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正司不是?”
這是把容易想到的、可查案的人均想了一遍後,挑了個可行的。霍洹輕聲一笑,對她這慮事的路子未加置評,沉了片刻,重新看向她,口吻淡漠下來:“你查他,不是因為你自己心裏存疑、想謹慎行事确保穩妥,是做給朕看的。”
雲婵後脊一涼,不知自己是哪處安排出了疏漏還是哪句話說得不周全了。笑容發僵,雲婵強撐着說了一句:“陛下何出此言……”
“從這事來看你勉強算個人精。”霍洹口氣閑閑,撇了撇嘴又道,“不過人精,朕從小到大實在是見多了,你修為太低了些,抱歉。”
☆、17隔牆
“抱歉”兩個字說得咬牙切齒,雲婵心虛得身上一緊,神色也有些不自然。擡眸偷觑了觑皇帝的神色,便起了身,在案桌旁幾步遠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拜下身去:“陛下恕罪,臣女不是有意欺瞞,只是……”她一咬嘴唇,續道,“只是有些事……自己心中明白,卻不知如何同陛下說清楚。”
“嘁。”霍洹冷睇着她輕笑了一聲,沒理會她這番謝罪和解釋,只悠哉哉問她,“知道哪兒露了馬腳麽?”
雲婵聞言心中惴惴,黛眉蹙着,仔仔細細地将始末想了個遍,末了還是只能道:“不知……”
“坐着說。”他猶睇着她,眸中添了三分笑意。待得她落座後,原本的冷峻已蕩然無存,似笑非笑間,端的一派循循善誘的口吻,“你看啊……雲意是你的親兄長,你查他是為他的安危着想,是以想把底細弄清楚。既是這樣,你私底下查明白就是了,他究竟是誰的人你心中有數便可——能托亦茹幫你這忙,那讓她那邊不多言很難麽?這麽快就讓朕知道個清楚,你這有心透出信來……也透得太明顯了。”
雲婵低頭不言,被他話中的兩分戲谑弄得面紅耳赤。霍洹頓了一頓,又說:“所以麽,你壓根就沒疑過他當真跟馮家有什麽瓜葛,只是想用此舉讓朕也不要多疑。”
“是……”雲婵點了點頭,心裏忐忑地斟酌着,問出的話已低若蚊蠅,“那……陛下可信了麽?”
霍洹心底陡然一聲笑,面上仍平靜如常,斂去笑意挑了挑眉頭:“不信。你個姑娘家都知道玩這種心術來蒙朕,雲意只怕比你心計更重吧?”
他刻意誇張了的抑揚頓挫已分明是逗她的意思,一句句地說完,卻眼見着相對而坐的雲婵當真慌了。
慌措不安地怔然望一望他又很快将目光避開,手指一下下地絞着裙帶,方才面上被他激起的紅暈逐漸褪盡,轉而卻是眼眶泛了紅。雲婵忖度着,語帶慌張地解釋道:“陛下……若是、若是兄長和馮家有什麽關系……又何必這麽到牢裏走一遭,皇太後也不會這般不喜歡臣女了……”
“……”霍洹愣了一會兒,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你當真了?”
雲婵一懵,擡起頭滿是茫然:“……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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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真以為朕不信你兄長了?”他說得更明白了些,雲婵愕了一愕:“陛下親口說……”
霍洹緊蹙着眉頭忍不住瞪她:“朕說笑的。”
“……”
反應了一會兒之後,便換作了雲婵瞪他。思及自己片刻前的着急擔憂全被他看在眼中,大覺羞赧窘迫,別過頭去雙手一捂臉,磕磕巴巴道:“陛下怎的拿這個說笑……臣女一心覺得是說正事呢,君無戲言……”
片刻無聲,而後,對面一聲嘆息沉重。
雲婵仍撫着發着熱的雙頰,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聽他幽幽道:“赫契汗王不要你,當真是因為嫌棄你不是皇室公主?不是因為你太笨了?”
“……”
這回就算是再認真的口吻,雲婵也知道是故意逗她了。礙着身份偏又不好埋怨什麽,索性低下頭悶悶的不說話。霍洹笑了一笑,倒是自己糾正了:“哦,其實也不笨……該看得清楚的大事你都清楚,不過麽……”他沉了一沉,“和旁人比起來你到底心思簡單些,這些個陰謀陽謀實在不适合你。日後還是有話直說為好,別說什麽不知如何開口,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不比安排這些省心?”
