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往事(下)
沈元洲啞然, 甚至第一反應,是覺得小姑娘在違心的溜須拍馬安慰他。
然她義憤填膺的模樣不似作僞, 皇帝陛下盯着她仔細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可不是麽,他們又不把我當兄弟,都不死不休了,難道我還要把他們供起來?”
心中存了多少年的不敢怨恨與自我糾結,終于在這一刻得到釋懷。沈元洲放聲大笑,幾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唐瑩也跟着笑, 還是有些心虛:“陛下不覺得我小心眼兒睚眦必報麽?我娘以前教我要以德報怨的。”
“那你可學會了?”沈元洲捏她的鼻尖。
小姑娘搖搖頭:“我爹不讓我學, 他說老聖人的話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還說我娘沒文化, 讓我少聽她的。”
她說着又嘿嘿笑:“結果第二日我不小心把他的話說給我娘聽, 我娘有一個月沒理我爹。”
“……”這倒黴孩子。沈元洲為唐大人鞠一把同情淚。
唐瑩且聽的過瘾,拉着皇帝陛下的胳膊晃了晃:“那還有呢?我聽我爹說過,六王爺和八王爺也被您圈禁了, 如今在朝中行走的只有九王爺和十王爺。”
并非責問,不過是好奇罷了。沈元洲也不在意,拿手點小姑娘的眉心,将裏頭的枝節說與她聽。
“老六老八是老四的親弟弟,當年老四對付我的時候他們沒少幫着下黑手。若不是為了面子上好看些,我連這倆都一塊兒丢去給我爹守皇陵, 讓我爹看看他都生出些什麽玩意兒。”
雖然沒趕盡殺絕,可也不能讓這倆亂晃悠,索性圈在王府裏玩女人生孩子,無非每年多吃幾袋米而已。
“老九沒什麽存在感, 和我關系不好不壞。”沈元洲沉思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不過這兩天聽着前頭的消息,他似乎也是想争一把的?”
“那您準備怎麽着他?”唐瑩歪着頭問。
沈元洲不瞞着:“等事兒了解之後我找他談談,看看是真有城府還是紙上談兵的貨色。如果能幹活,當然是拉出來給我幫忙。”
他笑着刮一把唐瑩的鼻尖:“聽說過兄弟就是為了拿來兩肋插刀的麽?朝堂上多少刀子要擋呢,有個王爺坐鎮,有些政令下達起來就能方便的多。”
又不免嗟嘆老十不合作:“所有兄弟裏唯有十弟與我關系好,可惜他是真不肯管事,這次要不是被皇貴太妃拎着耳朵丢進前朝,估計還在外頭躲懶避嫌呢。”
“不過皇貴太妃是真的好厲害啊。”唐瑩捧着臉向往:“直接在朝堂上開罵诶!還打了那麽多宮妃的板子!真是太厲害了!”
“皇貴太妃啊,”沈元洲也笑:“你別看她平日裏不肯出來走動,其實潑辣的很,我還記得小時候先帝宜妃找我母後的麻煩,愣是太妃把人堵在門口罵哭了。”
他一手摟着小姑娘的肩膀,有些懷念道:“後來先皇後去了,母後讓我聘皇貴妃當繼後,還是貴太妃幫我勸的她……”
感謝進宮前唐夫人情報工作做得好,這事兒連唐瑩都知道:“我聽說您本意是聘虞家姐姐的,結果太後娘娘把虞姐姐賜婚給了李家十一老爺。”
沈元洲“呵”了一聲:“就我那個不學無術的小舅舅,哪裏配得上太傅孫女兒,京城第一才女的虞玉清?好一個姑娘就這樣消磨在了李家的勾心鬥角裏頭,實在是過分了啊。”
唐瑩便不說話了。
沈元洲偏要逗她:“你說,是不是可惜了?”
“您若是覺得可惜,那就是可惜了呗。”小姑娘捂了捂胸口,不知為何裏頭堵得慌。
閱花無數的皇帝陛下暗自竊喜,原來這不開竅的笑姑娘也是知道要吃醋的。沈元洲将人圈在懷中偷香一枚,笑着解釋道:“虞太傅是士林泰鬥,朕與虞家聯姻本屬國事,否則虞玉清一個閨閣女子弄什麽才女的虛名,連名號都抛出來做京城百姓的談資?”
“诶?”唐瑩一撇頭,細嫩的臉頰正好在皇帝唇邊擦過,趕緊低下頭,臉上悄悄飛起一抹嫣紅。
沈元洲心中微漾,臉上依舊正經:“虞玉清那個第一才女的名頭純屬是給她造勢,讓她以聰慧才名繼任皇後之位。可惜朕與太傅謀算許久,卻被母後橫插一杠子給毀了,差點兒還鬧的虞家與朕翻臉,你說,是不是很可惜?”
