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争辯
在雲意回長陽的次日清晨,皇帝便吩咐傳來宣室殿問話。
那天下着秋雨,心知路不好走,是以去傳這話的宦官久久未歸,霍洹也沒有在意。
卻是一等就等到了晌午。潘瑜上前詢問是否傳膳時,霍洹才不由得眉頭一皺,心覺這也太久了些。
又等了将近一刻,終于見那宦官匆匆地進了殿來,衣擺幾乎盡濕,可見雨确是不小。
伏地一拜,那宦官的禀話聲有些顫抖:“陛下,雲意眼下……眼下觐見不得。”
霍洹心裏一沉,靜了靜神:“為何?”
“這……禁軍都尉府審的嚴,人傷得重,正昏迷不醒着……”
話音未落,奏章猛拍在案上的聲音便驚得他連喘氣也不敢了。屏息靜聽着,皇帝口吻中怒意分明:“朕昨日着意告訴過禁軍都尉府,不許動刑。”
才一夜而已,居然把人審得昏迷不醒。
“是、是……”那宦官一叩首,雖已是提心吊膽,可話還得照回,“臣問了,說是……說是回長陽之前審的,回來後才聽聞聖旨,已是晚了。”
馮家是有意挑釁,又或者……至少是想借機除掉雲意。
宣室殿中沉寂一片,誰也不敢吭聲,更有人難免在思量,若錦寧長公主問起可如何是好。
皇帝靜了須臾,不知是在思索辦法還是在按壓怒意。少頃,終于又開了口:“備駕,去禁軍都尉府。”
诏獄總是一片肅穆死寂。
下了诏獄的犯人,多是要緊官員甚至宗親,是要天子親自下旨定罪的——能鬧到這麽大,大抵沒有幾個清白,也沒有幾個能活着出去。
這地方霍洹先前也來過幾次,唯獨這回,心緒實在複雜。若雲意當真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跟雲婵交代?他萬般保證雲意暫且無事、過些日子便到長陽,可實際上,卻是到長陽之前就已經嚴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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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宮中傳出了皇帝震怒一事,從他進了禁軍都尉府開始,所逢的每個人都是格外小心的樣子。安安靜靜地行大禮問安,然後屏息等吩咐。
随着領路的官員一路往裏走,東拐西拐了許久,才在一處牢房前停下。這地方昏暗得緊,就一方小窗打進一束光線映在地上,霍洹微眯着眼仔細看了許久都沒尋着人。
牢門打了開來,霍洹提步走進去,走了兩步,忽覺腳下一硌,同時一聲悶哼。
稍一怔,當即退了開來。善于察言觀色的宮人立刻拎着宮燈上前,光線一亮,才見正是雲意在前面,自己方才不小心踩了他的手。
幽暗的光線下,随來的宮人、獄卒一并偷眼看着,分明地看出皇帝的目光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凝睇了雲意許久,冷言道:“傳指揮使來問話。不管他在幹什麽,傳他來。”
“……諾。”宦官的應聲中忐忑明晰,半刻都不敢耽擱地疾步去傳話。
眼前重傷的犯人動了一動。胳膊微移,那束光線恰映在肩頭染了血色的飛魚紋上,襯得那繡紋有些猙獰。
“陛下……”雲意聞聲一震,強回了回神,只覺稍稍一動就渾身痛得無可抑制,仍是盡力地想撐起身來見禮。
霍洹一喟,淡聲道:“躺着別動就是,有話就說。”
“小婵……”雲意開口開得費力,喉中一痛急咳了兩聲,又道,“臣沒有通敵,如陛下想讓臣認罪……臣可以認。但無論如何,此事和小婵沒有關系……求陛下不要遷怒她……”
霍洹面色一凜,又睇了他一會兒,蹲下身去:“自然跟小婵沒關系,即便你當真通敵,朕也會護她。”他言罷一頓,稍側過首,問道,“此處離誰的府邸最近?”
“明寧長公主府和葉府離得都不遠。”立刻有宦官回了話,卻不太明白皇帝此時問這個是為何。
“送他去明寧長公主府養傷。”皇帝無甚情緒道,頓了一頓,又從容說,“去長樂宮回個話,若他再出什麽事,朕拿明寧長公主問罪。”
他是皇帝,想護誰不難。但畢竟是有一方有意尋事,總要添幾分謹慎。皇太後行事再狠,也不會舍得搭上這唯一的親生女兒,馮家也得依着皇太後的意思。
轉回頭來,霍洹又看向雲意,稍一哂,道:“朕會傳禦醫去。你安心養着便是,此事要查也不急于一時。”
回宮之後,霍洹好生猶豫了一番,不知該如何同雲婵說明此事。末了一嘆——總歸是不可能瞞着她的;而如是說了,也總得讓她見上一面,是以往好聽了說也沒用。
便教人請了雲婵來,霍洹沉了一沉,道:“你兄長回來了。”
“臣女……聽說了。”雲婵被他的口氣弄得懸起心來。
霍洹又道:“朕讓他去阿檀府中養傷了。”
養傷?!
