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兩面
到了夕陽西斜的時候才離開禦書房,彼時雲婵望了一望天邊夕陽,嬉笑着脫口而出一句:“好像吳太妃做的紅豆酥。”
身邊是個萬裏挑一的絕世美人,在宮中教了幾年琴棋書畫樣樣皆懂、禮儀規矩無可挑剔,目下卻把夕陽比作“紅豆酥”,幾分和俏皮和犯饞表露無遺。霍洹聽得大覺意外,陡笑出聲,目光上下的掃她:“餓了?”
雲婵啞了一瞬,繼而心底也不得不感慨一番——隔閡這東西,雖則大半時間堅若城牆,一旦築起便再難消去;可有的時候,又在這麽短短半日內,說沒就沒了。
來時還是戰戰兢兢,歸去時已換作談笑風生,變化猶如夏時的天氣,片刻前還陰着,說晴便晴了。
說說笑笑地往宣室殿走,好似什麽話題皆能聊上一聊,心底又始終避着一樁事——不止自己避着,還生怕他提起。
她的婚事。她着實愈發地不想出宮嫁人了,哪怕這麽耗着當真會誤了自己,也想在宮裏多留上一陣子,去禦書房讀一讀喜歡的書,然後……去宣室殿見一見想見的人。
一路走到宣室殿時,天色又昏暗了許多。長階之下,雲婵福身便要告退,霍洹一扶她,夕陽映出的笑容溫溫暖暖:“在宣室殿用膳吧,回端慶宮總還要費些時候。”
“諾……”雲婵沒有拒絕,抿着微笑,随着他行上長階。
只差三五階就是殿門了,霍洹驀地足下一頓,擡頭看了看眼前,深吸了口氣,回過頭朝她道:“朕先進去,你在外等着。”
雲婵不解,仍是點了頭。他便快走了幾步進了殿去,她也走完了這幾級長階,四下一看,才見殿門口多了些宮人,其中有兩位還是她熟悉的。
“不知母後前來,回來晚了,母後恕罪。”皇帝一壁往裏走着一壁道。皇太後聽言仍未轉過身來,背對着他,一襲暗金色的大氅華麗得刺眼。
“母後大安。”他駐了足一揖,須臾,眼前之人終于回過頭來,看一看她,輕笑間嘲諷分明:“和雲氏玩樂整日,你可還知道自己是個皇帝?”
“半日。”霍洹啓唇吐了兩個字出來,淡看着皇太後,不言。
皇太後深吸了口氣,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好一會兒,話語平緩了些:“雲氏留在宮裏哀家看着不舒服,但哀家也不為難她。已挑了幾位初及弱冠的世家公子,把她嫁了吧,昏禮比照着嫡出皇女辦。”
霍洹擡了擡眼,笑問:“那兒臣若不答應呢?”
皇太後回以一笑,沒有問他為何不答應,直接答得明确:“那就先下道旨,喪期過後,立若青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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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洹面色一黯。二人間的沉寂蔓延到周遭成了恐怖,候在一旁的潘瑜賊眉鼠眼地偷瞧着,大氣都不敢出。好一會兒,才聽得皇帝又一聲笑,疑問中帶着無盡的譏嘲:“母後,您在怕什麽?”
皇太後一怔。
“您是多怕您的侄女當不了皇後……”他緩搖着頭,踱着步子走向案幾,經過皇太後身側時也未停。
右手執起玄霜,左手将硯臺拿進了些,一下下磨着,悠悠又道:“或者,您是多怕馮家再也出不了皇後?”
擱下玄霜,霍洹瞧了瞧手邊的筆架,挑了支粗些的狼毫,蘸墨落筆,只在紙上書下一個字。
他将那張紙拿起來,端在面前看了看,閑閑笑道:“母後想讓兒臣立馮氏為後可以,但交換不能是雲氏。”手中的紙一折,單手遞向了皇太後,“拿這一家子去換,倒是無妨。”
皇太後眉頭緊一蹙,竟是怔了一瞬才伸手去接。雙手将旨打了開來,頓時面色煞白:“你……”
震 驚間依稀能尋到些許不信,皇帝看了看她的神色,打了個哈欠:“辦這案子的人今晚就去——大約半個時辰後吧。您若不提立後之事,這案子該如何便如何,雖則大 抵仍是滿門覆滅,但尚未及冠及笄的,朕饒過他們,馮家嫁過去的人也可看在母後的面子上不加懲治;若母後非要逼朕下旨,朕保證天明之前,薛氏一族男子皆充 軍,女子沒入教坊為奴,母後您那幾位嫁過去的堂妹也就不好辦了,誰讓她們現在是‘薛馮氏’。”
“霍洹你……”皇太後驚怒交加,胸口幾番起伏,終于切齒道,“你這逆子……莫要忘了是誰助你登上的皇位!是我馮家!”
“這賬就要看從哪一環開始算起了。”霍洹皺着眉頭,“有多少位皇子是死在馮家手裏的,母後您數的清麽?若朕的母妃不在有孕之初便承諾将朕交給您撫養,朕是不是一樣的下場?”