他說得輕松,好像什麽都可以毫無顧忌地直言一樣。雲婵靜思了會兒,輕輕道:“那……臣女說了,陛下便會信麽?還是這般驗證一番更可信些?畢竟許多事,都是‘口說無憑’的。”
“你如實說了,信與不信朕自會判斷。但凡能解釋得通的事情,拐彎抹角未必比坦誠直言更可信。”霍洹的語調四平八穩,雲婵聽着,心中莫名地添了些力氣,若有所思地點了一點頭,他又說,“小婵,朕和你不算熟悉,但因為先前的事,知你不可能幫着皇太後,所以朕樂得信你,和你說話也似乎輕松些,所以……朕不想你和旁人一樣總在算計。若連你也心思深沉了,朕找誰說話去?”
突然察覺到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分量比自己所以為的重些,雲婵很有點驚慌。且這人還是皇帝,坐擁天下,如今就這麽坐在眼前,話語說得溫和平緩甚至還帶點央求的意味,深深一颔首,應道:“諾……臣女謹遵旨意。”
他一聲嗤笑:“沒什麽旨意不旨意的,你日後少些顧慮就好。朕既把你留在宮裏,自然想你過得好。若總是勞心傷神,還不如早早把你嫁了。”
“諾……”雲婵又應了一聲,思量着又道,“此事是臣女不知輕重去央的襲姑娘,襲姑娘又不得不顧忌臣女這長公主的身份,實則應得很是勉強,陛下別怪她……”
“知道。”霍洹一點頭,“只是不許有下次。”
一場一驚一乍的交談之後,心中輕松愉悅……
卻是還不到兩刻,便接了長樂宮的旨意:罰兩個月俸祿。
雲婵不知原因,接了旨詢問來傳旨的宦官,那宦官卻只是說:“長公主心裏清楚。”
可她确實不清楚。
罰得倒是不重,較之從前經受過的重刑,兩個月的俸祿不過小事一樁,人在宮裏,總不會因為叩了俸祿就餓死,左不過上下打點起來會拮據些,該給宮人賞錢的地方不得不省一省罷了。只是這旨來得太蹊跷。她近來都不曾與皇太後有過什麽交集,更不曾再觸怒過她,這個時候下這麽一道旨……
難不成是方才她和皇帝的交談讓皇太後聽了去?皇太後一邊覺得心中懊惱一邊又礙于皇帝不好嚴懲?
思緒一往此處想,便一發不可收拾。雲婵愈想愈覺得可怕,如是那般,便是自己這身邊一幹人中也有皇太後的眼線了。
她從前覺得,皇太後雖不喜她,但若說引得皇太後“忌憚”……她是萬萬沒這個本事的。莫不是因為兄長的事,皇太後多了份小心?
心下胡亂猜疑着,越猜越不安。白萱和林端侍立在一邊,已互相動了半天口型,雲婵有所察覺卻無心去問,又過了好一會兒,林端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的神思:“長公主……”
雲婵偏了偏頭:“怎麽了?”
林端一揖,禀說:“臣不敢揣測皇太後心意。但只是……方才長公主與陛下閑談之時,馮氏曾來過。原想拜見長公主,但因着陛下在,便被臣等擋下了,許是她恰在門口聽了兩句,便……”
馮氏?馮若青?
雲婵心下一沉,連忙追問:“那太後這旨只是對我一人麽?可有牽連襲氏?”
“沒有。”白萱在旁應道,“奴婢方才打聽了,襲氏無事,長公主放心。”
雲婵舒了口氣,林端也緩了一緩神色,又繼續說了下去:“當時臣瞧着馮氏的面色不太好看,也沒敢多問,送了她出去。她說要去向皇太後問安……之後,便出了這事。”
絕不僅僅是巧合。
“她想哄皇太後開心,便來拿我當墊腳石?”雲婵清淡一笑,“罷了,日後要長留宮中的人,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還是和為貴。”
“依奴婢看,長公主也不必忍讓太多。”白萱溫聲勸道,“雖是‘和為貴’,但宮裏欺軟怕硬的事也多。長公主如若事事忍着,待得她正經得了位份還了得麽?若是再……住了長秋宮,哪還有長公主的立足之地?”
