:“膽兒顫,發虛。”
說着呢,大閨女又帶着學生進來了,給隔壁床換藥。
彭爹适時出去了,雖然有簾子遮着,可總也不太好,他出去轉轉,一會兒回來還能再給夫人彙報彙報新東西。
彭靜靜一直閉着眼的,忽然轉向那塊象牙黃的簾子。
不知道裏頭是個什麽情況。
沒聽那個阿姨喊疼,只有姐姐低低指導她嫩蔥的聲音。
彭夫人握住了小閨女的手。
、、、
換完藥出來,彭小護繞道這邊,有點不放心:“你要是難受就跟我說。”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大部分是第二三次後才開始化療的各種反應,當然,也有當天就開始嘔吐難受的,彭鬧鬧做了最壞的打算。
幸好,這一天彭靜靜的反應不太明顯,只是人懶,躺在床上不願意動。
彭鬧鬧下班後和爹媽換班,讓他們先回去。因為彭靜靜沒什麽難受的痕跡所以彭爹彭母都還算放心,約好了明早家裏帶點粥過來。
比起手術他們更能接受化療這件事。
彭家從來就沒出過癌症,往上數三輩都是平平安安到老了阖眼,彭董事長和彭夫人的生活圈裏只聽聞過,從未見過。化療藥将對彭靜靜造成的影響他們早已聽說,只希望那一天慢一點到來。
彭鬧鬧租了張陪護床,敞開在兩床中間的過道上,沒真跟妹妹擠一塊。她身上換了睡衣,外頭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病房十點關燈,九點五十于小寶進來轉了一圈,拍拍小姑娘的後腦勺:“都挺好,沒事兒,放心睡吧。”
燈關了,鬧鬧的手擡起來,靜靜的手搭在床沿,小姐倆手拉着手,緊緊挨着,一上一下,在昏暗的病房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隔壁床的阿姨已經打起了小呼嚕,彭鬧鬧無聲地對妹妹說:“睡吧。”
彭靜靜輕輕閉上了眼。
她們牢牢牽在一起的手一直到後半夜彭鬧鬧小姑娘冷得整個人縮進不算太厚的被子裏才分開。
再過一會兒,彭靜靜在午夜之後天空最深的顏色中睜開眼。
她很難受,想吐,但吐不出來。
她的骨頭很疼,說不出來的疼,像是有什麽鑽進了每一道骨頭縫裏,難纏,甩不掉,令人在忍受疼痛的同時還得壓抑心裏的那把火。
獨自一人的疼痛是最孤獨的寂寞,別人無法體會,你也會埋怨——
為什麽會是我呢?
彭靜靜慢慢将自己蜷縮成一團,問自己:為什麽會是我?
我本來那麽好,我有想做的事,我有想守護的東西,我擁有一切。
骨頭縫裏的疼痛堅韌持久地一絲絲滲透,倏地,有人輕輕旋開了雙人間的門,再輕輕帶上,那是雙男鞋,黑色的匡威平板,白袍的下擺摩擦在那雙長腿的膝蓋處,他慢慢靠近,目光最先落在陪護床上裹着被子将自己軟成一顆蓬松柔軟蠶蛹的姑娘。
姑娘睡覺的時候小嘴巴微微嘟起,卷翹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此時安靜地停落。
喻蘭洲手裏抱着一床毛毯,是剛才特地回家取的,夜裏變天了,怕這丫頭着涼。他将毯子抖開,張開雙臂一放,将最上沿貼着女孩的下颚封住,一直整理到腳丫,将她略微冰涼的腳趾頭裹在了毛毯裏。
能感覺到這個女孩原本因為寒意略緊繃的身體漸漸因為多加的一層溫暖放松下來,男人沒敢多碰她,直起腰時頓了頓,擡手往後撐住,不經意間對上了病床上那人的眼。
彭靜靜一背的冷汗,卻不願叫他發現,在對上喻蘭洲後又緩緩閉上,做出熟睡的架勢。
誰都沒瞧見,這個男人站在床尾露出了一抹很無奈的表情。
可最終,他輕輕拍了拍彭靜靜小腿處的被子,出去了。
、、、
越來越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
越來越覺得那個男人是個無比強大的存在,包容着她的任性和自私,守護着彭家最最寶貴的明珠。
彭靜靜的手在床單上抓出道道抓痕,驀地,和她面對面躺着的女孩睜開了眼。她的發簾早就睡劈叉了,五五分滑稽地搭在額前,她的眼裏有晶瑩的水澤,呆呆望着妹妹。
彭靜靜沖姐姐笑了一下。
彭鬧鬧緩緩爬上窄窄的單人病床,縮在最尾巴的角落裏,一下一下輕輕撫摸着妹妹的小腿。
同一個位置。
肉肉的小手伸進被窩裏,從寬大的褲腳鑽進去,摸了一手濕。
彭靜靜不知不覺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拎出來一樣,濕透。
那該有多疼?
