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雲婵下意識地否認了,又搖一搖頭,續道,“那是和臣女沒有關系的事……”
“你可以問。”霍洹淡笑着,聲音平靜無波,“說什麽‘沒有關系’,朕若當真告訴你,确實就如你所想那樣,你會不會害怕?”
如她所想的那樣……
不是馮氏害了襲氏,而是襲氏害了馮氏。因為就如他方才所言,她沒有必要去害襲氏,馮氏也同樣沒有必要。除卻她知道他的心思如何,旁人皆覺得馮氏會是皇後,就連襲氏也是這樣覺得……
馮若青更不可能是為了争寵而出此下策。馮家指望着她做皇後,必定打小便教導得小心,如何做一個好皇後來穩固馮家的地位她定然清楚,不會蠢到在冊封前就做這般狠毒的事,且還如此容易地讓人查了出來。
那麽……
是襲氏自己服了毒,栽贓給了馮氏……而他是清楚這些的,清楚馮氏沒有下毒、清楚是襲氏演了一出好戲,卻仍是發落了馮氏回家,将襲亦茹留到今日。
“不只是此事,日後再有類似的事,朕也是同樣的做法。”他慢慢地說着,平靜而篤定,“就像你所說,這是和你沒有關系的事,但朕不想讓你覺得害怕。”
他握着的是生殺大權,可以輕易左右身邊每一個人的将來。旁人可以不去想、甚至是刻意忽略這些,但一旦察覺了,總是害怕的。
“朕不是什麽善人。”他一哂,“皇位,可不是個适合‘一心向善’的位子。”
“臣女明白……”雲婵喃喃地應道,他卻又一聲笑:“不,你不明白。”
細雨仍綿綿地下着,比來時已小了很多 ,打在身上幾乎覺不出什麽。二人皆沒有要打傘的意思,宮人們便識趣地不離得太近,只遠遠随着,遠到連腳步聲都不怎麽聽得見。
“善惡,并不是說起來那麽簡單。”雲婵一邊低着頭走着,一邊聽霍洹說着,“時時處處想着賞罰分明、不為長遠着想,興許反倒會讓更多好人吃虧、教惡人活得暢快。”
雲婵無言地思索着,做不出一句反駁。是的,如是當真“賞罰分明”地為馮氏主持了公道,興許馮氏最終還會做皇後;可馮家若再出一位皇後,許多事情都将更難掌控。
“這樣的‘小善’,許是讓自己心裏過得舒服,卻是棄天下于不顧。為帝王者若是如此,實在罪無可恕。”
他循循笑着,一抹笑意明明平緩得幾乎捉不住情緒,卻如同在雨中綻出一抹陽光,和和暖暖地映照下來,一直映到地上,連正墜落的雨絲都被照出了一片漂亮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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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婵竟望得有些癡了,過了好一會兒,直到一滴細雨恰好落在了羽睫上、弄得視線不清了,才猛地将目光挪了開來。稍別過頭去,又緩了一緩,才蘊起了笑容來:“臣女明白這些,只是不曾遇到過……”
“所以你會怕。”霍洹接口道,“你擔心同樣的事情若出在你身上,朕是不是也會顧着大局把你推出去,不管不顧。”
她聞言沒有反駁,美眸輕輕一翻:“那陛下會麽?”
“呵……你雲家還遠沒有罪大惡極到值得朕推一個很在意的人出去,以此打壓。”他給了她答案。有點出乎意料,不是敷衍也算不得是甜言蜜語,只是将個中輕重道了出來,“再是小事,也關乎一個女子的日後,朕知道。”
就這樣讓她安下來心來,雲婵點了點頭,終于答了他許久之前問的那問題:“陛下讓襲氏養好了傷再走吧。”
他睇了她一眼,她擡了擡眸,又道:“她總歸還是要嫁人的。陛下沒有賜婚、直接送回府去就已是背着罪名,若再是帶着重傷回去,這罪名聽着更重了。”
霍洹短促地笑了一聲,瞅着她,帶着點不信,道:“這麽大方?”
“沒有。”雲婵搖頭,金釵上的流蘇在細雨中輕晃着,“可她母親是陛下生母的異母妹,她怎麽也算是陛下的表妹。陛下答應了母親要讓她好好嫁人,臣女若這便讓她走了,豈不是讓陛下不孝?”
“嗯。”他稍點了下頭,未多加置評,打了個哈欠,應了她的話,“按你的意思就是。她是要害你,你自己不在意,朕才不多管。”
……這甩手掌櫃的口氣!
