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漸秋16
第七十五章漸秋16
從這天起, 彭靜靜正式開始了她漫長的化療之路。
手術室是喻蘭洲在兩臺手術之間找負責人直接約的,人見他這麽上心,問:“又學雷鋒?這回是哪個偏遠山區的病人?”
他沒吱聲, 胃疼的厲害, 把兜裏最後一塊餅幹給吃了。
那麽,就只剩一顆糖了。
一早, 彭靜靜等在了手術室外頭。
這個點外頭等的人不多,偶爾能看見病人躺在平車上被推進去。
積水潭是家有底蘊的老院,老院的年歲就體現在幾十年前設計的大樓跟外頭的新醫院不能比, 從前時新刷半腰高的綠牆,取手術服的門房在手術室的外頭, 門口一排座椅,對面是後來加裝的電梯。
積水潭連着後邊的王府花園處處透着一股老味道, 和這四九城一樣,很能經得起歲月的考驗。
彭靜靜穿着條紋淡藍色的病號服靠在綠牆上,爹媽陪在一旁,彭鬧鬧今兒特地調的白班,就為了一會打針的時候能陪着妹妹, 她一早交接班來不了,心裏惦記,給喻蘭洲打了個電話。
家裏小貓昨兒病了, 又拉又吐, 喻蘭洲伺候了一晚上沒睡, 早晨什麽都來不及墊吧就取衣服進去,他手機擱在櫥子裏震了兩下,接起來的時候嗓子都是啞的,到底是超負荷工作, 身體炎症發出來,感覺整個扁桃體都是腫的。
聽着對面小姑娘喚了聲:“喻主任。”
他們的關系,就這樣,回到了一開始的……喻主任。
知道她今兒值班來不了,嗓子很小心地清了清,怕被她聽見,強撐着說話:“沒事兒,一會就能好,你定定心。”
其實也就是寥寥幾句話而已,可聽見他聲音了,鬧鬧就放心了。
挂了電話才覺得這人嗓子有點不對勁。
病房裏,跟她要好的都來關心一句:“今兒上紅藥水?要幫忙你吱聲。”
喻蘭洲手裏攥着帽子,趿着洞洞鞋用腳摁開了手術室最外層的大門,朝坐在那裏似乎在發呆的彭靜靜招招手。
彭靜靜起來的時候爹媽都去扶,可她還是好好的啊,她要強地掙了掙,一腳踏入了那略暗的甬道。
喻蘭洲朝長輩颔首,領着她進去了。
一早晨都在裝平靜的彭夫人這才敢偷偷揩了揩眼淚。
彭爹摟着她:“沒事兒,不是大手術。”
彭夫人默默就想到了接下來要做的那個“大手術”……她那麽小的孩子……遭了天大的罪。
彭夫人也知道,這病啊,落在你頭上你就得認,可總是會難過,總是會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夢。
裏頭,彭靜靜跟在喻蘭洲身後走進了一間手術室,按照他的指揮,坐在手術臺上。
手術有難度,但不算個太複雜的手術,換做平時,他會帶個學生在身邊,但今兒沒有。
“躺好。”喻蘭洲評估着自己的扁桃體,少說一句是一句。
明兒,還得跟小丫頭吃飯。
無影燈下,彭靜靜的臉上被蓋了一層很薄的無菌布。她被遮住了視線,卻能感覺到頸側下方被切開、被拉扯、被植入什麽,能感覺到喻蘭洲的手很穩,縫合着她的血管。這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明明打了麻藥卻能知道皮膚被劃開,能知道大夫的每一個動作。
彭靜靜不知道膽小的人會不會直接哭出來,可她沒有。
她想好了,給自己做了約定,為期一年的治療,不許哭。
丢份。
撥開組織的時候通常病人都會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會控制不住在臺上躲避縮起,今兒喻蘭洲實在沒想說話,在彭靜靜躲的時候壓了一下,其實這一躲很可能讓好不容易做到這一步的管子歪掉,但他真不吭聲,手術間裏很安靜,能聽見的只有剪子刀子和盤子相互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
驀地,躺着的女孩輕聲道:“你其實可以告訴她。”
還是這個話題。
她心裏最介意的東西,橫在心口,難受得要死。
可是她的主治大夫罔若未聞,安安靜靜、專心致志,做着他的手術。
他的眉眼間窺見不到一絲情緒。
“你說話啊!”他的病人有些激動,面上的無菌布輕輕飄起又貼回去。
“給我躺好。”一說話,嗓子跟着了火一樣。
彭靜靜緊緊攥住了拳頭。
這幾天,她看着彭鬧鬧和喻蘭洲的相處,雖然姐姐面上很平靜,雖然姐姐學着像普通朋友一樣對待他,可她的心裏很痛苦。
這一切……
彭靜靜不敢去回首,不敢去追究。
她是不可能說出來的,但如果他說了,那麽她就認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這明明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提議,可這個男人為什麽不接受?
