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謝罪
他還真就讓她這麽站着了。
別的話不說、也不再看她,讀奏章讀得津津有味,提筆批閱完了一本又一本,任由着她在七八步開外的地方,提心吊膽地感受着滿室安寂和宮人們的一呼一吸。
彼時,雲婵發自肺腑地覺得,若還有一件事比“天顏震怒”這四個字更可怕,那便是……
“天顏他好像怒了,又悠哉哉地不給你個罪名。”
眼觀鼻、鼻觀心,雲婵拿不準現下究竟該算是個什麽處境:問話呢?顯然沒“問”;被罰了?似乎又算不得什麽罰……
摸不清處境便不知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如此被晾的時間長了,心中就愈發不安、繼而愈發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什麽意思。
美目流轉,雲婵心思動得飛快,琢磨着如何解了這窘境。霍洹稍一擡眼,看見的便是她雙頰泛紅、一臉認真地偷偷琢磨的樣子,那神色,說不是在想“計策”他都不信。
于是霍洹又将手中的奏章翻過一頁,接着看,仍不理她。
倒是沒想到她還真能這麽熬到中午。除卻眉目間始終不老實、将心中伎倆暴露無遺之外,從上到下都規矩無比。讓霍洹心中直感慨她這幾年在宮中真是将規矩學得地道,也太規矩了……
作勢打了個哈欠,霍洹支着額頭睇着她:“中午了。”
“……是。”雲婵颔首應道,沒別的話。
霍洹想了想,便又說:“該用午膳了。”
雲婵再一颔首,又應了一聲:“是……”
霍洹一笑:“你再不承認,朕就自己用膳,不管你了。”
“……”雲婵垂首沉吟着,見他再度把這事挑明了說,顯然已認準了她就是在“記仇”,只是非要她親口承認而已。
是以她掂量了一番,怯生生問道:“臣女若承認了……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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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洹眉心一跳:“你還敢先問條件?!”
“那…… 總之陛下心中已是認準了,臣女承不承認于陛下而言根本無所謂,便也不存在欺君之事……臣女就只好掂量,是承認了劃算些,還是不承認劃算些……”她低聲細 語、斷斷續續地将心中的小計較說得明白,半點隐瞞都沒有,“反正、反正這宣室殿中,朝臣、宗親、命婦進進出出的,陛下也不能……不能一直讓臣女在這兒站 着。”
呵……
霍洹心底默默将方才贊她有規矩的那話說了回來,長吸了口氣,意味深長道:“不愧是商賈之女啊,算計得真清楚。”
雲婵恭敬一福,肅穆道:“臣女想到什麽說什麽,不敢隐瞞陛下。”
她這是瞅準了從她進來時他就沒有哪句話是真生氣,所以在這兒鬥智鬥勇了?霍洹腹诽着,早知如此,方才就裝得生氣些,好歹先把她吓住,不讓她反嗆他。
“你若不承認,朕還就豁出去了。收拾個別的宮室出來住着,讓你在宣室殿站到腳下生根。”霍洹靠在靠背上,雙手墊在腦後,慢條斯理道。
雲婵身形一顫,顯未料到他會這麽“較勁”,啞啞言道:“那臣女若是承認了呢……”
“那朕就知道你當真不高興了。”他笑意銜起,站起身來走近了她,離着還有兩步遠時停住,“想法子哄你開心,算是謝罪呗。”
……就、就這樣?
雲婵發懵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仿佛在判斷這話是真是假。霍洹朗聲一笑:“終于承認了?來吧。”
……什麽?
雲婵更懵了,見他提步往外走也只好追上去,問得磕磕巴巴:“臣女、臣女什麽時候承認了……”
“剛才啊,你親口說的。”霍洹笑吟吟道,“你沒注意?”
什麽“沒注意”?!
雲婵雖是被他這舉動弄得發懵,也萬分确信自己壓根沒說出承認的話來——這人……讓她站了整整一個上午,最後就這麽糊弄着說她親口說承認了?
虧的是個皇帝。
于是雲婵覺得自己還是不吭聲為好。他是皇帝,他說她承認了,那便只能是……承認了吧。
就這麽跟着他一路走,走了好遠,一直走到了她在過去的五年多裏都沒去過的地方都沒停步。也未帶宮人同行,弄得雲婵無法不再生不安,偷眼打量了他好幾次之後,終于問道:“陛下……這是去什麽地方?”
