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山河春夏
白逐臉上閃過一絲慌張,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她像來時那樣鄭重地扣好盒子,沒有理會歪斜的筷子,回頭取下卡在牆壁上的蠟燭,提着長衣下擺走上樓梯。
蠟燭忽然很激烈得晃動起來,黑暗的樓道中時明時滅,把白逐的影子扯得四處晃動。她伸出手護住火焰,這截蠟燭已經很短很短了,但不知為何沒有換新,它燃燒的時候散發出一種草木般的香氣,就像春天雨後的原野。
上到地面,火焰一下子就熄滅了,白逐看着冒青煙的燭頭,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時花房外忽然傳來悉悉簌簌的交談聲,有人正往這邊走來,白逐轉手把蠟燭放回原處,舀了一瓢清水澆花。
管家帶着傭工進來打掃,看見白逐在裏面,點頭像她問好。白逐看看兩個傭工,沒說話,輕巧地把水澆進花盆,詢問了管家兩句日常的工作。
“從今天開始,這裏的花要是枯了死了,不用換下去,就按原樣擺放,旁的不用管。”白逐對管家說,她巡視花房,把木瓢放在窗邊。
管家女士不懂白逐此舉的意味,但她不敢多問,現在的這座別墅,上下都得聽白夫人的話。她囫囵答應下來之後朝兩個傭工使眼色,恰好被白逐看在眼裏。
“這兩位是新來的?”
“是的夫人,現在恰逢過年,先前的都回家去了,只好另外找來了兩個。”
“規矩都說過了嗎?”
“說過了,教了兩天,角角落落都打點過了。”
白逐雖然問着這事情,目光卻從未在兩個新來的傭工身上停留過,她從窗臺上掂起夏天曬幹的槐花,聞了聞,再仔細吩咐了兩句,就離開了花房。
“這是白家夫人,徐太太的孫媳婦兒,現在家裏都是她打頭,若是她跟你們說哪裏不能去哪裏要掃幹淨,千萬得仔細聽!”
兩個傭工點頭,她們滿腹疑惑,別墅的男主人姓季,為何這位孫媳婦兒卻叫白家夫人?
不過這不是她們該管的問題,管家離開之後她們就開始灑掃花房,把那些掉落的花瓣撿起來,包進手帕裏。
白逐來到前廳,金色的燈光下,賓客談笑風生。別墅外面的松樹下停下一輛黑色的車,有人從車上下來,銀白的頭發,撐着擋雪的傘。他擡眼看看別墅的門,停頓了三秒,才擡腿進入。
“爸爸。”白逐走下臺階去迎接,穿着黑色西裝和風衣外套的老人伸手與她擁抱。
這是白令秋——白家家主。他梳着妥貼的頭發,臉上早已生出皺紋,但精神依舊矍铄。也許是白家代代相傳的基因,這位家主同樣有一對落尾長眉。
季垚的長眉就是繼承了母親一脈,他曾對着鏡子看過,他的五官很像父親,神情很像母親,也許就是那對長眉讓他看起來嚴厲又溫柔。
白令秋和白逐一同走入燈火明亮的前廳,他低聲詢問了太太的近況,白逐略帶遺憾地表示太太不願露面,白令秋嘆口氣,不再多言。
“外孫還是不肯回來?”白令秋喝了一口酒,問起季垚。
白逐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轉過身子靠着明窗,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回不回來不是我們這些前輩說了算的。”
白令秋端着酒杯眺望大興安嶺的遠山,半晌淡淡道:“所以他還是走上了老路?”
白逐不言語。
“白家早就退了,算是為了你那死去的妹妹。”白令秋說,“只有剩下的幾家還在盯着這事不放,多少年過去了,繞着時間打轉的,還是他們幾個人。”
這位矍铄的老人說完便冷哼一聲,似是在無情地嘲諷,轉而又問起白迂的事情,白逐說:“白迂的墓在北京,顧家常派人去打理。”
白令秋顯然對這位女婿很是滿意,他看了身邊的女兒一眼,白逐正靜默地聽着鋼琴。白令秋知道白逐在想季宋臨,但經年過去,故人已成沙土廢丘,多說無益。
季垚迎着早晨的光坐在病床上,他能透過尚帶水汽的窗戶看到連綿的雪山,雪頂閃閃發光。他的傷口剛剛縫好,醫生仔細地為他綁好了繃帶。
“朱旻什麽時候過來?”季垚問。
滿頭大汗的醫生哆嗦了一下,說:“大概還要一段時間,他應該被編入了後備隊。”
季垚嗯了一聲,揮手讓醫生離開,淡淡地說了一句:“朱旻來了讓他立刻到我這裏來打報告,別的話你不要多說,尤其是對隔壁那個人。”
符衷就在季垚隔壁,兩位醫生正在給他處理手背和腹部的傷口,并為他清理蛇毒。
“好的,首長,我保證不會多說一個字。”醫生擦掉額頭的汗水,點頭保證。季垚坐在灑進來的陽光中,撐着手不言語,醫生很快地離開了病房。
符衷低頭看着醫生的操作,小聲問道:“醫生,您能稍微快點兒嗎?”