彼時太後重病垂危,哪怕他再多不滿也不能讓生母帶着遺憾死去。李太後以性命相挾,生為人子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放棄全部算計,将李氏封為皇貴妃。
其中艱辛無奈不必說與小姑娘聽。沈元洲故作悲憤的捶手頓足:“多好的政治資源啊,虞老頭手底下二三十個得用的弟子呢。若是當時聯姻成功,朕少說能省一半的心。”
小姑娘的眸中是不可置信的試探:“您說的可惜……是這個可惜?”
“不然呢?”沈元洲斜睨。
“不是因為喜歡虞姐姐麽?”
“相比來說,朕更喜歡她祖父虞太傅。”皇帝陛下一副毫無城府的模樣解釋道:“再說了,能讓她有一兩首詩作流傳出來就算極限了,難不成真讓她出門抛頭露面?”
“所以……?”
“所以朕都沒見過她,也不知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是美是醜。”沈元洲看小姑娘眉眼彎彎笑的開心,再捏她的鼻尖一把:“這回放心了?朕對她沒想法,你用不着吃人家飛醋。”
“才,才沒有吃飛醋呢。”面紅耳赤的小娘子垂下頭,報複的在陛下胳膊上擰一把。
“你說你啊,怎麽就越來越害羞了呢。”沈元洲更覺有趣,将小美人兒的下巴擡起來與他對視:“以前侍寝的時候都能心不在焉的想好吃的,這會兒青天白日說說話倒是臉紅了?”
“嫔妾,嫔妾就是熱的嘛。”小姑娘不依的在他懷裏一通亂扭,直到察覺皇帝陛下氣息略重才趕緊跳起來往外跑,留下一串慌慌張張的軟糯聲音:“您別亂動,嫔妾去喊韓禦醫來給您請平安脈。”
韓禦醫來的快,看着陛下一副春心蕩漾的模樣便打趣:“您可悠着點兒,好歹歇個三五七天的,別往後腎氣不足有心無力,再要微臣開補藥可就不是一天兩天能補回來的啊。”
沈元洲拿榻上的抱枕丢他:“滾過來給朕診脈。”
韓禦醫敢開皇帝的玩笑,卻不會拿皇帝的身體開玩笑。認認真真摸完了才站起來道:“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吃完這一副藥,剩下吃半個月藥膳調理就行。您是準備往外公布您無事了?”
沈元洲收回胳膊,面色冷然點頭道:“總不能讓貴太妃和老十一直頂在前頭,還有那些跳梁小醜,也該把他們收拾了。”
他輕輕拍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魏三手中拿着厚厚一沓奏章單膝跪地禀告:“這是朝中大人們私底下的去向記錄,有部分聽到談話內容,也有不少行事缜密,并不知約談了什麽。”
“無妨。”沈元洲将奏章拿過來看,只那一串一串的姓氏就讓他忍不住冷笑:“還能談什麽?無非是萬一朕死了,他們該扶持誰上位罷了。”
魏三将頭沉的更低:“就監察司統計的結果,目前是賢親王占上風。”
沈元洲拿奏章的手一頓,複又放松下來,面無表情的淡淡道:“老十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先太子和老二并無子嗣留下,老四被他斬了,幾個侄子貶為庶人流放塞北。老三老五守陵守到死,也沒兒子留下。剩下老六老八老九老十,前頭兩個窩囊廢不必說,和他算是有仇。老九上蹿下跳敗人品,被皇貴太妃抽打後基本上就絕了希望;最後擺在朝臣面前的其實只有兩個選擇:要麽從老九名下過繼個娃兒給他,要麽擁護老十上位。
除了一部分和王爺們勾結有了私心的朝臣,其餘但凡真心忠誠且腦子清明的,都會選擇在他死後請老十繼位。且這幾日老十做的确實不錯,謙遜而不乏果敢的君子風度很是讓朝臣暗中稱贊。便是他當初清醒過來,以為自己時日無多,第一反應也是将皇位交給老十。
然而自己給的和旁人從他手裏奪的,說出來又怎會是同樣的感受?沈元洲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對老十生出猜疑忌憚,否則唯一一個兄弟都要沒得做,從此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可不管怎麽想,心中還是有些擰的慌,索性又把唐瑩喊了過來。
唐瑩才在廚下偷吃魏姑姑做好的烤鴨,嘴角還殘留着些許暗紅色的醬汁。沈元洲好氣又好笑的将人拉過來,抽了快手帕給他擦臉,一邊将自己的心思與她說了。
唐瑩想了想:“那又怎麽樣呢?”
沈元洲揚眉:“什麽怎麽樣?”
“不是您适才與嫔妾說,兄弟就是拿來兩肋插刀的麽?您都肯找九王爺插刀,為什麽十王爺就不行呢?”
是啊,為什麽老十不行呢?
小姑娘一點兒不覺得困擾:“總不能十王爺會傻到面上說不想替您挨刀,私底下卻拉攏大臣密謀權勢吧?您監察司也不是擺着好看的啊。把話說清楚,還有疑心就查清楚,清楚了不就沒芥蒂了麽?”
查清楚……?
沈元洲愣神,他似乎從未想過要查老十,可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查一查,未必是懷疑,也可以是為了消除懷疑。
總歸他是信老十的。若是有了芥蒂,解開——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