“我說和為貴,沒說什麽都不做。”雲婵抿唇而笑,纖指輕撫過衣袖上的繡紋,口氣不鹹不淡,“皇太後這旨意,陛下必定知道。你去宣室殿,就跟陛下說,我求他先‘借’我兩個月的例銀用以度日,這錢你不必給我拿回來,如數送到毓秀宮去給馮氏,告訴她這是宣室殿剛送出來的,算是我借花獻佛。”
并非說謊,只是話說一半且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如此自然不會和馮氏撕破臉,只是讓她清楚,她背地裏捅過來的這一刀,自己是知道的、而且還有皇帝撐腰。
——無所謂馮氏能不能想明白那例銀到底是怎麽回事,都只能覺得她是有皇帝“撐腰”。若真是皇帝差人送去毓秀宮的,這冷眼旁觀之下的不滿不言而喻;如本是賜給雲婵的,那麽皇太後剛罰了俸祿他便要給她補上這錢……意思也明白得很。
“哦……還有。”雲婵心中掂量了一番,躊躇着又道,“這錢會送去給馮氏這事……和陛下如實說吧,他會明白。”
實在是不敢瞞他了。雲婵深感自己這點心思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跟小孩子拙劣的謊話似的,瞞也瞞不住。何況,他片刻前才剛告誡過她有事直說、拐彎抹角的伎倆不許再有下一回,她若此時就照貓畫虎地再來一次……
也忒不長記性。
☆、18失言
不足兩刻工夫,白萱就從宣室殿回了端慶宮來。錢倒是“借”到了,卻是沒敢直接往毓秀宮送,拿回了端慶宮來,給雲婵回話說:“陛下命奴婢給長公主帶話回來。”
說着取了只信封出來,雲婵接到手裏打開,裏面只有張折了一折的紙箋。抽出來一瞧,其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卻是寫得蒼勁有力,左下角還沒忘蓋上紅印。
那行字是:別自讨苦吃,凡事皆可變通。
換言之,不許她去。雲婵的嘴角撇了一撇,不吭聲地坐下,看看擱在案上的銀票——錢要來了,卻不許她辦事,那她還借這錢幹甚?
“瞧,你覺得不必忍,陛下卻不讓我惹事。”雲婵無奈地一搖頭,“罷了罷了,收起來。就先吃了馮氏這啞巴虧,好在無甚大損傷。”
心裏總歸覺得憋屈,拿着沒繡完的帕子默不作聲地又繡起來。也不全是為賭氣,更免不了要想一想,這馮氏若今日能為了讨好皇太後來踩自己,日後是不是會更加變本加厲。就算皇帝說過不想立她為後,但這牽涉馮家的事,權衡之後……誰知道呢。如若她當真當了皇後,事事幫着皇太後,自己大約是在宮裏留不長了——就算有皇帝護着,不睦得久了,只怕他也會挑個更平和的法子來護她,比如留着這長公主的封位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不礙皇太後的眼便是。
直至一支梅花枝繡完才将帕子擱了下來,回了回神,覺得雙目發酸。耳聞窗外有低聲細語,似乎夾雜着點興奮,喋喋不休地說了好久。雲婵皺了皺眉頭,起身走到門邊一瞧,卻是白萱和林端在說些什麽,二人皆面帶喜色。
“白萱?”雲婵喚了一聲,白萱循聲望過來,即一欠身:“長公主,可傳膳麽?”
“不急。”雲婵的目光在二人間一蕩,行過去問道,“說什麽呢,瞧着這麽高興?”