醫生撩起眼皮瞧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針管,說:“你都問了四次了,我說你到底在急什麽?外面啥事沒有,你不用急着去打仗。”
打你妹的仗,老子要去見男朋友。
符衷咬着嘴唇不說話,低着眉毛看醫生的手,差點盯出一個洞來。肖卓銘靠在旁邊的櫃子上記錄數據,感覺到一道目光射過來,擡眼正好與符衷對視。
她停下手中的筆,符衷眼神裏啥意思她一目了然。肖卓銘嘴角挑起一個挑釁的微笑,甩着文件夾轉身出門。
Who care.
符衷氣死了。
過了一會兒肖卓銘進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季垚套着幹淨的外套從門外走進來,他身上的血污傷口都洗幹淨了,眉眼還是朗照的。
符衷剛想站起身,旁邊的醫生猛地一下把他按住,警告他不要動,并朝季垚行禮。符衷很看不慣醫生的行為,抿唇看着季垚在陽光中戴上眼鏡,似是如無其事地別過視線看向窗外的高山。
肖卓銘搬了一把軟椅放在符衷身邊,扶季垚坐下。季垚悄悄看了一眼符衷,趕緊把視線垂下了,耳尖紅紅的在他旁邊坐下,腳尖不自然的點點地板。
“首長好,首長怎麽突然來了?首長身上的傷好些了沒有?還疼不疼?”符衷一下問了他很多問題。
季垚撐着手,擡起眼梢看着他,顧慮到有外人在場,只得故作嚴肅:“我很好,多謝挂念。聽肖醫生說你很想見我,我就過來了。”
符衷突然砰的一聲炸成了煙花,他看向肖卓銘,肖卓銘咬着筆帽寫字,還是那個挑釁的微笑,然後甩着文件夾出門。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旁邊還有個醫生,兩個人忽然找不到話說,符衷催了醫生第五次,這回有季首長在,醫生終于加快了手速。季垚側過身子問醫生符衷的傷情,就像是上級關懷下級,淡得像一汪泉水。
最後一步完成了,醫生才收拾好染血的器具,脫掉手套站在一邊:“傷口不要碰水,近期不要劇烈運動,痊愈之前不要重複受傷......”
季垚擡手止住醫生的話頭,側過臉平靜地讓醫生先離開,傷員需要休息。肖卓銘恰逢其時地走進來敲了敲門,喊醫生去給另一個傷員取子彈。
“傷員在哪裏?”門外,醫生緊張地問。
肖卓銘笑一聲,抄着兜往另一邊走去:“除了這間屋子,到處都是傷員。
醫生沒懂她意思。
符衷等門關上才說:“肖卓銘是不是在幫我們?”
