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往事
三十年前，任職于臨清醫院婦産科的季簡之迎來了又一場生命之争。謝曉恒的母親梁玉也是她極其重視的一名孕婦，因為她是雙胎妊娠，且胎位是雙臀位，雖然在産前已經盡力讓她參與調整，但仍是只成功地調整了其中一個胎兒的胎位。雙胎生育本就較有風險，加之胎位不正，季簡之也只能跟她說明了如果生産不順利會直接轉入手術室剖宮，謝忠林只求大人小孩能夠平安，緊張地進行了簽字後，就看着自己的妻子進入了生産間。彼時，季簡之肚子裏的孩子距離預産期還有一個月。
一聲啼哭放松了各位醫護人員的緊張，處于頭位的胎兒順利地被生産了下來，季簡之交給一旁的護士後便立馬投入到了另一個胎兒身上，于她而言，這才是棘手的。臀位生産的風險誰都料不準，加之産婦剛剛才生下了一個并不小的孩子，已經耗費了不少體力，她得趁她還有力氣時，讓這個胎兒順利出生。
然而，當梁玉耗盡了所有力氣，忍受了撕裂的開口疼痛後，這個固執的胎兒仍是不願透露絲毫，季簡之的手只能隐約碰到他的腳趾，宮口已開，生産刻不容緩，否則大人小孩都将有危險，季簡之當即下達指令，轉移手術室。
謝忠林孤身一人抱着剛出生的男嬰緊張地看着醫護人員進進出出，焦急地等待着那讓手術室三個字變得顯眼的燈光熄滅。時不時地還要安撫一下懷抱中哭泣的嬰兒：“乖，媽媽很快就出來，再等等。”
手術室裏，梁玉因為疲憊和麻藥已經睡了過去，季簡之忙碌着一切，終于順利抱出了這名固執的嬰兒，同樣也是個男孩，她為梁玉感到高興，但也許是因為在肚子裏待的時間長了，這名男嬰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哇哇大哭起來，為了保險起見，季簡之吩咐護士将嬰兒帶到保溫箱裏觀察半天時間。在給梁玉縫合的過程中，季簡之的腹部忽然疼了起來，她皺眉感受着這不同尋常的痛感，手上的針線卻仍舊堅持得穩穩的。直到最後一刻，她再也支撐不住地就扒拉着手術床跪倒在地。
陪護人員見狀慌了神，連忙上前詢問，季簡之有氣無力地告訴了她們，這是早産的征兆。畢竟是從醫多年的醫護人員，很快就安排好了各自的任務。有負責将梁玉送出手術室交代注意事項的人，有将季簡之送到生産室的人，有聯系季簡之家屬的人……
謝忠林去觀察室看了另一名嬰兒一會兒，過了探視時間後，便憂心忡忡地抱着手中的孩子去看望自己的妻子，見梁玉已經醒轉過來，他将手中的嬰兒讓她看了又看：“你現在還動不了呢，我先抱着吧！”說罷不嫌棄她剛從手術室出來的邋遢模樣，輕柔地在她額上落下一吻，“辛苦了！”
剛手術完的梁玉還很虛弱，沒什麽力氣說話，但她的眼神裏充滿着欣慰，知道自己生下了兩個孩子，還知道了丈夫的關愛，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是不是很想看看另一個娃，喏，看他就行，因為長得一樣。”謝忠林笑了笑，“等觀察時間過了，到時就怕你認不出誰是誰。”
梁玉揚唇笑笑，愈發地想要見到那個孩子。
季簡之的生産很順利，但是結果卻不太如意，看着躺在自己懷抱中的女嬰，她默默嘆了口氣，并非她不喜女孩，只是，害怕她在季家會遭受苦難。
季惠玲及時趕了過來，人未到聲先到：“不是在接生嗎？怎麽自己生了？預産期不是還沒到嗎？”
不知道季惠玲會趕過來的季簡之，柳眉微皺，她抱緊了手中的嬰兒，眸光黯淡了下來。
“季夫人，主任是在給産婦接生的時候忽然有了臨盆的征兆，所以早産了。”
“怎麽忽然就早産了？”季惠玲不解地問，“她的肚子一向都很穩定的。”
“是這樣的，因為這次那名産婦的雙胞胎男嬰比較調皮，所以整個過程處于相對緊張的狀态，可能主任肚子裏的娃娃也感受到了這種緊張的氣氛，所以就提前出來了。”彼時擔任季簡之助手的王秀宜衷心地向季惠玲道喜，“不過您放心，雖然有些早産，但還是要恭喜您，主任生下了個又白又嫩的小美女，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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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季惠玲擡眸看向了正小心翼翼盯着她的季簡之，“唉……”一聲輕嘆自她口中傳出，微不可聞。
“那主任你們聊，我去看看留在保溫箱觀察的那名男嬰。”王秀宜說完便走了，留下了季惠玲與季簡之婆媳二人。
季惠玲看着門被關上，又安靜地等了一會兒後，來到季簡之身邊，看了看确實惹人喜愛的女娃。季簡之不動聲色地離她遠了些，聲音孱弱地叫了聲：“媽……”
季惠玲哪裏看不出她的小動作，小心思，身為一個女人，她已經在季家被培養得察言觀色不放過細膩之處，心狠手辣不在乎微博憐愛，可是她，畢竟還是個女人，是個原本骨子裏柔情似水的女人，怎麽可能做到決絕。
“那名男嬰，我們帶過來吧！”季惠玲的語氣沒有波瀾。
季簡之将自己的女兒牢牢護在懷中，啞着嗓音道：“媽，您不能偷龍轉鳳，他們家的人都知道生的是男孩，他們也都見過了，而且，這是我的女兒，我不會給別人的。”
