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柳上新稍
新聞發布會現場,季垚回答了幾個問題之後就退了場,康斯坦丁要上臺講話,季垚穿過回廊離開會場,後面的記者仍在追他的光。魏山華等在玻璃門外面,把手中的文件夾遞過去,季垚和他一起走進玻璃升降電梯。
“人都齊了沒有?”季垚翻動文件紙,嘩啦啦作響,升降電梯很快地下降,“中國區的執行員要上臺去露面,全球都盯着我們看直播,所有人都必須到場!”
山花按着無線耳機與其他人通完話,才轉頭對季垚說:“人員名單就在你手上,他們正在下面做準備,有些人還沒到,可能要再等兩三分鐘。”
“什麽事情這麽忙?還要我們等他兩三分鐘?”季垚皺着長眉,略有些惱怒的不滿,山花知道他這個脾氣,他最讨厭別人多事,一多事,準炸。
電梯飛速下降,地下基地的建築結構像流水一樣從身邊擦過,季垚看到寂寥的燈光,錯雜的走廊上,身穿白褂的研究人員來來往往。他看了看手表,時間不多了,他摸出手機給符衷發消息。
—馬上要上去跟記者見面了,你在哪?消息收到沒有?收到請回複。
隔了很久都沒人回話,季垚攥着手機站在山花身邊,山花輕輕地哼着流水小調,俄國的古典民歌,甚至還有中國江南的杏花曲子。
符衷在合金走廊中奔跑,門禁一道一道打開,頂上的攝像頭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他的風衣飄起來,獵獵作響,整個空間中回蕩着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在逃離什麽恐怖的東西。
“前方一百米右拐,進入第三通道。”林城湊近了電腦指揮符衷撤離,甬道中傳來厚重的金屬門落下的巨響,一道激光網正沿着符衷跑過的路線疾馳。
這是高能激光射線,工業上用來切割車床刀具和金屬零件,現在組成一張網,要是從活人的血肉上穿過,整個人就像金屬零件一樣,被大卸八塊了。
前方還有一扇門此時頂上亮着紅光,兩扇黑鐵大門正緩緩合上,門後就是黑暗的電梯間,星點紅光從門楣上射出,兩邊甚至不合時宜地挂着提香和倫勃朗的畫作。
林城把喝空的酒瓶敲碎了了丢到一邊去,手指飛快地翻動,大量反防護程序輸入,侵入莫洛斯的中央處理器,給它造成了幹擾。他争取到了幾秒鐘的時間,讓激光網的速度放緩,金屬門停止了關閉,頂上的紅光也霎時消失了。
“我拖住了它十秒鐘。”林城在耳機裏對符衷說,“快點,再快一點,我擋不住莫洛斯多久的,7......6......5......”
符衷按下大門開關,密碼盤亮起,剛拿出黑卡要刷,猛地停住了手,他聽見背後傳來“嗚嗚”的聲音,那是激光網逼近的怪聲。他把黑卡咬在嘴裏,卸下伯萊塔的彈匣,從隔層中抽出一張白卡,插/進凹槽裏,叮一聲響,金屬大門往兩邊打開,外面已經降下的鐵栅欄和防護網也一一升起。
“3......2......1......”林城計數的最後一根手指合上,電腦屏幕上炸出白光,所有的程序崩潰,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塔,只在一瞬間就轟然倒塌化作齑粉了。
還有最後的三十秒,電腦的防護系統正在被莫洛斯打破,等最後一層堡壘倒塌,他的地址也就徹底暴露了。林城踹開酒瓶,把周圍廢舊的鋼材掀倒,電腦顯示屏全部被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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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開一罐機油的頂蓋,哐啷一聲把罐子推翻,裏面殘存的半桶機油全都傾倒在電腦稀碎的殘塊和生鏽的鋼鐵上。擡眼看到角落裏還有一罐丙烯腈,這是高爆易燃物,剛想一同拿過來,忽然住了手,丙烯腈是劇毒物質——林城這點良心還是有的。