心中皺緊,雲婵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急問:“怎的受傷了?”
“禁軍都尉府在押送他回長陽的路上就動刑嚴審了。”霍洹有些回避她的目光,“朕不許動刑的旨意晚了一步。”
他等着雲婵的反應,知道這兄妹倆感情深厚,雲婵要如何發火都在情理之中。 他甚至做好了反應,不管她如何哭、如何鬧都随她,他耐心哄着便是。
畢竟這樣的事,對誰來說都是不舒服的。
卻是半晌沒聽着動靜,霍洹幾乎要懷疑她莫不是被吓傻了,這才擡眼看了一看,恰好對上雲婵的一抹冷笑:“陛下,如此這般,事情反倒清楚了些,是不是?”
……什麽?
霍洹一時不解她指的是什麽,雲婵緩了口氣,又道:“兄長沒有通敵,是馮家有意尋事,所以才如此急着審他,想要屈打成招。若陛下沒有立刻去見,他被逼着畫押認罪了……就算什麽都妥當了。”
下一步,依馮家的勢力,自然有本事将此事鬧得人盡皆知。滿朝口誅筆伐之下,兄長決計沒有活路。
“朕知道。”霍洹點了頭,也贊同她的說法,“此事,朕會安排人去解決,不會再審下去了。”
“陛下不覺得馮家未免太變本加厲麽。”雲婵黛眉輕挑,恨意森然,“已有那許多大罪,還敢做出這樣的事來。此事陛下若不嚴懲,日後是不是哪位大人彈劾、或是奉旨嚴查馮家,他們都可以效仿此事,先除此人而後快?”
這算是雲婵頭一回如此不知避諱地議起政事來。她下颌微微上揚着,愈發凜冽的冷意襯得一張嬌容都變得有些森然。
霍洹怔了一怔:“你想如何?”
“陛下說過,皇位不是個适合一心向善的位子。”雲婵無所懼地與他對視着,“陛下許多手段也夠狠厲,或者……至少乍看之下、至少在陛下自己看來是夠狠厲的。”
她也知道這話不該她說,卻又像被什麽東西掌控了心緒似的,不由自主地繼續說了下去:“可陛下您……實則還是對馮家留有餘地的。陛下自己不覺得麽?馮家也不是傻子,若陛下當真不容他們,他們是會明白的,又如何會心存僥幸、一而再再而三的與陛下抗衡?”
她的話,在霍洹聽來實在有些荒謬,無奈地笑了一聲,說:“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馮家家大業大,無論如何都沒有束手就擒的理由,總要再為自己争上一争。”
“好…… 朝中之事臣女不懂,那宮中呢?”雲婵凝望着他,提了兩分氣,一字一頓地續道,“皇太後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臣女——較之當初,如今雖是看似有所收斂,但這可 是在她知道陛下的意思之後。她為什麽會這麽有恃無恐,為什麽會拿準了……陛下始終會尊她為母後、不敢徹底滅了馮家?”
氣氛陡然冷了,冷得殿中諸人都渾身發寒。
雲婵自也清楚,這話說得實在過了。可又是不說不行,這麽多日子了,她雖則覺得霍洹對馮家一次次的逼近大快人心,又每一回都清晰地感覺到……那一次次的逼近中,總夾雜着一丁點退讓。
比如他帶她出宮時雖則除掉了馮家的人、卻要她先回雲家一趟以免觸怒皇太後。誠然,雖是怕她受罪為主,可總也夾雜着一點息事寧人的情緒。
也就是那麽一丁點退讓,是最容易讓人在絕望中看到希望的。皇太後會覺得他到底還是顧念她的心思、在乎這母子情分;馮家則會覺得他既要顧着皇太後,便是手中之力尚不足以撼動馮家。
是他自己讓馮家存了僥幸,是他自己讓馮家有恃無恐、一次次試探他的底線。
這實在是很可怕的。日子久了,兩方甚至會在這樣的對抗中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一邊是進中有退、一邊是退中有進。
然後……輸贏說不準。興許他仍能把該奪的權奪回來,但馮家在屢次進退中大抵也就保存下來了。不溫不火地過上些年,看似無妨卻成了個禍患。總有一天會反手反擊,沒準會把皇家當初的打壓變本加厲地還回來。
“兄長是奉陛下的旨辦事的,疑他有罪要徹查無妨,但如此擅動嚴刑……”雲婵深深地吸了口氣,語中生了點嘲諷,“陛下若覺得連這也可以忍受……又何必在意馮家權勢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