白萱笑吟吟的,一福身禀說:“陛下幫長公主出了口氣呢。聽聞方才陛下去見皇太後,皇太後召了馮氏去伴着。也不知馮氏何處不當心了,惹得陛下不快,她到現在還在長樂宮外跪着,皇太後說情都沒用。”
“別胡說。”雲婵低聲一喝,斥道,“陛下責她是為她失禮,何來幫我出氣!這話不能亂說,免得招惹麻煩。”
“奴婢知道……沒跟旁人亂說。”白萱低了頭,喃喃地解釋道。林端也賠着笑,四處看了看,近前了一步壓聲又說:“長公主謹慎。但白萱姑娘說的也不假——雖則馮氏犯了什麽錯旁人不知,但聽長樂宮那邊傳出的風聲說,就是一點小事罷了,平日看來都不算個錯處,宮人們私底下都說是陛下今日恰好心情不好,馮氏觸了黴頭。”
——他早些時候來過端慶宮,二人互開玩笑好一番調侃,決計不是“心情不好”。如此看來,還真是為替她出這麽一口氣。
雲婵靜下神來認真想了一想:“備步辇,去長樂宮。”
天色已不早了,天邊的點點星辰逐漸明亮清晰,雲婵坐在步辇上,以手支頤,心中煩亂。
“凡事皆可變通”——這話有理,可擱在這樣的事上,這麽短短的六個字也太模糊。摸不準這“變通”是怎麽個變法才對,只能想着他知她心思不夠深,應不會想讓她做太困難的事,也許她所能想到的便是他的意思。
總歸只能猜着來。雲婵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若是猜錯了,大不了她便厚着臉皮向他承認,赫契人不要自己就是因為自己太笨了!
長樂宮已離得不遠,雲婵擡眸望過去,透過凄迷的夜色,看到那一片暖黃燈火。燈火之前的寬闊空地上,那人影看着并不起眼,被寒涼的月光照得瘦瘦弱弱的,透出些許無助,好像承不住微涼的夜風。
“落轎吧。”雲婵吩咐了一聲,在步辇停穩後起了身。一步步行過去,身後随着的宮人皆不出聲,以致于在那一段路上,她除卻的腳步聲外,聽到的一句話便是馮氏回過頭後略有吃驚的那一句“長公主”了。
雲婵定了腳,居高臨下地睇着她,須臾,馮若青總算回過神來,俯身一拜:“錦寧長公主安。”
“馮姑娘多禮了。”雲婵言辭雖是和善,卻忍不了語氣中的冷意,見馮若青直起身又朝着長樂宮跪得規規矩矩,清淺一笑,“委屈姑娘了。宮裏規矩多,外人進宮來,受罰總是難免的。”
馮若青低垂着頭,瞧不清神色,只低低地應了一聲“諾”。雲婵又笑道:“不是譏諷你什麽,我是想說,頭幾年我在長秋宮外跪了不止一回。姑娘知道,我本是要去和親的人,在宮裏學規矩,學得不到位了,惹得皇後娘娘——如今的皇太後心煩,哪次也沒輕饒了我。”
對方擡了擡頭,明眸穿過夜色望向她,含着滿滿的不解。雲婵回視着她,唇畔的笑意添了一些,短籲了口氣,一字字地續說:“但那時的責罰……太後罰了我便受着,不過是禮數規矩上的事。沒有哪次,是因為背後亂嚼舌根受的罰。”
“長公主……”馮若青面色一慌,雲婵又笑了一聲,不再理她,提步向眼前殿門走去了。
殿中正用膳用得沉悶,皇太後和皇帝誰也不說話,各吃着各的,好像眼前并無另一個人了一樣。
忽聽聞宦官通禀“錦寧長公主求見”,皇太後一怔,看看皇帝,皇帝卻仍在品着碗中的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她來幹什麽?”猶是不滿地問了一句,停頓間神色一沉,末了終還是道,“傳吧。”
四下安靜,雲婵目不斜視,淺颔着首走得平平穩穩。待得餘光能瞧見案幾時駐了足,斂身下拜,口中語聲輕曼:“皇太後大安、陛下大安。”
“免了。”皇太後淡聲道。目光在她面上一劃,又說,“平日裏也不見你來問安,今日天色已晚你倒來了。什麽事,說吧。”
仍是生硬的口氣,态度卻似比先前寬和了些。雲婵起了身,颔首莞爾道:“臣女也知天色晚了,不該來擾太後。只是聽聞馮姑娘已在外跪了好一陣子,宮人們都傳着……臣女不得不來勸陛下幾句。”
“你當你是什麽身份!”皇太後口吻一厲,掃了皇帝一眼,又道,“哀家都勸不住,你以為自己是誰?”