整件事被遮掩得很好。沒有人清楚毓秀宮為什麽突然封了宮,只是聽說襲氏受了傷,正靜養着。
只有雲婵比旁人多知道一些情況,譬如……和襲氏親近的宮人,已然杖斃了。
他能夠因為對生母的許諾而寬恕襲氏,卻并不意味着他同樣能寬恕那些幫着襲氏颠倒是非的人。彼時雲婵手中串着一串手钏思量着,想到那也是好幾條人命,不禁還是有些恐懼。卻又無法認為這是錯的,甚至覺得心安無比。
“聽說長樂宮都探不出什麽風聲。”白萱靜靜地為她添着茶,道,“奴婢去尚儀局也打聽了,正碰上幾個小宮女議論着,說是外命婦也都說着這事,揣着好奇一個個打聽得熱鬧,卻是什麽也打聽不着。”
之前……似乎不是這樣。
雲婵的思緒飛到了別處。她依稀記得,他曾親口跟她說過,宮中各處都有馮家的眼線,皇太後想知道什麽都很容易。
如今……并沒有過太久吧。卻已然能讓皇太後探不出個所以然來。可這些日子,她自己身處宮中也并未察覺出任何事情,直至今日聽了白萱這一席話,才知他大概一直暗中在撤換些什麽,只是做得悄無聲息。
“最多端午之後,襲氏總要出宮的。”白萱颔首道,“奴婢怕她會咽不下這口氣,臨出宮時再鬧出什麽事端來——只要她能捅到皇太後那裏去,總難免對長公主不利的。”
“不會的。”雲婵低一笑,“她早知道皇太後不喜歡我,也以此讨好過皇太後。這事……若她能捅給皇太後,早不會留着。既然做不成,她自然知道是誰在攔着,她惹不起。”
歸根結底,到底還是皇帝與皇太後之間的一争,有哪一端要強壓着,旁人都是惹不起的。
日子仍緩緩過着,毓秀宮仍是什麽多餘的話都傳不出來。雲婵聽說葉瀾已完婚,新婚燕爾,除卻到宣室殿觐見了一次之外就再懶得進宮。她寫信問了幾次,葉瀾才懶懶地回了四個字回來:端午見吧。
忒不夠意思……
另一邊,便是兄長雲意突然“不見了”,杳無音訊,不來端慶宮見她也還罷,甚至已有許久不到宣室殿禀事。就連家中都說不清他去了何處,倒好在祖母親自執筆給她回了信,讓她安心便好。
大事小事,能讓她操心的太少,雲婵一度過得“聽天由命”。直至離端午還有兩日時,才忽然聽說,赫契左賢王入宮了。
爾後又聽說,目下的汗王已不是她和親時的那位汗王了,那位已很年邁的汗王在寒冬時大病了一場,未能活到新一年的春天。眼下是他的長子承繼了王位,這位左賢王算起來是當今汗王的叔父了。
“左賢王說要見長公主。”林端頭也不敢擡地禀道,如不是要去複命,委實不想在雲婵面前提這些,“說是……進了長陽城後提的第一個要求。起先是問長公主的府邸在何處,要直接去見,聽說您住在宮中才作罷。”
赫契人給她帶來的那些恥辱歷歷在目,雲婵默了良久,才問道:“陛下怎麽說?”
“差人禀到了宣室殿,陛下未給答複。”林端欠身說,“不過依臣看,端午宮宴,長公主尋個理由不去為宜。陛下必定也清楚,會體諒長公主的。”
這是要她避着?
似乎是該避着,免生事端。雲婵深吸了一口氣,心緒複雜地思量着,想着之前聽到的許多關于赫契的話。
各樣的口吻都有,或是怒斥或是痛惜,細枝末梢間,又都夾雜着點掩飾不住的退縮和懼意。
最後,一切旁人的評說又都化成了一句話,那句話裏沒有懼意,也難尋到其他情緒,平靜到幾乎淡漠地說出:“是赫契人讓大夏蒙羞。”
那是霍洹說的。
他覺得赫契人讓大夏蒙羞,自然也是讓他這個做皇帝的蒙羞。
雲婵心下頓覺坦然,氣息長舒:“不,端午佳節,宮宴自然要去。若要避,也不該是我避着;若我不肯見他們,便該不許他們參宴。”
林端顯然一怔,有些不解地看向雲婵,想問個解釋出來,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是大夏。”雲婵雙目輕阖,笑意輕緩,“山河猶在,我為什麽要在自己的都城裏避一個外人?”
“是……”林端應得猶豫,觑一觑雲婵的神色,安靜地一揖,往殿外退去。
一直走到了端慶宮外才停下,他躬身一揖,硬着頭皮按旨将雲婵的話一五一十地重複了出來。霍洹聽罷,頓時松了口氣。
他不想在赫契人面前示弱,又不願迫着雲婵去面對赫契人。思來想去,就先差人去探了雲婵的口風。
“像個樣子。”林端聽得皇帝自言自語了一句,卻不知是指像什麽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霍洹在外面轉來轉去:艾瑪怎麽整呢,好想打赫契人的臉呢,但又不好逼小婵呢,怎麽辦呢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小婵在裏面撸袖子:次奧這是大夏!這是我家!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但是我不打算躲你好麽!
林端擦冷汗擦冷汗擦冷汗擦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