炸/藥埋進破銅爛鐵下,此時已經過去了十五秒,林城把倒在一邊的酒瓶提起來,一把火點燃了滿地的機油,撐着破爛的舊窗戶翻出去,沿着荒蕪的草地離開了倉庫。十秒鐘後,火焰點燃了炸/藥,劇烈的爆炸掀翻了倉庫的屋頂,幾十斤重的鋼板被炸上天,煙花一樣砸下來。爆炸波及了周圍的建築物,老舊的廠房玻璃被震得稀裏嘩啦往下掉。
這一片是廢舊的重工業區,荒草長了一人高,爬山虎的枝條已經把老樓包裹住,蕭瑟的,成了城市裏的無人區。幹枯的藤蔓覆蓋着白雪,野梅花在牆角靜靜地開放。林城聽見背後傳來爆炸聲,回頭看了一眼,樓房背後閃過激烈的火光。
他按住無線耳機告訴符衷:“我把線上線下所有的痕跡都抹掉了,兄弟不用謝我,我這邊估計還有點麻煩。你小心一點,我不敢保證莫洛斯完全沒有查到我的位置。”
在激光網恢複原先的速度之前,符衷在千鈞一發之際用白卡鎖上了身後的大門,激光網撞在金屬門上,嗚嗚響過一陣之後就消失了。
“多謝了六弟。”符衷把伯萊塔扣回腰帶,按下電梯的開關,屏幕顯示電梯正在上升,需要等一會兒才能下來。
符衷知道上升的電梯中坐着誰。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一點小事,咱倆兄弟一場,應該的。”林城聲音寡淡,比冬天的雪還寡淡,“挂了,免得被追蹤到。”
林城喝了一大口酒,烈烈的酒水從喉嚨裏落下去,燒的胃裏似乎起了火,裹着羊羔毛皮子的身軀漸漸暖和起來。他扯掉耳機摔在地上,一腳踏過去踩得稀爛,地上稀薄的髒雪被他踏成泥濘。
經過一樹梅花,林城在酒香中聞到清冽的梅花香,這香味比烈酒還提神醒腦。他忽然有了些興致,站在樹下湊近了聞梅花的香氣,眯着眼,眼梢瞥見不遠處橘黃色的亮光,火勢仍在繼續。
最後一滴酒喝完了,瓶子空空如也,林城覺得這野梅花甚是美妙,擡手折了幾枝,插進酒瓶裏,抱着一瓶子梅花走出了朽爛的工廠大門。
倉庫爆炸的時候,唐霖正和林儀風一道從科元重工的廠房中出來,身後猛然一聲巨響,回頭看看,就看到被濺起幾百米的鋼板和碎屑,腳下的地顫抖了一番,枯枝上的薄雪簌簌抖落。
“那邊怎麽會爆炸?”林儀風擺弄着手裏的銀質打火機,點燃又熄滅,點燃又熄滅。
唐霖發紅的眼睛盯着不遠處被照亮的一方天空,轉而無所謂地擺擺手,回頭走向停在外面的車:“這地方的工廠早就撤走了,剛才爆炸的是一家熱電廠,本來就是各項指标不合格的黑企業,進進出出的煤灰能在居民區的窗臺上堆積三厘米。垮了之後沒人接手,倉庫裏還堆着各種違禁的易燃易爆物品,也沒人管。”
林儀風笑笑沒說話,啪一聲合上打火機的蓋子,側身坐進車中,像往常一樣和唐霖閑聊着啓動車輛離開,仿佛那爆炸只是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毫無波瀾。
車子剛調轉車頭,林儀風忽然看見前邊的路口駛過一輛山地自行車,由于這些路的紅綠燈也停了,自行車飛快地沖過斑馬線,轉瞬就消失在十字路口。
能騎着這種自行車風馳電掣的,也只有年輕人,林儀風驚鴻一瞥,捕捉到自行車上模糊的一個人影,那仿佛是自家兒子,老爹對自家兒子的模樣總是刻骨銘心的。
“嗯?老林,你怎麽了?”唐霖随口問起,因為林儀風忘記了踩油門,車子一直停在原地不肯走。
林儀風一下子回神,視線也調轉過去,看着前方無垠的荒野,淡然道:“沒什麽,就是看到有人在馬路上超速行駛,覺得不安全。”
唐霖嘁笑一聲,說:“你開車不也是超速行駛,一點自知之明沒有的。”
林儀風沒回他的話,掉頭之後踩下油門,車子駛過坑窪的泥濘,幾顆松樹和冷杉在寒冬中依舊綠意盎然,風窗上沾了些雪珠,北京城又開始飄起了小雪。