“臣女是先帝封的錦寧公主,按玉碟載為才人吳氏——如今的吳太妃之女,算起來,是陛下的庶妹。”雲婵權當皇太後的譏刺之語是正經問話,平平淡淡地如實答了,直讓皇太後一震,連霍洹也擱下了瓷碗,蹙着眉看向她。
雲婵仍低着頭,仿若不知眼前二人的反應,面不改色地又續道:“馮氏是采擇家人子時留下的貴女,雖尚未冊封,但日後是什麽身份阖宮上下心知肚明。這般算起來,臣女遲早要尊她一聲皇嫂,可對?”
皇太後聽言看向皇帝,目光定在他面上打量着他的反應,口中回了雲婵一句:“不錯。”
“如此便遲早要算是一家人了——即便皇太後覺得臣女不配、臣女也自知不配,可在外人眼裏卻就是。”她稍擡了頭,望向霍洹,眸色清澈而從容地溫聲勸着,“既是一家人,總是家和為好。她如今尚未得封,陛下罰便罰了,可待得冊封後呢,陛下讓馮姑娘如何自處?若讓宮人們時時議論着,說馮姑娘在得封前便與陛下不睦、在長樂宮外罰跪許久……日後,馮姑娘如何面對六宮嫔妃?”
這話說得可謂兩不得罪。一方面,雲婵心知霍洹壓根不想冊馮氏為後,話裏話外絕口未提“皇後”這兩個字,不惹他不快;另一方面,又知道皇太後一心想把自家侄女捧到後位上去,是以提及“皇嫂”之稱、又言及“面對六宮嫔妃”之事,為的便是讓皇太後覺得她是肯站在馮氏這一邊、尊馮氏為後的……
這話若擱在平時萬不敢說,可目下卻不必怕霍洹不快——雲婵思來想去,霍洹若要背地裏治馮氏實在容易,如此大動幹戈地在長樂宮來這麽一出,怎麽想都覺得是別有它意。
再想想他送來的那紙箋,這“它意”既牽扯了她,就只能是他有心想緩和一番她與皇太後間的關系、給她這麽個機會了。
皇太後冷着臉看向皇帝,二人皆靜默着,又默了好一會兒,皇太後先開了口:“哀家覺得,雲氏這話,在理。”
皇帝皺了眉,似很厭煩地喟了一聲,招手叫了宮人來:“扶馮氏去側殿歇着。”
雲婵松氣般的微微一笑,皇太後更是緩和了神色。皇帝在片刻後将筷子丢在了案上,忍無可忍似的往外走去:“母後慢用,兒臣先行告退。”
“……”這反應讓雲婵有點慌,覺得不是意料之中的反應,若說是做戲也做得過了些。急忙一福也告了退,忐忑不安地跟着皇帝出去,行出長樂宮許久後才戰戰兢兢地問了出來:“陛、陛下……臣女會錯意了?”
霍洹停下腳,瞟她一眼,到底不好把心裏那股無名火發出來。氣息一沉,道:“沒有,基本和朕的意思一樣。”
“那、那……”雲婵膽戰心驚,啞了啞音,大着膽子又問道,“臣女哪句話……說錯了?”
霍洹一瞪她,發厲的口氣分明帶着些氣:“誰說你是朕的庶妹了?”