“随處走走。”他随和道,“宮裏好地方還是不少的,聽說你前幾年規規矩矩只在自己住處帶着,大約是沒看過什麽地方。”
“是……”她輕應了一聲算是承認他的說法,霍洹回頭瞧了瞧她,仍沒停腳:“其實你不用這麽規矩。”
“……”雲婵不言。
“若是送去赫契人那裏,我也希望你規矩些,別惹得他們不快給你委屈受。但這是宮裏……”霍洹微眯了雙眸,緩緩言道,“朕不挑你的錯處,看誰敢挑。”
“諾……”雲婵一出言就意識到自己又“太規矩”了,貝齒一咬,轉而問道,“那現在是去什麽地方?總不能是有個地方就叫‘好地方’。”
“去用膳。”霍洹回了她三個字。
擱下心中不安後,雲婵才有心情看看周圍風景。正值春意盎然時,重巒疊翠間夾雜色彩點點,由一重又一重的宮殿襯托着,宛如有天界的畫師潑墨揮毫,繪出了一片濃墨重彩。
雲婵看得心曠神怡,面上的笑容也真實了許多,盈盈地蘊着,有時更添雙眸一亮。霍洹禁不住地時而回頭看去,每一次目光都恰好停在她面上,沒有被風景吸引去的時候。
若說周遭美景是一幅畫,她現下便是那畫中佳人,是最引人矚目的那一個,風景再美也成了襯托。
她發髻上就那麽一支金釵一朵簪花,看着實在過于平常了,就是宮中得臉的宮女只怕都要用得更多些。可這會兒步子輕快起來,看着倒是……不一樣了。
金釵上的幾縷流蘇随着步子不住地晃着,又或是在偏頭間在空中劃過一縷弧線。霍洹依稀覺得,如此這般的情境他曾是見過的,只是已經隔了好久,久到他都記不清那時尚還年幼的她是長什麽樣子了。
誠 然,那個時候、那個樣子的她,實在沒有持續太久。她雖過繼在吳氏名下,卻常住長秋宮中,禮數規矩是皇後與尚儀親自教的。她學得又快,沒過多少日子,行路時 就已見不到那樣的輕快,即便是疾行也總規規矩矩。而在宮宴之類的場合上,她更能一路行過去連釵上流蘇都不晃一下。
“朕還真以為你是把規矩都學到骨子裏去了。”他微笑着,話語輕緩,“一說不用這麽規矩就‘原形畢露’?白白被你騙了那麽多日子。”
正望着一株初結花苞的丁香花樹的雲婵一怔,回過頭來便是一笑:“哪有那麽容易?便是現在,臣女也時常覺得日日守着禮數實在很累。”她笑嘆了口氣,“大約因為臣女到底不是皇室所出的公主,這些個規矩……是這輩子都學不到骨子裏了。”
“和是不是皇室所出沒關系,明寧比你規矩差多了。”霍洹脫口便道。昨晚便是因這話題生的不快,眼下聽她這麽一提,他當真有些緊張。
二人在一處宮門前停了下來,霍洹先同她解釋了:“吳太妃的住處——就是算起來該是你母妃的那人。她可是做得一手好菜,兒時母後管得嚴,許多東西不讓朕吃,朕就到她宮中偷嘴去。”
“……”雲婵有點錯愕地望着他:陛下您竟還有這“往事”……
一壁随着他往裏走一壁心中犯嘀咕,心想這麽突然造訪是否不合适。入得殿中見一衆宮人見禮見得平心靜氣,又有位份高的女官噙笑禀說“太妃早已備好了”,才算松了口氣,知是他早打過招呼。
二人向吳太妃見了禮,一同落座,霍洹自然随意,雲婵卻多少有些拘謹。好在吳太妃的手藝着實不錯,她就算兀自品菜不言也自得其樂。
霍洹和吳太妃自也明白互不相熟的尴尬,覺得她不多言實屬正常。過了好一會兒,氣氛融洽
了許多時,吳太妃才試着将話題引到雲婵身上:“錦寧看着比明寧年長些?”
“是。”雲婵颔首,溫聲答說,“臣女長明寧兩歲。”
“若在自己家中,也該嫁人了。”吳太妃含着笑喟嘆了一聲,“倒是讓和親之事耽誤了。”
“她自己說不急着嫁人……”霍洹先雲婵一步答了話,回神後不太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繼續解釋道,“朕問過了,她原是有心上人的。只是時隔五年,那人如今如何她也不知,不好迫那人娶她。”他語中停了一停,又說,“朕會給她另尋親事。”
“……哦。”似乎對皇帝的反應有點意外,吳太妃應得猶猶豫豫的。視線在霍洹與雲婵間掃了兩個來回,心中生了些說不清的感覺,繼而轉為猜測。看一看默不作聲的雲婵,吳太妃和顏悅色道,“算起來你還該叫我母妃,這心上人到底是哪家公子,不妨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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