林城騎着山地自行車離開重工業區,在路燈下轉進城市裏,停在一家酒館門前。鎖了自行車走進去,摘掉口罩和帽子,手已經在冷風中凍得通紅,他打個寒噤,跺跺腳驅散寒氣。
“照舊。”林城靠在吧臺上對侍者說,他懷裏抱着一瓶梅花枝,聞一聞,香氣沁到骨頭裏去。
侍者上了伏特加,林城端起酒杯喝一口,辣得嗓子疼。忽然旁邊坐下一個魁梧的男人,林城忽驚,以為是魏山華,轉過頭去看,一張蒼老中透露着一絲猥瑣的臉正朝着他笑。
他有點反胃,細長的眉毛蹙了蹙,把錢付完了,拎着伏特加酒瓶子推門而出。寒風中呼一口氣,他跨上自行車回家,他要回去看今天全城播報的新聞。
符衷乘坐電梯來到特定樓層,出了甬道,卻見旁邊一架玻璃升降梯呼嘯着降下去,未曾停留。他看看手機,季垚給他發了消息,時間已經不多了。
季垚在山花身後走進圓桌會議室,臉色不算好看,他把文件夾背在身後,腳下的皮鞋锃亮照人,他的眼鏡架閃着嚴厲的光,會議室中的衆人渾身一凜,皆立正行禮。
“少了一個人,少了誰?”季垚的視線在每個人身上輪一圈,啪一聲把文件拍在桌子上,煩躁地撩頭發,在屋中左右徘徊。
跨出門去靠在玻璃牆壁上打電話,求你了寶貝,你快點接起來啊。
符衷跑下樓梯,經過花店時善良的老板娘正把花抱出來:“來得真準時,這是你預定的花。”
他經過咖啡館,正放着輕柔的音樂,《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才子Richard Marx的聲音漫不經心,又飽含了深情,符衷忽然有些溫暖的觸動,那些溫柔的等待,那些不曾訴說的相思,都化作海邊的浪潮,一下一下拍擊着灰色的山崖。
手機一直在口袋裏嗡嗡作響,他在走廊中狂奔,懷抱一束鮮花,花瓣擦着衣襟,簌簌作響。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頭發全部被吹到腦後,在漫長柔軟的花香裏,他追趕時間,唇邊悄悄地挑上笑意,眉上新喜,如年少時滿山的桃夭。
他要在手機最後一聲鈴響之前趕到會場外,這是一段與時間賽跑的路程。他知道季垚在等自己,他不覺得累,心無旁骛,好像只要終點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那麽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最後一聲手機鈴響時,季垚終于聽到那邊有人接了電話,此時他正獨自乘坐電梯趕往會場,山花已經提前帶着人上去了。
季垚當場罵了人,罵符衷不知道輕重,一邊罵又一邊喊着寶貝兒。最後心情松緩下來,心髒一抽一抽地疼,抓着領帶的手松開了,聽到符衷的聲音,他總算放下了擔憂。
符衷在隔間裏脫掉了風衣,伯萊塔卸下來丢進紙箱中,掀開西裝下擺,露出腰帶上卡着的一把錾金短柄唐刀,不過這把刀一直沒有出鞘。拆了刀擱在牆角,踢過一塊板子擋住,整理好西裝的袖口和領帶,推門出去,走廊裏已經沒人了,看看時間,還有兩分鐘,就該他上場。
季垚在會場的座椅上坐下,疊起腿,靜靜地看着手表上的指針挪動。侍者給他到來香槟酒,喝了一口擱在一旁,忽然耳朵上被燙了一下,沒等他回頭,懷中忽然塞進一束花,花香把人攪得恍恍惚惚,連會場這記者的喧鬧聲都暗淡下去了。
“寶貝兒,我去給你買花和咖啡了,你上去講了那麽久,很累的。”耳邊有人對他說,春雨杏花似在夢中耳語,“我來晚了,對不起,等我下來了你再罵我吧,怎麽罵都行。”
季垚撐在扶手上擡頭,眼尾天生帶着微微的緋色,像挑着錦鯉的尾巴,這樣的顏色容易讓人着迷,忍不住要去吻一吻,嘗嘗這豔豔的紅色,是哪般滋味。
“為什麽不回消息?!為什麽不接電話?!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你要是出了事我怎麽辦?”