皇 太後倏爾語塞,滞了許久無言以對。皇帝緩了口氣,含着笑走近了兩步,拱手一揖:“母後的養育之恩兒臣會記得,婚事還是兩情相悅為宜。若青麽……兒臣暫且還 沒覺得喜歡她,母後逼着兒臣下旨,對她絕無好處。‘欲速則不達’,這是兒時母後教導兒臣的話,母後一定明白。”
他伸了手,輕輕将皇太後仍執在手中的那張紙一抽,笑意愈濃:“母後您的堂妹便是朕的堂姨母,一家人,什麽都好說。”
紙 張離手間,皇太後就如同全身的力氣也被一并抽走一般,無力地向後退了兩步,直至被女官扶住才又站穩腳。皇帝笑容斂去,面無表情地又上前了兩步,低低言道: “兒臣知道小婵在宮裏讓母後不舒服,但請母後看在這皇宮到底是兒臣的皇宮的份上,忍上一忍。兒臣不嫁她出去,母後也別找她的麻煩。若不然兒臣一時氣急,将 手頭查到的一些事擱到臺面上說,于母後、于舅舅可就都不好了。”
皇太後聽得雙眸圓睜,在他的逼視下又往後退了兩步,連喘了幾口 氣,才将壓在心頭的各樣威脅條條理順。再不敢多言什麽,皇太後咬了咬牙,袖中相握的雙手不住地顫着,重重一緩息,每個字都像是從齒間擠出來的:“好……方 才的事,當哀家沒說過,錦寧長公主是陛下的庶妹,陛下怎麽待她都是應該的。至于世家之事,牽涉甚多,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謹遵母後教誨。”霍洹深深一揖,再擡頭時,又是笑容和暖,與方才出言威逼時判若兩人,“小婵在外面,母後可要讓她進來見個禮?雖然過繼在吳太妃名下,但母後您畢竟是嫡母,她也還念着您這幾年的撫育之恩呢。”
皇太後的目光淩厲了短短一瞬,又很快将心中怒意壓制下去。無聲一嘆,到底是不肯再退讓,沒答應他這話:“免了吧,也不差她這一個禮。時候不早了,陛下用膳吧,哀家回長樂宮禮佛去。”
候在殿外的雲婵只覺皇太後行得很疾,疾到她一個禮都還沒行完,她已從面前走過去了。自然能覺出不對,連忙進了殿去,一聲急喚:“陛下?”
“傳膳。”皇帝自顧自地吩咐了剛要步入殿中的宮娥,爾後才迎上了她焦灼不安的視線,笑道,“沒事,太後随意來看看,見朕不在就等了等,想知道朕去哪了。”
雲婵聽得出這是敷衍之語,望一望他的神色,思量着興許關乎朝政,便未再追問。目光朝他身後的案幾一投,落在那支蘸了墨的毛筆上,揚音喚了白萱進來,吩咐她将筆洗淨、擱回筆架上。
明眸擡起,她淺笑着看向他,沒有點明什麽,只是委婉地勸了一句:“大事小情,陛下別和皇太後争得太厲害。欲速則不達,陛下繼位不久,許多事總得慢慢料理清楚。”
……欲速則不達。
霍洹嗤笑出來,她不知他剛對皇太後說過這話,現在便拿這話來勸他。
“用膳了,今晚長陽西南邊有煙花,在宣室殿前應該剛好看得清楚。”他說罷,大步流星地往側殿走去,語聲中帶着笑音,讓雲婵方才有些擔憂的心也重新明快起來。
數算起來,霍洹總共和雲婵一起用過三回膳,第一回是他去她家中,二人坐得遠;第二次是她送點心去宣室殿,恰碰上晚膳,彼時她拘謹着沒怎麽吃;今日中午是第三回,可算讓霍洹把她的喜好摸清了些。
不愛吃韭菜、幾乎不碰辛辣、喜歡偏甜些的東西,似乎比較喜歡羊肉。
于是合她口味的幾道菜都擱在了她近處,霍洹也不點明,她吃得舒心便好。
用完膳後幹坐了會兒,殿裏安靜,突然沒什麽話可說;又幹坐了會兒,霍洹悄聲提議:去殿門口等着吧,時辰差不多了。
是以一并到了殿門口,這天的月色有些昏暗,倒是星辰明朗,顆顆璀璨得像鑲在天幕上的寶石。雲婵“夜觀天象”,心裏數算着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非年非節,怎麽平白無故地放煙火?
尚未想明白,西南邊已有一抹橘紅竄起,以極快的速度竄上天幕,在那一片璀璨的星辰下倏爾綻開,開出一片絢爛。
霍洹笑眼微眯,負手站着,口中輕輕數了一個數:“一。”
之後稍停了一會兒,才又有一朵竄出,在同樣的位置綻出一片,之後又是一陣平靜。
“二。”
二人就這麽一同看了許久,從不會有兩朵煙花同時竄起,兩朵間相隔多久也不一定。但每有一朵升起,霍洹總會數一個數,直到數到“十”的時候,雲婵聽得他輕松地舒了口氣:“小婵,記得備兩份禮。”
“……啊?”雲婵一怔,“備什麽禮?”
霍洹仍望着那一邊的天幕,眸色看着比夜空還要深邃些,他慢條斯理地說着,笑意滿滿:“一,明日一早,兵部尚書換葉晉來作,家中女眷均有加封。你不賀葉大人,也得賀一賀她女兒葉瀾不是?”
“……好。”雲婵應下來,又問,“另一份呢?”
霍洹看向她:“還是明日一早,你兄長雲意……就位晉百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