☆、19賭氣
雲婵愕住。說那話時原就有些猶豫,生怕不合宜。但想想按着典籍确是如此,也算不得錯,便大着膽子說了,更将前因說了個明白。
方才皇太後沒挑她這錯,她便松了口氣,沒想到反是讓皇帝生了不滿。
“朕的妹妹,不論嫡出庶出,都該是姓霍。”霍洹睇着她又道,眉頭半點也沒舒展,“朕也不打算跟雲意争着當這兄長。”
“陛下……”雲婵心中慌亂與窘迫皆有,身子僵了一會兒,低頭跪了下去,“陛下恕罪,方才……方才只想着在皇太後面前怎麽把話說到才是……陛下庶妹之說是臣女思慮不周,逾越了……”貝齒緊銜住下唇,雲婵的目光凝在眼前的他的衣擺上,衣擺上垂着的兩道墨綠色穗子輕輕晃着。那是宮縧兩端的穗子,宮縧……還是出自她之手的。
雲婵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将視線從那穗子上挪開,聲音輕輕的,略帶着點顫抖,可算把那幾個字完整地說了出來:“臣女自知不配……”
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說不上是不甘,卻也酸楚極了。禁不住地有點自嘲,擔着這長公主的虛名還真當自己是長公主了?憑什麽拿自己和他當一家人?她明明萬分清楚,眼前這人坐擁天下,他給了她長公主的位子,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享;但他沒有給過她的,她就連想都不該去想。
“你覺得朕是想說這個?”霍洹低眉看着她,心緒複雜又不能說,默了一會兒伸手扶了她,一喟,“罷了,你說得沒錯,循着規矩,你該算是朕的庶妹。”
雲婵低着頭沒吭聲,霍洹也無話了一會兒,又道:“別不舒服,朕不是想說你不配。”
“諾……”她低低一應,擡眸偷眼瞧了瞧他的神情,保證說,“臣女日後不會再說了。”
霍洹随意地應了聲“嗯”,好像并不怎麽上心。瞧了瞧眼前的宮道,看到停在數步外的步辇,聲音溫和下來:“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諾,臣女告退。”她一福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好幾步,才轉過身向步辇走去。
夜幕中很快就已瞧不見那步辇了,霍洹仍駐足了一會兒,心中仍有餘怒未消,卻已說不清是怒她那句“庶妹”還是怒自己方才一時之氣、說話不當心讓她生了誤會。
他明明知道,她現在的處境艱難。宮中但凡敬畏皇太後的,都不會給她什麽好臉色看。已是活得夠小心翼翼的了,他又給她多添了一份不安。
就算不說她回宮後的事情,霍洹也清楚,自打她入宮以來就一直很當心,許多時候都當心到了卑微的地步。
她初入宮時,一衆皇子帝姬是對她有些好奇的,那會兒他就聽別的帝姬說過:“父皇新封的錦寧公主挺有意思,見了人連總是大禮行得規矩,你若不問,她便一個字也不多說。虧的我母妃一再囑咐她是要為國和親的人、萬不可欺負她,她這副樣子……沒人欺負也看着跟受了欺負似的。”
那個時候,霍洹聽着這樣的調侃不曾上心。如今驀地回想起來,她大概從那會兒起,心裏便十分清楚自己不是真正的公主,對宮中之人存着畏懼,所以言談舉止才都謹慎得過分。
本就存着這樣的心思,方才他竟親口說了那樣的話。不能怪她會錯意,實在是那話聽上去,委實很像他在刻薄地親口告訴她——她不配。
想得透徹之後……霍洹更後悔了。
重重一聲嘆,事已至此,只好想法子亡羊補牢,不能讓她一直存着這心結。解鈴還須系鈴人,解這心結,也只能他親自去解。
雲婵神思清明得一直熬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入睡,又在天剛微微亮時就被白萱喚了起來。
白萱告訴她說:“方才禦前傳了話來,說陛下口谕,讓長公主去宣室殿候着,陛下下朝後有事要問長公主。”
“哦……”雲婵覺得頭昏,蹙眉揉了一揉太陽穴,坐起身來。
算起來離下朝還得有一會兒,時間還寬裕,更衣梳妝皆不必急。白萱細細地為她梳順了一頭烏發,一邊绾着她所喜歡的簡單發式,一邊道:“既是去宣室殿,長公主要不要換個隆重些的?”
“不用了……”雲婵搖頭,字句輕緩,“宮中來往命婦不少,穿戴華麗了讓人瞧去不好。”
白萱怔了一怔,明眸一眨,覺出雲婵心情不佳,又笑勸道:“有什麽不好的?您是長公主啊……若是堪堪讓進宮來拜見的外命婦比下去了才是‘不好’。”
“不要。”雲婵語聲添了兩分力,再度搖頭,“怎麽簡單怎麽來便是。太招搖了,陛下也不喜歡,何必。”
全然提不起勁兒來,只覺得他既然很在意這些身份上的事,自己日後順着他的心思便是了。
于是發髻绾得頗快,原是用了一支金釵、兩朵小小的玉簪花,雲婵對鏡瞧了瞧還摘去一朵擱下,弄得白萱在旁直撇嘴,小聲嘀咕說:“長公主明明還年輕貌美着,偏在妝容上這麽不上心。”
“傳膳去。”雲婵掃她一眼,不理會她這埋怨。片刻後,幾名宮女捧了菜肴進來布膳、妥當後又齊齊退下。她到案前去落座,覺得無甚胃口,想着随意吃些便是,卻是剛一提筷,就見林端入了殿來禀說:“長公主,馮氏求見。”
這麽早就來求見?