季垚把椅子往光下挪一點,伸着長腿微笑:“我覺得她好像很懂的樣子,包括她剛才來叫我,我覺得你是不可能就這麽直接跟她說,你想我了。”
“果然首長明察秋毫。”符衷說,他拉開窗簾,俯瞰廣袤的草原,“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一只雄鷹忽然從窗外掠過,翅膀外圍鑲着一圈雪白的羽毛,晶亮瓷實。它繞着坐标儀盤旋了幾圈,然後振翅飛往更高的天空中去了。大片的鳥雀從天邊飛過,啼鳴灑落如雨滴。
季垚取下胸前的雄鷹巨樹徽章,擡手舉起,眯眼看着光束從镂空的地方透過,雄鷹的翅膀被鍍上的金輝。
他的面色很安寧,唇角挑着西塞白鷺,還有南山的流水桃花。
“執行部的徽章,很好看。”符衷擡手遮住陽光,深邃的雙眼中忽然有了一種敬畏和崇拜。
季垚把手放下,扯過一邊的窗簾,順勢探身過去在符衷嘴角親了一下,窗簾擋去天光,也擋去了他們的小動作。季垚連着親了好幾下才松口,他坐回去,摩挲手裏的沉重的金屬。
“我加入執行部的其中一個原因,”季垚說,“就是因為它。當我還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蒙古草原,他指着天上的雄鷹說,鷹是鲲鵬的後代,每個男人都該像雄鷹一樣,敏銳、剛強、不懼死亡。”
符衷聽他悠悠的敘述,視野中鷹擊長空。季垚用平穩的腔調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剛才對你說,我是指揮官,我必須得站在前線,死亡是必然降臨的事情,我們不用懼怕它。”
“首長以前說過,讓我遇到危險的時候不要一個勁往前沖,要先保護好自己,再去顧慮別人的安全。”
季垚笑着拉過他的脖子,在他額頭上親一下,溫聲說:“那句話我是對你說的,你跟我不一樣,你不用背負那麽多,你一定要記住,別人的命沒有自己的重要,包括我。”
符衷伸手把他抱入懷中,外面的陽光照亮了符衷半邊胸膛,季垚把頭埋在他胸上,聽到他毋庸置疑的聲音:“你的命和我的同等重要。”
季垚笑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0578,你又和首長頂嘴。”
兩人坐在窗前看景,黎明前的血腥已經離他們遠去。符衷問起季垚蛇群的事情,季垚給他講述了當時的戰況,最後說:“那條三頭蛇一直在攻擊我,好像它就是特意來殺我的一樣。”
“怎麽會,”符衷吻他的發梢,“46億年前的怪物怎麽會認識你,它只是想殺人罷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所以它一來就盯着你不放。”
“我也希望是這樣,我可不想與它們有什麽關系。”季垚偎着符衷,他有點累,腿更是沒有力氣。
符衷把他抱過去一點,給他按摩脫力的腿,一邊說:“把巨蛇殺死的那個生物,是不是我們在山中遇到的那一個?火焰一般的眼睛,還有龐大到無法想象的身軀。”
“隔得很遠,又下着大雨,所以我不敢确定。但兩者很相似,而且那些蛇群似乎對它非常懼怕。”
“它為什麽要來救我們?”
“它不是來救我們的,它是來和那條三頭巨蛇決鬥的,至于我們,對它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符衷回想起黎明時那神話一般的場景,黑雲壓山電閃雷鳴,而這些都只能成為“它”的背景。
“首長,我們需不需要離開這裏?這片草原很危險。”
季垚搖搖頭,閉上眼睛感受滲進頭發裏的融融暖意,說:“那東西到這裏來過一回,它很顯然是個極其霸道的王者,所以其他邪乎物件估計暫時不敢出來,我們很安全。”
“好,都聽你的。”符衷聞他頭發上的香氣,剛清洗掉血污,陽光一照,泥融飛燕,沙暖鴛鴦。
“耿教授那邊是不是還沒探測完?我記得你昨天說還有一座山頭的。”
符衷點頭:“确實,本來打算今天重新去一趟。那座山很奇怪,教授的儀器總是出問題,我們不得不徒步上山。”
“這是什麽原因?難道跟赤塔一樣,存在一個磁場紊亂區?”
“确實很像,包括我的飛機,儀表盤失靈,飛出了一兩公裏才恢複正常。耿教授也這樣懷疑,但不敢确定。我今天開不了飛機了,首長另外安排一個人帶他們去吧。”
季垚看了看符衷的手,給他吹痛痛,調笑兩句:“我看你是想跟我膩在一起才說不能開飛機的吧?”
“确實有這個想法,首長需要休息,我想陪你。”符衷說,“但我确實開不動飛機了,萬一上去出了事,首長又要怪罪我。”
季垚撓撓他的頭發,說:“我就是逗逗你,你這個樣子怎麽可能讓你上去。其他人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就好好休息。等你傷好了帶我去外面飛一圈,很美的。”
符衷親了他的嘴唇一下。
兩只灰雀落在窗棱上,它們伸伸毛茸茸的翅膀,溜亮的眼睛往裏面探看。一只稍大的灰雀伸出翅膀護住身邊的同伴,它們在窗外跳躍,啁啾不停。
恩愛的雀夫妻。
符衷看了一會兒,偏頭指指兩只不安分的小東西,在季垚耳邊說:“那兩只灰雀,像不像我們兩個?”
季垚看着看着就露出笑意,興許是灰雀圓滾滾的身軀把他逗樂了,他蹭蹭符衷的下巴,說:“那個大的是我,旁邊那個是你。”
“憑什麽?”