五五開發簾的小姑娘揉着眼,更把額前不怎麽聽話的頭發掀得翹起,她沖妹妹比哭還難看地笑,慢騰騰爬到枕頭旁挨着妹妹躺下,與她小小聲:“天亮了我給你買糖葫蘆。”
彭靜靜覺得自己最近大概太閑了,總是能想起小時候的事,彭鬧鬧最纏糖的那幾年,半夜也會爬到她床上,小小聲:“你吃糖麽?”
那個時候她的臉比現在可圓潤多了。
喻蘭洲這一晚是每隔兩小時進來一次的,他徹夜坐在大辦公室裏,每起來一次就用礦泉水的小瓶蓋盛滿一瓶蓋的水澆在他的百裏香裏,每次一點,不敢多,一夜都看着那盆曾經他覺得毫不起眼的小草。
晨曦破曉最後一次進去時,有點愣住,因為床上緊緊挨着的姐妹倆齊齊看向他,都醒着,把他抓個現行。
彭靜靜貼在姐姐耳邊:“他一晚上進來好多次,好吵啊。”
彭鬧鬧拍拍妹妹的小腦袋,也貼在耳邊:“我也是被他吵醒的。”
從來都氣定神閑的喻主任有點慌,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兩人臉上的神情……不像好話……
他握着門把輕輕退出來,看看外面的天色,決定去食堂排隊買包子。
買小姑娘總囔囔的“宇宙超級無敵好吃包包”。
沒走幾步,裏頭的小姑娘追出來,有厚厚發簾的那個。
想叫他,可走道上太安靜了,那人可惡,明明聽見她出來了也不停,只好噠噠噠再跑幾步,追上去,拉住了喻蘭洲的袍子。
“你一晚上都沒睡?”小姑娘的手揪着他,越來越用力,手指都泛白了也不肯松開,突然淚意就冒到了嗓子眼,說話帶着一股哭腔——
“妹妹開始難受了。”
護士站有值班的小姑娘探頭往這處望,喻蘭洲一手攥住了鬧鬧的手腕,快走幾步,帶到了空無一人的樓梯間。
彭鬧鬧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那是撒隆巴斯的味道。
可她顧不上,眼裏潮潮的,她問他:“怎麽辦啊喻蘭洲?她真的好難受,她怕我知道,一直在忍,我們能打點什麽藥麽?卧槽進口藥也踏馬的沒用啊!她還是會難受啊!你幫我想想!還有什麽藥能讓她好受一點?”
說着,自己就安靜了。
因為她知道,沒有那種藥。
手也松開了。
低頭忍着眼淚。
她暗暗下過決心,她在這一年裏都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明明是屁大點小事都要嚎兩聲讓人心疼她的小丫頭,突然就成熟到不願意掉金豆豆了,這叫某人跟被鈍刀割似的難受,所以思緒有點亂,有點失控,很想做點什麽……
下一秒,男人寬闊的懷抱将她納入其中,她的臉緊緊貼在喻蘭洲胸口,聽見他沉沉的心跳,聽見不怎麽爽的低語:“叫哥。”
叫什麽全名。
小姑娘碎碎的額發親昵地蹭在他雪白的袍子上,他喜歡這樣的畫面,輕輕在她後心拍了拍,雖然是個大夫,但也只能幹巴巴地安慰無用的話語:“過幾天就緩過來了。”
沒藥,得靠自己。
鬧鬧在他懷裏動了動,他立刻松開,低頭看着她,看她逼紅的眼底,看她倔強強忍的難過,看她在他懷裏蹭紅的耳尖。
男人的手輕輕執起她的手腕,一輕一重地捏捏,是無聲的安慰,是翻過了剛才那篇沖動變得适合、禮貌。
“我今天請你吃飯。”女孩鼻音濃濃,“我有話問你。”
除了謝謝你之外,我有話問你。
我想問問你,那些我一直想不通的事,開口很難,我終于決定鼓起勇氣。
喻蘭洲,你覺得不在現任面前提起前任是尊重的話,為什麽要跟我分手?
我們已經說清楚了啊,為什麽要把戒指還給我?
你剛剛抱住我,難道不是喜歡我嗎?
你絕對不是會随便抱住小姑娘的那種人。
最後一個問題——
你這個老男人是不是總是要我主動才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那我胖胖是絕對不可能主動的!
啊,我好喜歡胖胖爬上床和妹妹躺在一起陪伴她疼痛的這一段,還有一起說喻主任壞話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