“誰說我孫女要給人了？”季惠玲不耐道，“她爺爺奶奶都姓季，她爸爸媽媽也姓季，我才不讓她去跟別人姓。簡之啊……”季惠玲嘆息一聲，語氣帶着無奈和與年紀不符的滄桑，“我們都是童養媳，都是季家從外面把我們帶回來的，我們存在于季家的理由就是為他們傳宗接代，我是比較幸運了，生了個兒子，可是你現在生了個女兒，你讓他們怎麽想？你的女兒，我的孫女又會過上什麽樣的日子？你不是知道的嗎？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他們會厭惡她，會憎恨她，會折磨她，你真的要讓你的女兒因為你而過上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嗎？”
季簡之抱着女兒哭泣搖頭：“可是我能這麽辦？這也不是我所能夠決定的，我有什麽辦法？”
“有辦法的。”季惠玲上前盯着季簡之，眸光閃爍，“我們帶走那個男孩，這樣，你就不只是生下一個女孩了，你還生下了一個男孩，季家人就沒法說你，沒法欺負你了，嗯？你懂嗎？身為童養媳，你要學會保護好自己，身為一個母親，你更要學會這一點，因為只有你保護好了自己，你才有能力去保護自己的兒女，懂嗎？”
“可是……可是我這樣，就破壞了一個家庭……”季簡之見證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誕生，她怎麽忍心拆散一個好好的家庭。
季惠玲忽然指着季簡之懷抱中的孩子吼道：“難道你就寧願看着自己的女兒去死嗎？”一語擊中對方最脆弱的痛處，季惠玲看着發怔的季簡之，緩和了下語氣循循勸導着，“簡之，我們帶他回去，也是不會讓他受苦的，憑季家的條件，他是可以過得很好的，最主要的是……有他在，可以救你女兒一條命。”
季簡之抱着女兒哇哇痛哭了起來，為自己即将殘害一個家庭的惡劣行徑而哭泣，為自己無法保護親生女兒的無能而哭泣，為自己的一生不得自主而哭泣……
一切的一切都落入了門口王秀宜的耳裏，她的震驚另她将手中的記錄本掉落在地發出了聲響，所以，她成了除季惠玲季簡之外，最直接的知情者。為了統一口徑，不向季家走漏風聲，負責季簡之生産的那幾個醫護人員，一律被季惠玲封了口，也成為了冰山一角的知情者。
“很遺憾，您的孩子夭折了。”
謝忠林聽到這樣的消息，将手中新買的奶粉尿褲散了一地。他沖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卻被攔了下來，他瘋狂的吶喊聲，歇斯底裏的哭聲，一次又一次地震碎了懷抱男嬰的季簡之內心。而當看見恢複緩慢的梁玉在得知消息後因為傷心過度進了ICU，她也抑制不住地暈了過去。
自此往後，噩夢每年每年的從未間斷。
季簡之知道謝忠林與梁玉為那個孩子取的名字，他叫做謝曉恒，于是，她給他們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季曉晟，而自己的女兒順理成章地就取了季曉暮。
季楠一見季簡之居然給他生了對龍鳳胎，高興得合不攏嘴，連帶着連本不待見的季曉暮他也疼愛了幾分。當然，總有一些找事的人提為什麽這兩個孩子長得不像的問題，每當這種時候，季惠玲就會明朝暗諷地回答他們：“哎呦，這也不怪你們，畢竟是只生了一個娃，不知道異卵雙胎的長得不像也是情理之中的。”
久而久之，便鮮少聽見旁人再提起了，畢竟，這到頭來只是件自讨沒趣的事情。
三個月後，梁玉恢複出院，她想把所有的精神都投入到謝曉恒身上，可是看見他，她就會想到另一個他，她忍受不了心疼，總在他面前落淚，單純的眼睛盯着他，卻也好像知道她在傷心般，會曲着小手指在她眼前晃啊晃的，想要逗她開心。可是梁玉只會越想越難受，每次都是把他交給了謝忠林，自己落荒而逃。
再後來，梁玉把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上，與謝曉恒相處的時光并不多，謝曉恒的時間先是面對一堆玩具，然後是面對因為聰明而引來的一堆作業。他逐漸知道了自己的感受叫做孤獨，他羨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玩耍的小朋友，他開始鼓起勇氣向自己的父母親提要求，他們答應了，然後毀約了，又答應了，又毀約了，就這樣反反複複，他從一開始的孤獨逐漸變成了懂事。也許是我還不夠乖，所以爸媽才不願意陪伴我，或許我再乖一些，他們就能陪我了吧！那個時候的他，是這麽想的。
這個單純而渺小的想法被他歪歪扭扭地寫在了紙上，然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把它收在了哪裏，找不到了，他也沒有在意，他從沒想過這張紙會落入梁玉和謝忠林手裏，雖然他們拿到時，他已經和瞿東男玩了許多時日。
那一天，父母讓他等他們回來，等他們回來，他們就要履行一直沒有完成的承諾，帶他去游樂園了，他興奮又緊張，高興卻又安靜地在家做完了所有作業。
然而，就是那一天，他再也無法等到他的父母了，他們的承諾，不會有完成的那天了。他們注定，永遠欠着他這一個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