“你果然不夠愛她。”不知道是不是麻藥的效力已經過去,彭靜靜感到有些疼,這是她已經做過的所有項目裏最難受的一項,比之前穿刺活檢、在胸部那二兩肉裏取化驗标本更難受。
喻蘭洲沒有急着反駁她。
他一直沉默到了手術結束。
他摘了手套和口罩,扶着彭靜靜下了手術臺,走在通往外面的悠長甬道裏,在這個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孩憤懑的眼神裏,輕輕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的答案已經足夠明顯。
“我命都是她的。”他說着,用腳踩開了門。
門一開,明亮的光線灑進來,這是一個很明确的分界線,這一條線劃開了生死,從這條線踏出去的人們都經歷了那張手術床,那臺無影燈,他們的身上多多少少留下了刀片切開的痕跡和密集的針腳。
女孩內心湧上劫後餘生般的諸多情緒,淚意直逼警戒線,可她咬牙忍住,踏出去。
此時外面已經多了很多等待的家屬,椅子不夠,大部分都靠在牆邊或者坐在地上,眼前一片光明,彭靜靜看見父母迎上前來,媽媽的眼睛是紅的,老爹也是。
她沒有再拒絕他們的攙扶。
她開過刀的地方壓着厚厚的紗布,她不太敢動,她怕那根管子把她的血管紮穿了,她怕還要再來一次。
一步步走出去,沒有回頭。
而喻蘭洲将要開始一整天的連臺手術。
回去的路上,那天姐姐對她說過的話萦繞耳際:“我命都可以給你。”
于是她懂了。
懂得太晚了。
她此刻才想通,為什麽他不肯說?
說出來,最受傷的是誰?
如果說出來,明明有和好的機會,為什麽就這樣放棄了?
現在想想,那天,在她的辦公室裏,這個男人只說過寥寥幾句。
“讓我見見她。”
“我喜歡她。”
“她是怎麽跟你說的,一個字不許漏下。”
“我知道了。”
再往前追溯,他站在他們家門衛崗亭外頭,頂着盛夏的驕陽,一動不動,目光堅定。
有些人的感情,不外露,很深刻,一眼就是一輩子。
、、、
手術室裏,喻蘭洲照常刷手準備上臺,只是他的病人出了點狀況,今早沒忍住往肚子裏填了兩塊蛋糕。
胃裏有食物的時候人如果處在麻醉狀态下很容易造成食道逆流堵塞氣管,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那麽臨時将後面一臺手術的病人提前,護工下去接了,留給喻蘭洲幾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也就是這時候,才能想點別的。
彭靜靜什麽心思他一清二楚,自己說不出口指望他戳破,可他在決定不告訴鬧鬧真相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失去她的準備,只希望她不要再受到傷害。
他給她造成的傷害已經很多了。
說起來他不是個畏手畏腳的人,但到了她這兒,一切就變了。
期望她還是從前那個她,不要為誰改變,而她曾教會他的東西,他永遠銘記。
……
彭靜靜回到病房的時候隔壁床的病友已經能坐起來走兩圈了,她手術的那邊胳膊吊着,拎着小壺,朝靜靜笑了一下:“好了啊?”
她的頸下也賣了輸液管。
她顯得很放松,人看起來很豁達,沒有一絲剛手術完失去什麽的難過,反而很像東北老婆婆他們內幫老病號。
彭夫人和彭靜靜是一樣的,都在學着怎麽接受這個現實,她看人氣色不錯,就多問了問,對方也是健談的,從頭到尾說起,整個過程不似彭靜靜的驚天動地,反而幹淨利落——
“孩子都大了,手術就手術吧,我也沒什麽舍不得的,好好治,喻主任說我能活很久。”
說完寬慰彭夫人:“您想開些,比起內些治不好的病咱這個算是輕的了,小姑娘後邊的日子還長着呢。”
說着彭小護進來了,接茬:“是,還長着呢。”
過去捧着妹妹的小臉蛋瞅瞅,問:“中午想吃什麽?吃了你下午好打藥。”
彭靜靜什麽都不想吃,嘴裏沒味兒,問姐姐:“昨兒糖葫蘆哪買的?還有麽?”
“有啊,管夠!”彭小護士噠噠噠出去打電話了。
不多不少倆小時,王钊把糖葫蘆送到了積水潭,這次不停路邊了,車開到停車場裏,站在樹下等鬧鬧,他車裏開着強冷,副駕駛放着個保溫箱,和甲乳科病號們每回來做靶向手裏拎的保溫箱一模一樣,病人們的盒子裏是紫藥水,他的盒子裏是一捆糖葫蘆。
彭靜靜愛吃糯米山楂的。
鬧鬧下來取,說了點妹妹的情況:“今兒喻主任給做了埋管,她下午就開始化療了,不知道效果怎麽樣,估計要吐,钊哥,這段時間都得麻煩你了,或者你幫我帶個話,我回頭讓家裏司機過去取。”
王钊擺擺手:“別介,還我來。”
等鬧鬧上去了,自個在車邊站了好久,仰頭費勁數着是第幾層。
停車場大爺看着他呢,早見他完事了怎麽還不走?白浪費一個車位。帶着紅袖章過來催,王钊跟喻蘭洲一個習慣,直接往大爺兜裏塞一整條煙——
積水潭多不好停車他聽發小說幾回了,最近總要往這兒跑,勞煩大爺到時候行個方便。
別的不說,停車場的大爺想給你騰個地方那是輕輕松松的,放工具的門前、禁停黃網裏、就一會的工夫,只看大爺想不想幫你。
那是一條特供黃鶴樓。
“喲嚯!”大爺眯眼瞅瞅,高興,卻沒收,“這煙我抽着不夠勁,你要是想孝敬我,大前門就成。”
作者有話要說: 我永遠最喜歡穿白大褂的喻蘭蘭。
這兩天都是早晨有點時間碼字所以寫完就放上來,還欠一次,我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