“因為我比你大。”
季垚頓了頓,覺得這句話有歧義,忙在後面加上:“三歲。”
他伸出三根手指到符衷面前,看着他長眉下的眼睛,符衷笑着幫他把鬓邊的碎發撩到耳後去,默不言語。季垚忽然紅了耳朵,收了手靠回椅子,用鞋尖頂地板。
“腰還痛嗎?”符衷問,灰雀還在窗外上下翻飛,翅膀像在翻花。
季垚被他這麽一問,原本就紅着的耳朵更紅了,燙得厲害,顯然是想起了昨夜歡愉。他輕輕踩了符衷一腳,說:“還疼着呢,下回輕些,不要一直做。”
他們把手指扣在一起,季垚把頭靠在符衷肩上,一同看着日頭越升越高,雪山半山的雲煙偶有聚散。兩只灰雀撲楞着翅膀飛走了,飛入高遠的寰宇中。
它們很幸福。
除夕,何巒去北京東城的時間局特殊訓練基地接陳巍下訓,時間還早,他脫掉衣服跨上跑步機開始跑步,額頭上連着心跳計數器。
跑了十五公裏下來,陳巍已經坐在旁邊的橫杆上等了他幾分鐘。何巒用毛巾擦掉汗水,徘徊了幾圈之後再在陳巍旁邊坐下。
“到底是你來接我還是我來接你?”陳巍把溫水遞給他,懷裏抱着何巒的衣服,“都等你老久了,你看別人都走了,就剩我還在這裏。”
何巒側過身子親他臉頰,說:“哪裏只剩你一個,我不是還在這裏麽?”
陳巍拿帕子甩他,翹翹嘴:“趕緊把衣服穿上,天很冷,要感冒的。剛才心跳測過沒有?正不正常?”
“正常。”何巒喝一口水,點點頭,“我OK的,你不用操心我。明天就出發去西藏,我怎麽可能會出問題。”
“今天除夕了。”陳巍突然看着窗外的雪說,雪中霓虹閃爍。
何巒穿好衣服,霓虹透過窗戶照在他半邊臉上,他對着窗呼一口氣,轉過頭笑問:“想去吃點什麽?想去哪裏玩?在北京的最後一天了,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我想吃開封菜的冰淇淋,草莓醬的那種。”陳巍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訓練期間禁止我們吃這些東西,我都想了好久了,今天不管怎樣我都要狗到一杯。”
陳巍瘦了一些,高強度訓練加上禁食,他臉上原本就立體的五官更有了棱角。
何巒給陳巍買了冰淇淋,他裹着毛領棉襖一邊吃一邊打哆嗦,有時候喂何巒一勺子,何巒看看街邊的人群,猶豫了一下,還是一口含住了。
從陳巍最喜歡的一家面館出來,陳巍去了一趟超市,買了些東西,用個黑口袋裝着。何巒問他買了什麽,陳巍跳着腳不告訴他。
“還想去哪裏?”何巒問。
陳巍想了想,眺望了一下高樓,說:“去江邊吧,那裏很安靜,可以看到江對岸的北城。”
江邊比高樓林立的街區冷許多,何巒拉緊了駝絨圍巾。江邊修了一座公園,燈亮着,雪已經覆蓋了花園。陳巍在臨水的木板平臺上看對岸的高樓,璀璨的燈光倒映在江水中。
“十年前我就住在這一片,那時候這邊還是荒地,公園也沒有,全是灘塗,還有些小碼頭和水産廠。”何巒指了指四周,給陳巍看,“那邊本來有座堤壩,後來也被拆掉了。”
陳巍聽何巒講述江兩岸的變化,他撐着欄杆微笑,偶爾說起何巒的舊事,陳巍也盡量讓語氣變得輕快。
末了,陳巍擡着下巴看遠方的燈火,看着蛛網的白光炸開,說:“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竟然有點舍不得,就像我上大學離開故鄉一樣。”
“杭州一定也下雪了,前兩天看電視,杭州遭受了低溫。”
“故鄉沒有了冬夏,也再無春秋。”
“從西藏回來就去杭州,我陪你一起回去,希望那時的斷橋還有殘雪,梅花還沒凋謝。”
他們在雪中擁吻,四下來往無人,水中忽然炸開煙花的倒影,熱烈的聲音從對岸傳來,江畔燈火連天。
回到宿舍何巒要洗澡,陳巍把手裏的黑口袋放在床頭,從裏面拿出一盒東西都一瓶液體。何巒剛要進浴室,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他,吓了一跳轉身,換上睡衣的陳巍正擡着頭看他。
陳巍擡手放上何巒的前胸,指縫中夾着一塊正方形的藍色小包裝,隐約看得出一個環形。
“一起洗澡嗎?”陳巍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