擡起手指厲聲指責了符衷幾句,當然,他的言語沒有很重,色厲內荏的樣子,總是能正中紅心。符衷忽然有種把他按在這裏親的沖動,堵他的嘴,讓他在自己懷裏化成一江春水,他真的好喜歡這個首長,他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他們相愛。
符衷來不及回答季垚的問題,先行繞出去,走到會場中心,點頭與記者和同伴招呼,心裏卻盤算着下場了要怎麽與首長私下解決這件事。
季垚是他寶貝,寶貝被惹氣了,誰惹的誰去哄。首長看起來威儀端莊,嚴厲而刻板,有種涉世已久的鋒芒。其實他嬌得很,時常冒着粉紅泡泡,眉裏眼裏都是萬種風情。
用過晚飯,陳巍的父母好客,看看外頭越下越大的雪,不好趕路,便要留何巒在家裏住一宿。何巒自然覺得這樣不妥,擺手婉拒,陳巍卻是聽到了天大的喜事一般在旁邊挽留,求何巒的時候跪在軟軟的沙發墊子裏,眼裏汪汪地泛着光。
何巒忽然心軟了,他打心底裏并不想離開,因為離開了他就得一個人睡一間房,沒了陳巍在旁邊圍着他叨叨,這冬天反射着雪光的夜晚就顯得格外漫長。
揉揉陳巍綿密的頭發,答應在家中借宿一晚,回頭謝過了陳父陳母,一家人都笑将起來,融融的暖意在屋子裏散開,一缸鯉魚搖着尾巴惬意地游蕩。
何巒看到這景象,聞見幹燥的馨香,暖黃的燈光下,陽臺外飄着落雪,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連綿的樓臺和燈火。陳巍和家裏人打趣逗笑,何巒時常被逗笑,陳巍就來撓他癢癢。
這是家的溫暖嗎?
他想起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都已經化為魂靈長久地盤桓于記憶中,還有那個老舊昏暗的小屋,常年飄着爛蘋果的腐爛味道,斜着眼睛看人的房東婆娘......
他閉上眼睛,回憶接踵而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自己所經歷的所有故事,甚至覺得,他的初吻會給了陳巍,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連兩人的相遇,現在想來都覺得是冥冥注定,生活總是充滿了詩意和不可思議。
生活近在眼前,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所以我們要珍惜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季垚坐在下方的坐席上隔着一層玻璃看符衷在臺上講話,上面頂燈照着,符衷說話的時候帶着笑,溫然可人。季垚忽然想起大學裏的晚會,符衷彈完鋼琴起身謝禮,他笑得如柳上新梢。
讀書讀典故,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佳人一笑。符衷不是佳人,但他笑起來的時候确實讓自己沉淪了一萬遍,有些情感不知從何而起,還沒反應過來就一往而深了。
咖啡喝着喝着就有些涼了,季垚晃了晃杯子,喝得小心翼翼,寶貝似的舍不得喝完。他看到符衷的視線飄過來,嘴上還在答應記者的話,眉梢卻早就挑上了春意。
季垚有些臊,這地方這麽多人看着呢,符衷看他的眼神還這麽不收斂。季垚紅着耳朵低下頭去看懷裏的花,中間插着幾朵紅玫瑰,浪漫的味道就像普希金的情詩。
普希金寫:你最可愛,我說時來不及思索,而思索過後,我還是這樣說。
他垂首撥弄花瓣,默默地想起那些隐秘的歡喜和浪漫,符衷很可愛,而自己也恰好很愛他。
忽然有人從後面走上來,季垚回頭看看,竟然是山花。山花的臉色看起來不妙,抿抿唇低聲對季垚說:“莫洛斯那邊出事了,資料庫顯示有人入侵,俄國人在查,查到是你的黑卡。”
季垚蹙緊眉峰,他覺得莫名其妙,山花莫不是在說醉話:“我的黑卡?我一直在臺上演講,什麽時候去過資料庫?我還會分身不成?”
“沒查到是誰進入,攝像頭沒拍到任何影像,但那些門禁确實是用你的黑卡刷開的,還有指紋、聲紋等等,全都是你的。”
“有毛病?”
季垚臉色很難看,他最讨厭多事,手機忽然響了,是康斯坦丁的電話,一看就是來興師問罪的。哦豁,完蛋。季垚一手拿着咖啡,把花抱起來,看了一眼場上的符衷,轉身匆匆離開。