雲婵想了想,倒沒讓她候着、更沒拒絕,吩咐宮人添了副碗筷,請馮氏進來。
“錦寧長公主大安。”馮若青剛一入殿便拜了下去,雙手伏在裙擺上的穿花蛱蝶上,語聲溫柔恭敬。
“馮姑娘坐。”雲婵颔首,聲音比她還溫柔些。
馮若青便起了身,依言到了案邊落座,眉眼輕垂着,一派溫婉:“臣女是來謝恩的,昨日多謝長公主相救。”她莞然一笑,靜了一靜,又道,“但……臣女還是想同長公主解釋一句……臣女不曾背後說過長公主的不是。”
雲婵一凜。
她的笑容明媚了些,偏過頭去望了望殿外投進來的陽光,話語有些不自然卻并不失誠懇:“臣女知道……長公主覺得是臣女在皇太後面前搬弄了是非以致太後罰了長公主的俸祿、陛下也這麽覺得。可是臣女……昨日确是在外碰巧聽了幾句長公主與陛下的交談,但絕沒有去和皇太後說什麽。”
“我是該說馮姑娘性子直還是該說馮姑娘行事笨拙?”雲婵笑看着馮若青,口氣生硬,“好,既然姑娘直言,那我便也直說——事已至此,姑娘來做這樣的解釋,我憑什麽信你?昨日只有你來過,爾後我便被皇太後罰了俸、連句理由也未給,若說不是你将我與陛下的交談禀了過去,我當真想不出我近來還有什麽地方開罪了皇太後。”
“長公主容禀……”馮若青不急不慌,緩一颔首,續說,“臣女聽到的那兩句,是長公主說找不得禁軍都尉府和刑部,只好求襲氏幫忙……”她眼眸擡起,直視着雲婵懇切道,“若臣女視長公主為敵,那只會更不容襲氏。既将此話禀給了太後,又怎會不提襲氏在其中的關系?讓太後借機逐襲氏出宮不是很好?長公主您……您即便不為皇太後所喜,您在與否也是和臣女日後的榮華無關的,臣女縱使不如襲氏聰慧,也還是明白這個輕重的。”
雲婵忽地尋不出話來駁她。是了,這麽毫不委婉地前來解釋着實奇怪了些,卻顯得更加坦蕩,話又說得在理,因果皆講得十分清晰。雲婵沉默着睇着她,從她面上尋不到半分半毫說謊的痕跡。真假難辨,末了,便先微笑着敷衍過去了:“我知道了,有勞馮姑娘來解釋這一番。如此說來,昨日長樂宮外是我言辭不妥,姑娘別計較。”
爾後又是一番客套,馮若青到底是馮家悉心教導出來的,言談舉止皆挑不出錯;雲婵也是在宮中學了多年的禮數,同樣和和順順。在雲婵剛顯出點乏意的時候,馮若青便識趣地行禮告退,半點厭煩也不添。
雖是并未耽擱太久,但雲婵到了宣室殿時,皇帝也已經下朝了。
原是讓她來候着,結果成了他等她,加上昨日那一出事,雲婵心中惴惴的,下拜問安後就恭肅站着,明擺着心虛。
霍洹卻不知她在想什麽,擡眸瞅了瞅她的面色,便笑道:“還為昨晚的話記仇?”
“沒有……”雲婵下意識地出言否認了,而後貝齒一咬,心知自己雖說不上是“記仇”,也确實是為此不高興來着。平日明明沒這麽小心眼,這回卻生生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個晚上加一個上午,好似把過去十七年沒計較過的事全一口氣計較回來了一樣。
“不承認?”霍洹嘴角微微一翹,似笑非笑地端詳了她一會兒,一點頭說,“不承認就在這兒站着,哪兒都別想去。”
雲婵徹底懵了,滿心就剩了四個字來回來去地晃蕩着,簡直要在胸中撞出回音來:此舉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